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乌烟瘴气。
令秦石难过的是翟广的死。
傻子都想得到翟广会去劫法场,两位老臣在法场附近布下天罗地网,意图将其活捉,或许能套些司慎的东西。
这可是司慎的左右手,对司慎忠心耿耿。他们垂涎欲滴。
翟广如期而至,却没有如他们意料地落入圈套。他们甚至折了不少人手,才堪堪捉到重伤的他。
在司慎平静的注视下,翟广重重磕了三个头,竟挣脱压制他的人手,引剑自刎。
秦石看了玄晏一眼。
他不知玄晏找司慎聊了什么,竟能让他甘心以命相抵。不过,在玉京街上看到司慎向云笙投来的眼神,他顿时明了。
玄晏准准地抓住了他的弱点,令他无从反击。
他只知道玄晏的姓,曾找说书人旁敲侧击地问。说书人思忖片刻,才道:“樊氏?四百多年前的话,大约是真有这么一位。曾经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世家公子,后来不知去向,京城百姓都以为他升仙了,摆过几十年的牌位呢。”
大约就是这四百多年,才能让他游刃有余吧。还有什么手段,是他没见过的?
他们订了一套院子,门外小侍女影子匆匆来去,大概是云笙吐得厉害了。
秦石烦恼地叹气。
谁都没想到,云笙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诊出了喜脉。而且偏偏云笙以为司慎只是被困京城,迟早有一天会回到她身边。
玄晏敲打了两个小丫头一番,让她们不要乱说,关于司慎的一切不许提,若有别的问题,他再处理。
一行人等了两三天,深更半夜,云门弟子悄无声息地送来了信。
悄无声息地倒吊在窗外,敲他们窗子。
“怎么跟鬼似的!”
秦石嘟嚷着起来接信,不顾云门弟子的奇异表情,砰地摔上窗。
几个弟子来送信,动静瞒不过玄晏。他听见秦石这边动静便过来,二话不说接信便看。
秦石见他表情淡淡,忍不住问道:“我说,大老远的,到底来这里做甚?该不会把云笙交给他们吧?”
“当年云门已认定她失踪,从未派人寻找,回不回去全看她的意思。”
“那你来这?”
“有事相求。”
“什么事?”
玄晏的表情有了变化。
秦石忽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这话问得莽撞了。然而下一刻他便听见玄晏问道:“是你的事。”
秦石挠着脑袋,想不通自己与云门有何干系。不想玄晏淡淡问道:“你可愿与我一起修行?”
第六十一章
秦石愣了。
房里月色浅淡,一盏灯挑得极暗,玄晏将信笺往桌上一放,表情比月色浅淡,唯独望着他的眸子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
他刹那间紧张起来。
甚至后背寒毛倒竖,一口酒也卡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
“咳咳咳……”
玄晏依旧浅浅淡淡地瞧着他,只是在他咳得涨红了脸后,伸手拍向他。
秦石一闪,躲过了。
房里一时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秦石深吸气,觉得自己的舌头前所未有的笨拙。
“不是……我说……”
玄晏没动,就这么看着他,眉头微微挑起。
秦石有些傻了。
他原以为玄晏会起身离开,他也只做了这个准备,大不了将他留下再解释。结果玄晏就这么大方地坐着,等着他的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
秦石越发紧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玄晏等了半晌,这才施施然拍拂衣袖,“行了,我先去休息,明天就要拜访云门,耽搁不得。”
然后玄晏走了。
就这么……这么……
这么走了??!
秦石一夜恍惚,根本没睡好。
他出身贫贱,自小在山野里打滚,能吃饱饭就算不错。修行?那是纨绔富贵干的活儿。
被司慎捡回玉京前,他是京畿绿林一霸,常能遇见伙同修士做坏事的富家子弟。对修士的印象,也就停留在这个层次。
天下修士不少,能出头的不多,有些心术不正之徒会在离开门派后特地做这种勾当。
现在玄晏邀他一起修行?
