秦石依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惯于行兵打仗的人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目光已经将他上下挖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玄晏说的证据。
不过,小半个时辰后,两个外出的弟子回来了。还带了两个人。
两个秦石从未见过的人。
弟子们知趣地退走。刚从地牢里捞上来,师兄妹两个显得有些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感谢玄晏救命之恩。
玄晏又与他们说了些修真门派之间的事,秦石听得云里雾里,等谈话告一段落才问道:“等等……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解释过事情原委,秦石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其中诸多门道,远高过他孤身一人救整个神武营的念头。
不过点拨之后,他有些回过味来,觉得玄晏此时不该在这里:“你怎地不去太尉府上看看,带人搜一搜那些兵器?”
依照师兄妹两人的说法,他们铸造的兵器都在原处,司慎没有发觉,故不曾移走。玄晏无奈道:“我如何带人去搜?这是朝中之事,我身为修士,插手到这个地步,已经算冒险了。那些事情,还是交给两位大人去办吧。”
就算是幼帝,玉京还是个有帝王的地方。干涉天子政事,与龙气作对,可是很损修为的事情。这也是修真门派都在偏远之地、修士们只敢偷偷摸摸跟臣子勾结的原因。否则一个厉害的修士,敌过千军万马,还要朝廷做什么。
秦石若有所思地点头,忽又问道:“这十成是叛乱大罪……司慎是逃不掉,但你把夫人带回来了,难道还要把她扔回去吗?”
他这话虽有妇人之仁,却着实问住了玄晏。
有两位重臣的协助,这位云笙夫人是什么性子他也知道,完全不足为患。然而就像他说的,不过是涉及到神武营的恩怨,与云笙无关。人都已经带出来了,难道要扔回司慎身边,与他一起担着叛乱的罪名?
玄晏看向贴着符纸的屋子。
“到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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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与成和柳明德两人虽然没有兵权,脑子却也活络,在太后流露出对司慎的不满时,与太后搭上了。
要知道玉京有兵权的不止司慎一人,还有幼帝。
一万羽林骑并非泛泛之辈。太后之前听司慎的话,羽林骑被他驱使,她睁只眼闭只眼。如今生了嫌隙,太后又有了摆脱司慎的想法,便拿了兵符,毫不迟疑地点了一千人,交给黄与成。
一千人的动静大,却也快,不多时便将太尉府团团围住。两人有了玄晏的消息,饿虎扑食般寻向了兵器所在。
精良的兵器堆满了前庭,两人却发觉,莫说是司慎和翟广,连云笙都不见了。
第五十九章
玉京终是乱了。
兵荒马乱。
家家紧闭门户,胆战心惊地等着结果。
黄柳二人领的羽林骑已将京城掌控,街上行人愈发稀少。玄晏缓步而行,迎着朝他围上来的羽林骑兵士,亮出黄与成给他的符信,兵士们便退了开去。
他没有停下,穿过重重坊市,走进一间院落。
阖上院门,走向主屋。三长两短,清脆的叩门声。
门开了。
司慎站在屋内,双手扶着门扇,一动不动。
屋内一壶茶,两只茶盏。袅袅热气,腾腾云雾。
“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司慎一手扶着茶盏,瘦长的手指在盏边磨动。他冷冷盯着玄晏,似是在防范对方任何可能的动作。
即便他知道无济于事。
一众手下都捉不住的人,翟广听闻这人的消息,都放心不下手下精英,要亲自出马去抓。司慎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与之抗衡的能力。
这人背景不凡,既能游走于缇衣骑的爪牙外,亦能在这等纷乱的情况下,找到他的所在。
要知道,他听见敲门声时,以为是翟广前来。
如今算来,翟广应该还在紧急调遣缇衣骑的路上。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然而为了渺茫的可能,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玄晏一笑,“在下只是来与司大人谈谈的。”
司慎挑眉。
挑在这种时候谈,就是吃准了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能谈出什么好结果来。
司慎刚准备反唇相讥,就听玄晏道:“司大人最好听完在下的话,再做决断。毕竟,能保云笙夫人一世平安,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司慎冷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条件。保她平安?一世?笑话……”
玄晏眼神幽幽,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手指甚至在盏边一刮,就如他方才做过的动作。
他顿时窒住。
这是明目张胆的敲山震虎。
对方在明确地告诉他,他下药的动作,对方看得出来,而且完全不怕。
玄晏适时接过话来。
“大人是想说,以大人缇衣骑中的亲信人马,完全可以将云笙夫人平安送回夜荒,对不对?”
