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压着她心口喘不过气的是那把刀。
她一开始便看见了藏着的他。想继续往前迈的脚,心绪百转,终究让鬼住了进去。他被打翻在地,脑袋上的血像是橙子被踩扁迸溅出的汁液,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想得全是这些。
却不曾想过,他会动刀子。她失声尖叫,心里的鬼一下退了出去,留下的只剩无尽的惊恐。
她怕。怕他会因为她的龌龊而毁了终生,怕他来不及等自己告诉他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躲,怕自己从此日夜煎熬。最后平安无事,可她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在耳边告诉她,她的心像被泼了硫酸一样可怕狰狞。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子,和那双疯狂的眼睛,都让她想逃。
“在想什么?”那晚的声音,从背后冷不丁冒出。陈双吓得面色一白,反射般地回头转身。苏强的那双眼睛,平静非常,只是有着一丝诧异和莫名其妙。双手插着兜,唇角带着笑意:“我有那么可怕?”
陈双看着他,没答话,脸色变得好一些,便准备抬脚走人。苏强抓住她的衣角,橙白相间的校服,衬得他的手修长白皙。拽得高高的,冷风瞬间灌进去,里面淡蓝色的毛衣阻隔不住,冻得她一个激灵。
“我来了就走,你对得起我的救命之恩?”苏强的眼角像是泛着桃花,脸上却一丝笑意都无。
陈双不愿多跟他纠缠,猛地拽住衣角往回拉。苏强怎么会如了她的愿,手上早就加了劲儿,一来二去,陈双脾气也上来了,猛地松了手,准备与他闹一番。岂料,他用劲儿太大,陈双一松手,他一个啷当朝后倒去,堪堪用尽力气才没立刻摔在地上,只是退了几步。却忘了还抓着陈双,她被惯性拉得向苏强倒去。
苏强硬是转了方向,用背撞在栏杆上。陈双被碰的鼻子酸疼,她挣扎着起身离开,不再看他一眼。衣角弹回来,里面的空气却来不及出去,鼓鼓地像是个用鸡蛋做的不倒翁,滑稽的小丑。早在他俩说话时,就引来不少侧目。此刻,更是窃窃私语个不停。
苏强高声道:“你着什么急,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在意,怎么跟你说了几句话就恼了?”
陈双扭头,饱满的双唇起着干皮,微微翘起,轻声道:“因为你丑啊。”
苏强被噎地说不出话,下意识皱着眉细细摸了自己的脸好几遍,反应过来脱口骂道:“我操!”
陈双摸着手上的冻疮,耳边苏强的话还没有散开,皱着眉本能的想避开他。此后一连几天,再遇见他都是绕着的,实在避不过就小跑着从他身边快速经过。苏强开始还不当回事儿,后来才明白过来,她这是把他当豺狼虎豹了啊。
人性本贱,越是离你远远的,越是往跟前凑。
天刚擦黑,教室就剩陈双一人了。她揉揉发胀的脑子,收了书本打算回家。却在桌洞里摸到了一个圆盒子,不大不小,一只手握着还能从指缝中露出来。
她侧身去看,拿到桌面上。通体红色,让她原本发胀的脑子,此时更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是治冻伤的。陈双神色变得难看,猛地将那瓶药膏扔回桌洞,那药膏却滚了几滚掉在地上。她站起身,椅子倒地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十分响亮。
她看着地上那瓶药,从地上抓起来,狠狠地朝门外砸去。乌漆的木门被砸的发出沉闷的声音,还加上一声人发出的“哎哟”。
苏强进门差点被砸到脑袋,他低下头看,踢了那瓶子一脚。抬眼却看见陈双脸上来不及收回愤恨的表情。
他愣了愣,随即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写的字,嗤笑:“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哪个毛头小子献错殷勤了。”
陈双索性不再装,眼里的情绪全让苏强看了个干净。他倒是诧异起来,慢慢走到陈双面前,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灌进两人的耳朵里。
“真他妈能装,让别人看看你这样儿,谁会说你是淑女?”
