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参将望着消失在营帐里的玄晏,“我还以为,你要把他养成心腹。难怪不让谢七教他。”
秦石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今早西海原来信了。”
阮参将瞬间紧张起来,秦石扯了扯胡子,讥讽地笑道:“威远营人手不足,让我们早点拔营去西海原。”
“送死。”阮参将凉凉地接了一句。
两人许久没说话,不知不觉走到了行营偏僻处。秦石望了望重重营帐,叹道:“是我拖累你们了……”
阮参将笑道:“将军哪里的话?要不是将军,神武营上下半年前就在西海原折个精光。我们只知舞刀弄枪,顾不得玉京那群大人们的心思。将军对我们好,没把我们神武营当西军的废物看待,将军就是我们的恩人。”
这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气氛沉重,另一边玄晏被拖进了营帐里,营帐里顿时炸开了锅。
“嘿嘿嘿,让爷看看,这不是将军身边的红人吗?”
“瞧这肥肉,拍下去跟水似的。”
众人一人一句,将玄晏挤兑得没话说。钟林猛咳两声,将他挡到身后,指着围过来的兵士们道:“哎哎,你们离我远点,再走近了信不信我告诉将军去。”
其中一个嬉皮笑脸跟猴子似的凑上来,笑骂:“好你个钟林,这才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了?为个死胖子就要跟将军告状?还当不当我们是兄弟?”
“就是,快把胖子松开,爷几个给他松松骨!”
营帐里一共七八个人,对着钟林玄晏二人连连起哄。玄晏觉得这松骨的说法像是在哪听过,仔细一想,正是秦石的说法,不由好笑。
钟林是个机灵的,将胖子往前一推:“你们不是想知道将军的事吗?问他问他!”转身便跑。
两个人扑上去,没捉住钟林,便不怀好意地看了过来。
玄晏:“……”
这几个兵油子话说得嚣张,也没打算真给他松骨,拉着他坐到营帐里,给他倒了一大碗酒。
酒是蒲兰有名的烈酒,光是酒味能熏倒一头熊。玄晏没敢碰,迅速转移话题:“你们想知道将军什么事?”
众人面面相觑,泼猴似的先问道:“你先说说,你知道些啥?”
玄晏想了一会儿,将几人急得抓耳挠腮,吊足了胃口,才慢悠悠地道:“我其实知道得挺多……”
周围已经冒起了绿光。
“将军洗脸吗?”
“将军睡觉前会练刀法吗?”
“将军会不会经常打你?”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其中一个猥琐地笑:“将军的……长吗?”
玄晏:“……?!”
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自己意会。众人心满意足地围坐一圈,兴奋地讨论起来。
有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慨叹地拍着他的背,羡慕嫉妒恨:“其实,弟兄几个之前挺嫉妒你的,觉得你这种肥得能打滚的胖子,怎么有资格当将军的近侍。后来听说是谢七那小子吹的风——不知你听说过没?谢七之前被人削了一顿,就是为的这事。”
想起那个心眼比星星还多的斥候,玄晏默默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又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问道:“司大人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满场变了脸色。
玄晏意识到问得不是时候,正琢磨着怎么转移话题,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闷声道:“是玉京的大官,司太尉,司大人。将军被放到我们西军神武营,就是他的意思。”
“秦将军得罪了他?”