他仿佛化身为那些肥的流油的人,看到狞笑的自己,朝无助路人举起屠刀。
睡得着就怪了。
玄晏知道他对修士有看法,不过全天下都这么想,也怪不得他。
却想不到他因为这个,大半夜没睡着。
次日清早,云门弟子齐刷刷下到了镇子里。
这镇子叫云门镇,倒不是向云门献媚,而是云门的名称,就是由此而来的。
夜荒地势复杂,瘴气弥漫,云门镇便没有蒲兰那般拥挤热闹。不过,听闻云门弟子齐齐到来,街上也很是热闹。
与玄天门不同,云门弟子行事诡秘,因而周围虽然人多,却无人敢造次。
众目睽睽之下,一行三十余弟子,就这么气势如虹地站在客栈外面。
围观人群哑然,客栈老板听说自家客栈被云门弟子围了,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话都说不圆。
他到底哪里得罪了这群祖宗?
领头之人不与老板废话,甚至没有看抱他大腿求饶的小二,直勾勾地盯着客栈里边。
他能感觉到有人在里面看向这边,右手刚刚握上自个的笔,一股无形的力道迎面相逼,让他踉跄两步,退了回去。
“行了。”
他身后之人懒懒发声,再觑起双眼,凉凉地打量迎面走来的一行人。
里外俱寂,向他走来的人却不疾不徐,见到他,不过微微行礼:“竟然劳动掌门大驾,玄晏何德何能?”
云岳冷哼。
周遭传来阵阵吸气声,都想不到竟是云门掌门亲自到场。要知道,云门前不久刚有了新掌门,此刻坐镇门派都来不及,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男人到底什么来头?
面见云门掌门,玄晏自然不能失了玄天门的派头。周遭围观人群有些散修,已经认出玄晏的身份,神情激动地互相说着什么。
若说玄晏的打扮是仙风道骨,云门则别具一格了。他们的身份饰物不像玄天门的腰坠,而是镶在法器之上。此刻云岳用的笔上,刻着云门掌门的六瓣莲花。
玄天门长老,对上云门掌门。但凡好事之徒,都希望看到这两人一较高下。
然而事实让他们失望了。
云岳似笑非笑地瞧了玄晏一阵,又望了他身后的秦石一眼。
“你来就来,何必带这些不相干之人?”他细眼一挑,示意弟子们开道,“得了,别站这儿让人看笑话,有什么事,到云门再说。”
有云门掌门带路,去云门就方便许多。秦石浑浑噩噩跟着走,被云门弟子客气地请进一架马车内。刚坐下没多久,外面闹腾一阵,玄晏竟掀开帘子坐了进来。
秦石呼吸一滞。
“你来做什么?”
刚才对方掌门明明客气地把他请到另一架马车上,他来这里做什么?
玄晏挑眉。
秦石有些犯怵。老实说,最近玄晏的神情越发不对,一个表情就能让他心底发毛。他几乎可以想到,玄天门弟子平日面对这个长老时,内心有多大的压力。
该不会有人被他吓哭过吧?
外头闹腾声渐渐平歇,马车开始行进。秦石一边腹诽,玄晏却似是没看见他的表情。
“云门路途凶险,留你在这,我不放心。”
秦石张口结舌,强辩道:“那,那还有云笙……”
两人不放心将云笙单独留在云门镇,而且云门本就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跟来看看,未尝不可。
玄晏却连眼睛也没眨。
“我给她的车贴了符咒。”
无耻。
太无耻了。
真的太无耻了。
秦石不及他舌灿莲花,此刻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两个字,顿时在心里将他骂了个千千万万遍。
谁家长老这么厚脸皮的,清鸿那小兔崽子该不会从此以后就被玄晏压一头,过上了傀儡掌门的苦情日子吧?
秦石翻个白眼,往旁边挪了挪,尽量不与他靠太近。
旁里伸出一只手,扣住他的腰,将他拖回去。
秦石大怒:“你!”