司慎不置可否,不过冷哼一声。玄晏置若未闻,晃动着茶盏中一层浅浅的茶水,“然而以在下所知,要保夫人平安,大人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司慎沉默不语。
他说的不错。要将一个大活人送到夜荒,一路上动静不小,云笙手无缚鸡之力,比不得他,肯定要多派人手。
他性子多疑,信得过的人不多,给云笙的人多,留在他身边的就少。
“况且,大人真能保证,在玉京里忠心耿耿的手下们,能在安心在夜荒保护云笙夫人?”
司慎哑然。
这些人是完全忠于他的,并非忠于云笙。唯一会两者兼顾的,大概只有翟广。
“翟广他们,真的不会回到玉京?他们若要回来,那云笙夫人……”
玄晏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浅笑着添了一句。
“想谈什么?”
司慎发觉,到了最后,他竟只剩下这一句了。
不过,对面坐着的是这人啊。
“在下想用云笙夫人,换得秦将军平安。”
司慎皱眉,虽然猜到了他的来意,仍不免嘲讽道:“云笙在你手里,秦石也在你身边,如何换?”
玄晏笑,“此事须得经大人的手,才能作数。大人只要一天还在,秦将军就一日不得安生——在下既能带走夫人,再将夫人交给黄大人与柳大人,自是轻而易举。”
茶盏应声而碎。
司慎猛然起身。
云笙要是落到那两个老不死手里,能得了什么好?!
玄晏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过,夫人最后的去向,全看司大人的意思了。我无意卷入朝堂,只为保秦将军平安。此等心意,大人应该是玉京城里,最最明白之人。”
司慎默然一阵,才问道:“怎说?”
“大人每次从长乐宫回来,除非去云笙夫人那儿,才会悉心沐浴。”玄晏沾了茶水,写下太后名讳,“在下觉得,大人是不想长乐宫的味道,沾到夫人身上。”
司慎瞬间无声。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人牢牢掐死了他的弱点。
羽林骑的脚步和马蹄声不时飘入屋中,司慎却没有多少惊诧与不安。
能在玉京翻手为云近十年,已经很对得起葬身于夜荒的亲人们了。都走到了这一步,能不能全身而退,他无法强求。
他目光一转,落在玄晏脸上,稍稍一怔。
这人自从进来开始,表情便一直淡淡的。没有表明身份,却笃定司慎知道他是谁。
此刻,他淡然的表情上,竟浮现一丝怅然。
司慎皱眉,鬼使神差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话一出口,司慎便觉得自己无聊,既然是帮秦石的,问他来历毫无意义。
玄晏竟出乎他意料地开了口。
“樊述。”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长老身份,即便他没有真正插手朝廷纷争,能给玄天门少惹事,就尽量低调。
云笙在他手里,司慎又处处受制,此时要杀了他,不过举手之劳。然而玄晏还是想用凡间的手段解决这些。
只不过,司慎面临的困境,与他当初,与樊家遭受的,十分相似。令他也不免怅惘了。
他稍稍一礼,径自离开。
翟广点的人马早在外候着,此时见他出来,个个如临大敌。不过,没有司慎的命令,他们没有轻举妄动。
“大人,没事吧?”
翟广急忙进来,身上已有几处轻伤,想来赶到此处并不容易。司慎却望着玄晏离开的方向,恍惚一阵。
樊述?