“可不?”汉子叹气,“他们两个啊,有一段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
玄晏破天荒地拿着一壶酒出了兵士营帐,心事重重地往将军营帐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如今他歇在钟林的营帐里,只得望着将军营帐苦笑一下。
营帐里灯火一暗,有人掀开帘子。玄晏来不及躲避,与秦石正面对上。
秦石没有穿铠甲,穿了件皮裘,头顶胡须上都是冰,像是刚喝完酒。他提着长刀,冷冷地望了玄晏一眼,自顾自地走开。玄晏本想退开,鬼使神差地,竟跟了上去。
前夜的雪下到今日傍晚才停,万籁俱寂,月色初现。玄晏远远跟到了校场边,看他提起将台上的酒坛子,猛地灌了一口,然后转身回到校场正中。
他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秦石习武。长刀破空声如裂帛,刀光闪烁,似是往地面泼洒月光。
玄天门中人多用长剑,鲜少有用刀的,尤其是长刀,嫌刀显不出飘逸之感。他当初也是这么以为。如今见了秦石用刀,才知道刀可以用得如此轻快灵活,令他耳目一新。
这等卓绝的武艺。
他稍稍走神,秦石已经放下长刀,提起酒坛一饮而尽,尔后将目光投向了他。
玄晏慢慢地站直了。
秦石却没有与他动手的意思,而是对着他晃晃酒坛。他提着酒囊,愣愣地拔了塞子,灌了一口——
秦石瞅着他被呛得坐在地上,笑得连将台都在抖。
张狂的笑声传遍了整个神武营,玄晏半晌才缓过神,苦笑着站起来朝他走去。
浅淡的月色下,两人坐在将台上对饮,放眼望去,尽是茫茫雪色。
“你们修仙的地方,可有这种景色?”
一个多月来,秦石第一次对他开了口。玄晏一怔,轻抿一口酒,“有,可我专注于提升修为,从不看这些。有一年雪下得大,连书房都被雪压垮了,还是师兄来找我,我才知道。”
秦石亦是一笑:“本将也忙着练武,与你差不多。反倒那位大人,有的是闲情雅致,就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那位大人,应该就是司大人了。
玄晏小口地喝酒,忽然听他道:“先前是我误会你了,以为你是他派来的。”
“又怎发觉不是的?”
秦石不以为然地嗤笑,“如果是他的手下,刚到这里就得毒死一大片。”
玄晏听得想笑,还想问他,脑子却晕乎乎的,不知不觉仰倒在将台上。
眼前茫茫的一片雪光,似是回到了刚拜入山门的日子。
十几个师兄宠极了他这个刚来的师弟,好东西都先给他。
二师兄下山偷买的零嘴,六师兄刚炼的丹药,九师兄珍爱如命的剑谱。
酒劲上来,辣得玄晏直想流泪。他痴痴望着苍穹上一弯月色,冷不防秦石探头过来仔细看他。满是茧子的手在他颊边轻拍,轻叹。
“真像啊……”
玄晏不知他说谁。四目相对,秦石皮糙肉厚的脸委实对不住他那双深邃的眼,一下子惊醒了玄晏的酒。他身上的汗味又浓,伴着刚刚练武的热气,丝丝蒸腾,冲击着玄晏的五官。
“明天开始,本将亲自教你武功,你愿不愿意?”
玄晏眉头一皱,表情挤在一起,嘴唇翕动。秦石以为他想说话,低头凑去,当即被他伸手按翻,吐了满身。
“……娘的你找削!”
秦石大骂一声,鲤鱼打挺翻起来,一巴掌把他呼到雪堆里,气哼哼地走了。
玄晏动也不动,默默地啃了一口雪,算是清醒了。
……娘的,这糙汉味道真重。
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没等到钟林来叫,玄晏自己先起了。
他默默回想当初拜入山门时的场景,将昨日托钟林弄来的合身衣物穿上,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手脚绑好,看上去精神抖擞。
万事俱备,就等秦石了。
他在营帐里等了一盏茶的时候,床上的一团黑影一直没动。
快到卯时,秦石怎么也该起了。
玄晏觉得不对劲,上去一看,只看到床上被褥揉成一团,秦石早已不知去向。
校场上是大雪初霁的冷。秦石站在将台上,看着一个结实的人影颠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
玄晏其实瘦了不少,仔细看能看出刚掉进粮车时的轮廓了,就是动作有些迟缓。
等他喘完了气,秦石迎着他充满期冀的眼神,微笑着递给他一根狼牙棒。
“拿着这玩意儿,绕行营跑两圈再来。”
玄晏立刻接过棒子跑了起来。
有了之前被折磨的经验,跑两圈不在话下。
然而玄晏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
秦石给的这根狼牙棒堪堪能握住,想要捧住,手就会被扎出几个窟窿。他要一边跑,一边拿着狼牙棒,实在是有点困难。
无奈之下,只得跑一段换只手拿着。
他动作渐渐熟练,神武营里便出现了一个胖子一边挥舞着狼牙棒,一边绕着行营跑步的奇妙场景。
适逢将士们起床活动,他换手时,狼牙棒挥舞幅度过大,不偏不倚扎在了一间营帐边的屁股上。
“啊——痛死老子了……马胖子!马胖子你给老子回来!”