玄晏摇头,长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夜荒崇山峻岭四处皆是,从云门镇往外走不消片刻便钻进了山。秦石只能分辨出大略方向,路上七拐八绕的,马车不知不觉行进到某处山林。
车轮重重地颠簸一下,马蹄声似是轻了,如同在耳边蒙着一层雾。
车轮又是一震。马车仿佛驶入云水之中,外界的风声叶声,一概不见。
秦石愕然,下意识扣着帘子,要往外看。
“别动。”
玄晏打掉他的手,示意他不要看出去。
秦石这才意识到莽撞了,连忙端端正正坐好。
“云门号称‘身在云水之间’,难寻踪迹。即便是我,也不敢贸然闯入云门之中。”
玄晏淡淡说着,话音刚落,车外陡然响起一声尖笑,随后又有云门弟子的呵斥与鞭打。
秦石听得心里发毛,直到尖笑淡去,才转向玄晏。
“凡间有说法,‘宁闻鬼哭,莫听鬼笑’。方才那就是了。”
秦石着实出了一阵冷汗。再看向玄晏,仍旧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这等稳重与淡然,与他在千军万马前的持重又很不相同。他竟有些羡慕。
也觉得,有些遥不可及。
玄晏那一问,如一根刺,慢慢扎在心头。
马车缓缓驶出浓雾般的路途,秦石都等到快睡着了,终是到了云门之中。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与期待中不同,云门比玄天门更显幽深,常年阴云笼罩。门派坐落在山岭之间,屋舍四散,缥缈无迹,唯有掌门所在殿堂凌驾云霄之上,俯瞰整个门派。
安顿好了秦石和云笙等人,玄晏一刻都没耽搁,直奔云岳那儿去了。
云岳恰巧也在等他。见他前来,又冷哼一声,凉凉地道:“长老还真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厉害。”
玄晏只是一笑。
到达云门时已过正午,即便掌门殿堂内,19 也只有一层薄薄的日光。云岳反正不怕被人听去,便嘱咐弟子将门窗敞开,悠悠地说:“这事可不好办。”
“掌门若是办不到,天下修士怕是没人能办到了。”
云岳话题一拐:“听说还没捉到玄凛?”
“玄天门内务,有劳掌门挂心了。”
云岳似是嫌弃他拐弯抹角的说话:“在京城两个月,话也不会说了?我巴不得他活着,与你们斗个你死我活的,这样洞天大会上,我云门少个对手,自当潇洒。”
玄晏半天没接话。
云岳气不打一处来,“你要用我云门的法子分修为给那糙汉?可以,当然可以,但你分了修为,如何应对玄凛?要让清鸿那蠢货独当一面?”
云岳是在云门中强势上位的角色,自然对陷入寒冰牢大半年的清鸿看不过眼。
玄晏依旧是笑笑。
云岳终于急了。
他确定不了玄晏是根本没会意,还是装傻,索性坐在他面前,在他道袍上揪了一道。
玄晏愕然。
这唱的哪出?
“你何必在那糙汉身上吊死?他毫无修为,你要分给他,那可不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长老不如考虑考虑我?”
“……?!!”
云岳似是根本没看见他的表情,继续兴致冲冲地道:“我对长老可是很有兴趣。况且我云门与玄天门联手,可不让东海那贱/人气死了么?长老,当真不考虑一下?”