“看不到也没人会这么说了,砸了你的脚以后,谁会…”陈双未说完,就让苏强把一只手拽了出来。
她说:“你干什么,快放开。”
苏强倪她一眼,声音意外清亮:“就你这双手,流氓见了也要躲着。”
她气得挣扎:“你放开!”
苏强一手制住她,另一只手将瓶子打开,修长的手指挑了一块白玉似的药膏,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他涂在陈双红肿尤为厉害的地方,然后慢慢推开,还是忍不住低声骂道:“妈的,这什么药,真难闻。”
陈双气急了,直说不让他抹,苏强却不理她,只是低头抹药。她一脚踩上他的,却感到手上一阵疼,苏强正看着她,手指使劲儿摁着她的患处,神情似笑非笑。
她不甘心地再使劲儿踩下去,手上的痛又加剧了,疼的心都难受。她吸着凉气认输:“你有病,我涂不涂药关你屁事!”
“陈双,你是不是就会骂这一句?”苏强专心涂着药膏,“什么时候你会说其他脏话了,再来骂我。”
她语噎,只听他继续说:“人家好心好意给你送药,是碰了你哪根神经让你这么恨?别以为人家是施舍你,那你得多可怜。”
陈双听他说完,死命地要挣脱,脸上表情气急败坏。
苏强没再开口,药膏涂均匀了便松手,她的手亮闪闪的,连带着他自己的手上都沾着药膏,十分滑腻。
陈双看着自己的这双手,自嘲地笑笑,她是在矫情什么。却还是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
天黑的很快,刚才还是与黎明混淆不清的颜色,现在已经是漆黑一片了。苏强用手指轻叩着桌面,皱着眉说:“说你发神经,你还真来劲儿了。就是抹个药,又不是摸你腰。”
她拿眼角瞥他,再扭头看着玻璃窗。一丝灯光折射到窗户上,发出刺眼明亮的光,晃得人眼花,再分辨不清窗外与窗内。
“喏,这药可是我买的,别反倒承了别人的情。”
桌上红药瓶装着白色刺鼻的药膏,红色的盖子被随意地扣在桌上。而教室的木门边,仍然有一瓶红色药膏,边缘有磨损的痕迹。
学校食堂的饭菜不管多难吃,陈双吃了快三年,也差不多习惯了。正是冬天,大白菜是时令菜,食堂更是变着花样地做。什么醋溜白菜,白菜汤,白菜炖豆腐。她无精打采地拿着筷子戳了戳米饭,听着夏亦在她耳边叽叽喳喳。
“我现在这么黑肯定是我妈怀我的时候没多吃白菜,要不然我肯定白白嫩嫩的。”夏亦夹起一筷子黄心白叶的白菜,放进嘴里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陈双看着夏亦的吃相,拿起餐桌上的面纸给她擦了擦嘴角的饭粒,含糊地说道:“那直接吃豆腐多好,一点儿别的色都没有。”
“你说什么?”夏亦咽下一口汤。
陈双摇摇头,放进嘴里一口白菜,脆脆的菜叶被油糊住了,嚼了几口还会有涩味,19 她抬头看吃的正香的夏亦,不禁撇嘴,有什么好吃的。
她紧紧外套,感觉全身上下都是凉的。北方的天气干冷,一年到头都不见得下雪。上一次整个城市银装素裹的样子,还是在几年前。餐盒里的东西已经吃光,买的分量不大,当时忘记加一份汤,暖暖胃也好。
陈双起身去排队打饭,前面只有两三个,很快就到她了。食堂的大铁勺,往飘着几滴油花的汤里一按,再舀进碗里。汤还是热的,不烫手,温度刚好。她捧着碗小心翼翼地走回座位,刚放下碗,身后突然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吓得她差点将桌上的汤弄洒。
苏强叼着一根牙签,看着面含薄怒的陈双,他就近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轻笑道:“怎么每次见你都没个好脸?长这么漂亮可惜了。”
食堂人来人往,苏强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他自己反倒浑然不觉。一个长着青春痘的男生坐在角落,正大口喝着饮料,眼睛时不时朝这边瞟着。她瞪了男生一眼,他这才悻悻地收回眼神,埋头吃饭。