秦石站在将台上看热闹,默默看着玄晏拎着大棒槌,多跑了两圈。
带着狼牙棒跑完,又好不容易摆脱了痛到发狂的小兵,玄晏汗流浃背地回了校场。
“有长进。”
玄晏刚想问他缘故,被他一个手刀劈在腕上,狼牙棒当即落地,他这才发现自己拎着棒子的手酸痛无比,似乎刚才跑了好几圈都没换过手。
“想学兵器,手要稳住。”秦石语重心长地捡起狼牙棒,让他另一只手握住,“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玄晏何等头脑,当即会意,提着棒子就跑开了。
行营里痛叫声渐渐密集起来,呼喊斥骂马胖子的人越来越多。烟尘一缕,绕行营不绝。
圆乎乎的胖子在前面跑,起码二三十个愤怒的兵士在后面追。秦石站在将台上,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抄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弓箭。
玄晏提着狼牙棒,跑得不亦乐乎,却觉得有冷风从耳边擦过,唰地没入他刚刚跑过的地面。
是一支冷箭。
他一愣,往将台看去,秦石已经搭起了第二支箭,朝他善意地微笑。
前几支箭躲过了,后几支就没这么好运了。
秦石箭法精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见羽箭如飞,嗖嗖地连珠而出,玄晏一手拎着棒子,另一手提着裤腰,端的是狼狈无比。
追在他身后的小兵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秦将军有意为之,羽箭都往玄晏身上招呼,偶尔大发慈悲给他们两箭。他们发觉后,追得愈发卖力。
半个时辰后,玄晏已经在烟尘里染成了一个黑球,面无表情地站在秦石面前。
他仍旧拎着狼牙棒,身上是小兵们追打的痕迹,靠近棒子的一侧被扎了几个小洞。
秦石拍拍他的肩,依旧语重心长:“本将忘了告诉你,手上要稳,脚下也要稳。能被我的箭吓住,说明还不够稳。给你两天时间,你先练练,两天后,我让王二与你过招。”
-
是夜。
玄晏打扮齐整,瞟了眼专注于兵书的秦石,走出营帐。
常去的湖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他站在湖边,盘膝而坐,运气吐纳。
经过秦石的磨练,他打坐的姿势已经变得端正自然,气息也更加深厚。几个大周天后,他运起玄天门独门吐纳,开始捕捉万物灵气。
如今他修为不深,妄动剑穗的清气不太妥当,便打算从最基础的吐纳开始。
玄天门的吐纳之术,讲究万物有灵,门下弟子依靠万物灵气吐纳调理,培养灵根,增长修为。因而灵根愈纯,成长就愈发迅速。他当初的迅猛成长,也有玄天门漫山遍野的清气的功劳。
要依托和纳取万物灵气,首先得有天眼。
当初凌远长老怜惜他身世,给他点化出一双天眼。如今凌远长老不在,他得依靠自己。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两个清字辈的修为。
上回是玄凛的徒弟们在,如今四野空旷,只他一人,自然随意无碍。
他慢慢调动气息,解除了千机剑穗清气的压制,将那些修为释放出来。
玄凛教导弟子并不用心,两人的修为很杂,犹如长年不修的野草。玄晏只得耐着性子,一点点地释放修为。
像是清水中泼了墨,两股气息在经脉中自由游走,相互撞击翻腾。他痛得眉头皱紧,身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想要报仇,他得有耐心。
等到身体没那么痛了,他缓过神来,尽量平静地运气吐纳,一边在风中捕捉着。
数九寒冬,湖面结了冰,风依然刺骨。他身上冒着热气,在睫毛上熏成了霜,远远望去如同雪人。
冷。
彻骨的冷。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热。
玄晏默念玄天门的秘诀,耳边却响起秦石似笑非笑的声音:
“……手上要稳,脚上也要稳……”
冰霜被熏成水珠,压弯了他的睫毛,他陡然一颤,身体的热量突然沉寂下去,霎时间又变成了雪人。
湖面忽然起了阵大风,卷起冰锥般的刺痛。他没有睁眼,忽然嗅到一股梅花般的清香。
玄晏精神一振,犹如饿狠了的狼攫住食物一般,猛地运转气息,捉住了这股香味。
他的呼吸过于急促,连大风卷来的冰渣子都吸了不少,鼻血流到人中,冻成殷红一道。他没有顾及疼痛,贪婪地汲取梅花清香。
那是熟悉如自己血肉的灵气。
未加修整的灵气被纳入体内,就如同赤身*的人投入了荆棘。浑身经脉像是长满了刺,痛得他几欲发狂。
——稳!