第六十二章
玄晏稍稍眯眼。
云岳双眼发亮,沉醉在自己的臆想中。
玄晏阅人无数,知道对方对自己其实没有深厚兴趣。只因为洞天大会的过招,让他生了执念而已。
堂堂云门少门主,师弟师妹面前呼风唤雨的主,被打得抬下台去。
大概是这种方式,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吧……先前清鸿要替他前来云门,都被云岳推拒,硬是要他亲自前来。此等幼稚可笑的行径,清鸿千八百年前就嫌弃得不行了。
要对付这种人,有很简单的方法。
玄晏清浅地笑着,淡如流云地道了声“好”。
云岳的表情顷刻间凝固了。
他呵呵干笑几声,眼神仿佛见了鬼,“长老三思啊……这是关系到两派的大事,马虎不得……”
玄晏稍稍侧头,似是不解,看得云岳差点破功。
“掌门何出此言?为玄天门分忧解难,乃是我分内之事。”
然后便看着云岳自个儿吞吞吐吐,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他猜对了。云岳只是执念太深,恨不得找着机会就给他使绊子,看他心急如焚,玩起真的来,真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在见过玄天门长老后,云门掌门宣称闭关修炼,派弟子将分解修为的法子送上门便再也不见,一副做贼心虚逃之夭夭的模样。
尔后,只要等秦石的回复便是。
玄晏有十足的把握,秦石不会拒绝他。只不过作为凡人活到二十多岁,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可以修行登仙,换了谁都得愣一段时间。毕竟修士们都是幼时便开始了修行,二十多岁才开始的,那叫痴心妄想。
秦石得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一时间手足无措。
玄晏没有急着逼他回答,而是充满了耐心地,将他引入修行的生活中。
云门生活与玄天门大同小异,他来者是客,又是贵客,在门派内几乎畅行无阻。
每天带着秦石在云门转悠,偶有上前拦阻的守卫弟子,一概被令牌挡了回去。
两人就如同最普通的云门弟子,每日听经打坐,研习术法。而最普通的弟子接触不到的符咒丹药,玄晏会细心地讲给秦石听。
秦石初时愧疚不安,觉得自己资质平平,遇上修行一事,更是一窍不通,非得玄晏手把手教他,每一步都掰碎了让他咽下去。玄晏却没打算让他一步步练上来,只打算让他好好打基础,这样分修为给他时,才不会出意外。
云岳给的法子其实不难,只是有一项比较苛刻的条件,就是得在云门完成。
这也怨不得云岳。法子本身就是云门秘法,必然要结合云门地利,拿回玄天门去试,不一定能成。
玄晏不敢托大,稍稍试了试,知道法子可行,便放下心来。
于是某天清晨,云岳骂骂咧咧地出了掌门居所,吓得守卫弟子们一魂出窍二魄升天,哪知他是被玄晏逼出了火气,无处发泄。
他从来不知道玄晏能无耻到这个境界。可惜他不是秦石,也没机会和秦石交流,否则他会知道,区区驱逐掌门,在玄晏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不信的话,回头问问玄天山上那位。
他的居所是云门最安全的地方,其余场所实在是贵客也进不去的,只好委屈掌门一下了。
云岳直想吐一口老血。百般愤怒与无奈之下,也只能在云门里当游魂。
赶走了云岳,玄晏一点都不客气,符咒贴满了整间屋子。
所有门窗紧闭,一张张符咒雪片般飞出他掌心,在墙壁窗扇上纹丝不动。秦石端坐于他定好的位置,没有乱动。
他深吸几口气。玄晏放完符咒,走到他身后,温润的长指贴在他脑后。
“没事的。放松。”
秦石笑笑:“不知怎地,就是有些喘不上气,待我冷静下来……”
玄晏知他紧张,并不戳破,在他背后席地而坐。
秦石紧张,他又何尝不是?虽说云门的法子最安全,可毕竟不在玄天门,除了云岳留下的几个守卫弟子,无人特意给他护法,他还得提防有人捣乱。
比如他那位至今未觅踪迹的小师弟。
玄凛重伤,修为丧失殆尽,倒不怕此刻冲到云门来害他。他只是隐约觉得不舒服,仿佛玄凛一直藏在某处,就等一个机会。
这种不安在他心头缭绕不去,仿佛烈日下一丝薄云,淡漠,却存在。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了。”
秦石的声音将他思绪拉了回来。他再嘱咐一遍:“先说清楚。云门的符咒可以将我的修为分几次给你,你不会特别难受。但……万一,你若有不适,一定要告诉我。”
他怕秦石这倔脾气,不舒服也死扛着不说。他四百年的修为不是秦石能硬扛得起的,即便统共只分百余年给他,也够他躺上好一阵子。
整间居室都被淡淡的红光笼罩。
他没指望秦石能一步登仙,只要能分给他百年修为,让他学着修行,再将自己给的修为化为己用就好。否则强行将修为度给他,只会让他的*凡胎不堪重负,当场毙命都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