陈双把餐盘挪了一个空位,然后坐下细声道:“我要吃饭,没空说话。”
苏强笑眯眯地凑上前:“真巧,我有空,也不吃饭。”
夏亦古怪地看了看这两个人,恍然:“你俩——”陈双歪头带着微笑,她吞下未出口的话,拿起餐盘:“你们聊哈,我吃饱了。”
陈双看着步调慌张的夏亦,心里一阵别扭。她把汤碗捧在手里,轻轻吹散飘着的热气,流进嘴里滑入喉咙。
苏强咬着牙签,侧身盯着陈双,她只是盯着汤碗,全当他不存在。他轻敲着桌子,渐渐回想起那天。散落的凳子,沾着脏土的钢笔,和她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睛。他顿时心下一紧,掌心猛地拍向桌面。
正在喝汤的陈双顿时呛了个大红脸,咳得喘不上气。苏强连忙起身用手给她拍背,嘴里还念叨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喝个汤也能呛着。”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大。
他心想,还是这样顺眼多了。
陈双气得躲他拍背的手,想起身跟他吵架,却被他强按在凳子上。她气得一脚踩他鞋上,用的是十足十的力气。苏强早防范着,怎么会让她再得逞。陈双只能两眼冒火地盯着他。
咳嗽渐渐平息下来,苏强的手刚好在此刻离开。她霍地站起来,他正翘着二郎腿,抬头看着她,咬咬牙大声道:“想找人谢你,也得眼神好点儿,看准了再说。”
苏强吐了叼着的牙签,听到她说的话点点头:“坐下,你想让这么多人看笑话?”
她一口闷气憋在心口。
自从与苏强有了交集,她的生活就像是一条崎岖的小路,突然暴雨倾盆,冲陷了黄土,布满了肮脏的泥坑,让她急切地渴求太阳的出现,恢复以往的蹒跚。
陈双实在是对苏强生不出什么好感,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缠上了自己。
陈双低头不语,睫毛微颤,轻轻端起餐盘走到水房。水龙头哗啦流下的声音,让她神情呆愣。余光看到苏强跟了过来,她挤了点儿洗洁精抹在油腻的餐盘上。
“你想要什么?”
苏强嘁了一声,拧开水龙头,冰凉刺骨的水用双手捧住,全部扑在脸上。晶莹的水珠从他刚毅的下巴滑落,他扭头看她,眼神闪着莫名的光,突然闷闷地笑了。
黄色的油渍融进丰富的泡沫,陈双用力搓揉着。光线穿过食堂的落地窗,走进水房,照到油渍和洗洁精组成的泡沫,泛起了绚烂的彩虹。她手上一顿,把水放到最大,将泡沫冲尽,不管被水花溅湿的衣服。
哗啦——餐盘摔在水池。
苏强拽住陈双的手,冻疮已经消了肿,皮肤还是红红的,嘴角上挑:“药还真管用,没白费我天天堵你。”
她挣开,伸手去水池捡餐盘。
“不为我救你,只为我伺候了你这双手好些天,是不是得谢谢我?”苏强抬手,顿了顿,还是握住那只在水下冲洗的手。
陈双侧着身抬头,由着他握住,用另一只沾着水珠的手关上水龙头:“有一回是我自愿的吗?你跟我没交集,各走各的路,是最好的了。”
身边走过留着刺头的男生,端着餐盘没敢看他们,耳朵上塞的耳机外漏出声音,最炫民族风的曲调让她莫名想笑。
苏强捏着陈双的手,手指头轻轻敲着,用鼻子哼笑一声:“没良心。”甩了她的手,将湿手随意在身上擦干,抬脚在湿地面上走了几步、
“你只要在打饭的时候帮我打一份,从此任何时间我都不烦你。只要一个月。”随即又补充道,“若是不同意,我就天天缠着你。我一个混子,我怕什么?你要是不怕被缠的上不了课,尽管拒绝我。”
转过身就看到陈双死盯着他,苏强摸摸鼻子,手的温度让他皱了皱鼻尖:“你骂吧,知道你在心里骂我。”
软骨头,轻轻一砸连肉泥都不如,全是满地的碎渣。陈双在案板前切着韭菜,心里不停地骂自己。
陈国富往褐色带着花纹的酒盅里倒上白酒,一口喝干发出滋滋的响声,夹起一口猪耳朵,边嚼边道:“韭菜炒鸡蛋好了没有?”