他猛然睁眼,双眼满是血红,快要溢出惊心动魄的血泪。衣物遮掩之下,鲜红的藤蔓花枝在皮肤上妖娆地浮现,正是他汹涌澎湃的经脉。
身上一寸寸碎裂地痛,眼睛也在痛,他咬紧了牙,咽了一口血腥,眼前刹那一片白光,仿佛玄天山上漫山遍野的雪。
那股梅花清香,没有再散去。
终极的疼痛与疯狂后,是死一般的平静。
湖边的雪人动了动,几块碎冰脱落在地。他无声地盘膝坐着,缓缓眨眼,看着眼前焕发光彩的一切。
浅淡月色下,万物都散发着灵气,或淡或浓,雾气一般缭绕四周。他闻到的梅花清香缠绕在他周围,如同白绸扑面而来。
玄晏缓慢地笑了笑。
他终于重新开了天眼。
他想起身,却已经脱力,动弹不得,只得继续坐了一会儿。
湖上的风没有先前那般刺骨,他掬起一捧雪,将眼角血迹洗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玄晏下意识地想笑,寒风又是一卷,塞了他满嘴冰渣子——
呸。
-
头一天还是雪后初晴,次日便下起了鹅毛大雪。
西海原的天说变就变,秦石喝了口酒,提着最爱的长刀,望着眼前两个剑拔弩张的人。
这样有趣的场面,他很久没见过了。
下了大雪,校场没法去,两日前定下的比试改在了秦石的营帐内。
兵器架等物什一概搬走,营帐里顿时空旷起来。玄晏提着狼牙棒,默默地打量对手。
看看眼前这个瘦得只剩骨头的沉默小兵,再对比手中粗壮的棒子,玄晏挑眉。
如果不是秦石亲自下令,再加上他亲身体会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小兵,是使长兵的一把好手。
这神武营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在他打量的同时,王二也在打量他。
马胖子比之前瘦了不止一圈,连样貌都英俊不少。姿态起势都有了章法,不再像之前那般空有个花架子。
王二有了点酸涩的小情绪。
他们英明神武的将军,凭什么对个来路不明的大胖子这么好?他王二好歹是神武营数一数二的长兵好手,也只能得到秦将军寥寥无几的亲自指点。
他默默握紧了长/枪,眼里迸发出酸味儿。
自打前天晚上开了天眼,算是生死间走过一遭,玄晏如今打量对手,已经丢弃了先前的浮躁,专注地思考起对策来。
王二身形瘦弱,喜用长兵,必然以灵活取胜。他用狼牙棒,是短兵,还是初学,技巧上就矮对方一头。
他摸摸自己有些发热的额头。
如今之策,当是以兵器为主,辅以法术修为,才能取胜。
“承让了。”
王二稍稍一揖,握紧枪杆,做了个起势。玄晏凝神屏息,默念玄天门吐纳法诀,开始调息。他没有注意到,秦石在他开始调息后,稍稍变了脸色。
王二低喝一声,枪挑清光朝他刺来,玄晏侧身躲开,狼牙棒迎上去,将长/枪格住。
纵是先前有准备,王二也没料到他进境神速,竟能在手下走过这么多招,还能让自己感到招架不住。玄晏却是越战越勇,硬生生将形势扭转过来,反过来朝王二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