这个名字,真是让他措手不及啊。
然而栽在这人手里……他无话可说。
-
外头闹了好几天,云笙惊魂未定,又担心司慎,被带到玄天门住处的第二天便发了高热。玄晏也没含糊,着人连夜回山带了丹药来,这才将其病情压住。
玄晏猜的不错,云门自有控制弟子的法子,按照凡人病情来治,这条命就得折在他手上。也亏得司慎在玉京横着走,没有珍稀药材吊着,没有大半个太尉府围着云笙转,云笙很难活到现在。
到了该走的那天,只有翟广独身前来,眼眶还带着红。见到玄晏,也是一副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的表情。
翟广按照司慎玄晏两人的约定,将之前约好的物事送了来。
玄晏自然也没有不知趣地问起司慎的情况,以免翟广受刺激发疯,坏了先前的计划。
此时已是将近正午,云笙尚自梦中醒来。
她睡梦中似是听见翟广的声音,下意识以为司慎也在,竟就这样挣扎着醒了。
“夫人醒了?”
玄晏挑眉,见她披着外衣,懵懵懂懂地走出来,目光四处逡巡,心下了然,“翟广已经走了。”
云笙一怔,“我……我夫君呢?”
这个称呼在嘴边缭绕许久才脱出来,舌尖一颤,仍对这个称呼抱着不少生涩之感。
先前两人在太尉府之时,见面次数甚少,偶有几次司慎得了空闲,陪在她身边,也总是会落到相对无言的境地。
玄晏暗叹。
明日。
云笙当晚睡得很迟。
她的发热差不多退了,只是病去如抽丝,次日被扶上马车时脚步显得虚软无力。
马车在玉京城里徐徐行进,将拥挤的人群分开,往城门而去。
云笙抬眼,恰巧看见了窗外路过的司慎。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司慎憔悴许多,云笙努力回想,竟想不起之前司慎的模样,无法与眼前的容貌对比。
司慎身边守着一群兵士,看不出要往何处去。云笙思忖片刻,不敢问玄晏,便悄悄掀开帘子,往司慎那儿看。
司慎恰巧也在看她。
云笙一笑,对他悄无声息地说了一句话——
等你回来。
便缩回马车里不再乱动了。
她没有看到,在马车驶过司慎身边后,严阵以待的兵士们终于架起了司慎。
一步一步,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在那里,黄与成和柳明德,还有朝中百官,太后幼帝,在等着他。
第六十章
玄晏的离开让玉京两个弟子松了一口气,而得知他的目的后,俩人动作也很是麻利,备的车夫人手等等都是顶好的。
他们一行人借着黄与成先前给的令牌,毫无阻碍地出了玉京。至于之后的去向,就不是两个朝廷老臣能掌握的了。
玉京司慎落败的消息传到夜荒时,一行人也刚到夜荒。
灵秀镇是云门山门所在,也是夜荒为数不多的热闹集镇。此处人多眼杂,玄晏没有随意离开客栈,而是将玄天门新送来的消息,一条条地展给秦石。
黄与成之前与玄晏有过约定,拿下司慎后,不得为难神武营。玄天门的消息中也照顾到这一点,特地将秦石几个亲信人手说得清清楚楚。
黄与成原先也没打算为难神武营,自然不会耍什么花招。然而毕竟是秦石带过的兵马,就这么原封不动地编制起来,他肯定睡不安稳。于是,整个营千余人,被拆成了不同部分,或是编入羽林骑,或是派到东军。王二等人不愿与羽林骑的纨绔们来往,索性去了东军。
信件中有王二等人请求转告给将军的话。秦石看了,恶狠狠喝了一口酒。
“好!”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与同袍分别,自是伤怀之时,玄晏也不会拆穿他难得的表现,便继续翻别的消息。
莫南乔与言齐在玄天门上做得不错,现今是清鸿的左膀右臂。这回玉京动荡,两人的家族背后也得了好处,自要寄信来感谢一番。
玄晏无奈一笑,翻出清鸿的信。
算来也有两个多月没接到他的信了,以他的性格,能忍这么久不跟他唠叨,真的很不容易。
清鸿看似跳脱,实则极有分寸,大概是得了玉京事成的消息,这才给他来信。
铸剑师的师兄妹两人已经在去往玄天门的路上,不日即到达玄天门。玄晏斟酌再三,暂时没动蒲兰湖里的天外玄铁,也没将这事告诉清鸿,等这边事了,回到门派,再做商议。
至于玄凛,有人在西边番人的地盘见过,不过他的徒弟都折了,两个小丫头也成不了气候,玄晏便暂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令他欣慰的是丹成。
据清鸿说,丹成如今进境神速,已经能和莫南乔两个过招了。要不是他还小,清鸿掌门的日子还长,他真想现在就把丹成定为亲传弟子。
玄晏却是笑笑。以清鸿跳脱的行事,就算玄字辈的长辈们还在,能压住他的也没几个。真要定亲传弟子,不就清鸿一句话的事?不过清鸿既然有心告诉他,也是尊重他这个长老,看来没被掌门的风光迷晕头。
信笺翻到最后,一枚薄如蝉翼的令牌掉了出来。他拿令牌对着光看了看,才小心地将其收进怀中。
“是什么?”
“云门的令牌。”
秦石咋舌:“这么轻?跟羽毛似的,不怕被折了去。”
玄晏笑而不语,又取出令牌,在桌角轻轻一划,立时现出一道刻痕。
秦石心有余悸地将酒坛子拎远点。
“这可是好东西,历任云门掌门都会给其他门派发去一份,是只给其他掌门的信物,连我也没份。持此物在云门之内行走,见之如见掌门。”
秦石又啧啧两声,“小兔崽子就这么给你了?”
“洞天大会要过五年才轮得到云门,他暂时用不着,被我讨来了。”
有人敲门。玄晏收好令牌开了门,见是伺候云笙的小侍女站在门口,满脸难色。
玄晏没敢把太尉府的侍女带出来,便差玉京两个弟子另寻了两个小丫头,放在云笙身边照应着。
这小侍女不过十岁,见玄晏出来,下意识一抖,这才低声道:“夫人又吐了……”
玄晏叹气,摸了两炷香给小侍女,却见小侍女还不回去,“怎么?”
小侍女支吾一阵,还是没敢说话,扭身跑了。
玄晏觉得奇怪,却怎么也想不到小丫头是把他当做了负心汉,自个夫人虚弱成那样,只管给香,连面也不见。不过,这种想法要是让他知道,定是哭笑不得。
“这俩丫头口风紧不紧?”
“现在才问?晚了。”
玄晏浅笑着回了一句,秦石瞬间紧张起来,被玄晏按下。
“放心吧,都是门里找的孤儿,伺候夫人不在话下。就是手脚可能没太尉府里的麻利,也只能委屈她一阵子了。”
秦石少见地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是我想得太简单,原以为只要司慎一死,就……”
玄晏一顿。
“怪不得你。”
秦石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谋反是大罪名,否则我也不会用这个罪名,去找黄与成谈条件。”
秦石哂笑,“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惨的事。”
“不巧,我活了四百多年。”
秦石接下来的话顿时塞了回去,瞪他一眼。
先帝也常玩些手段,与不听话的臣子们斗斗。不过先帝比较厉害,兄弟也不成器,他在位近三十年,没有谋逆的家伙。天下百姓都快忘了这罪名。
谋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只杀了一个司慎,似乎根本不像处决谋逆的犯人。然而司慎孑然一身,膝下无子嗣,旁无亲属,只有个不见人影的夫人。羽林骑在玉京搜了半个月,愣是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于是,缇衣骑做了替死鬼。
两万缇衣骑,杀了近两千,调换打散六千,余下一万多,都是和司慎毫无瓜葛的。不过,就这么些人,黄与成与柳明德已经吵得不可开交,都想把这拨人马划到自己手下,同时拼命推举自己人做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