赵凤兰啪的把正在打鸡蛋的碗扔在灶台上,高声道:“催催催,一回家就要吃要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讨债的。”
陈国富也不恼,眯着眼睛晃着腿,嘿嘿笑几声:“我这不是见我闺女高兴么。”
她紧皱的眉头,此时更是拧的像麻花一样,几欲开口,还是咽下想说的话。拿起鸡蛋碗继续搅拌,碗壁上沾满了蛋液。她手往围裙上一擦,把陈双推到一边,拿起刀使劲儿切韭菜。
韭菜味充满了整个厨房,陈双皱皱鼻子,去洗了把手就离开了。今天她是特意赶回来的,陈国富今天生日。他在杀猪场上班,带回来不少肉。赵凤兰自然是乐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可见到陈双再好的兴致也都没了。
陈双站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听见陈国富在屋里高声叫她。屋子里他喝的上头了,脸色泛着红,两眼也有些散乱。她去饮水机接了杯水,放在桌子上。
陈国富乐得直笑,嘴里不断念叨:“还是姑娘好,那个混小子他老爹今天过生日,都不知道回家看看。”
赵凤兰在厨房将案板剁得当当乱响,语气不善道:“儿子那是出去忙正事儿了,再说前几天不是回来过,谁让你不在家。”
这顿饭注定吃不消停。陈双胡乱塞了点儿,等着他们都吃完了,正要伸手去收碗筷,就听陈国富道:“你坐下,待会儿就得回学校,让你妈洗碗去。”
赵凤兰也没多话,麻利地收了碗筷,只是临走前瞪了她一眼。陈国富自然也看见了,叹着气劝陈双:“你忍忍吧,你妈她只是脾气不好,心里还是有你的。”
陈双笑着应下,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握成拳。陈国富神色带着疲劳,用手肘着脑袋:“你回学校去吧,好好上课。”
她心道学校还有个麻烦在。出了家门,陈双回头看了看,紧紧身上的衣服,转身离去。
果不其然,刚进校门口她就被苏强连扯带拽地拉到墙角,他把她牵制在墙壁与他中间,低头看着陈双,语气差极了:“我饭呢?”
陈双被强迫着帮他打饭,心里本来就堵着气。冷不丁被他用这么理所应当甚至于命令的语气,更是恼怒。再者,之前她出于礼貌,就跟他说好今天有事,午饭自己解决。现在他还这么问,除了想找茬就是想找茬了。
☆、第55章 富贵女X势利男(八)
季邱把杯子放到桌上,回过身看薛娘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低头静默了一番,再抬头眼睛看向门外,嗫喏了会儿道:“我早饭呢?”
薛娘本就晕乎着,听了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季邱那里却忽然爆发了:“你不是说干活就有饭吃吗,我给你倒水了,饭呢?”
他像只被拔了牙的狼崽子,捡起两块儿石子当做攻击的武器硬撑着。
薛娘忽然低声笑着,双眼惺忪地对他道:“把褥子掀开,角落压着钥匙。柜子里有钱匣,你打开它拿几个铜板,去买些吃的去吧。”
刚说完话,薛娘眉头瞬间皱紧,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嘴里哎哟哎哟。季邱下意识走过去,刚低头要看她的脸,就见薛娘换了个样儿,双眼含笑地看着他。
季邱气恼地去掀褥子,将它掀得老高,带起一阵风。薛娘受不得风,顿时冷得直打哆嗦。他手下动作停住,手臂生硬的大力摆动,手腕却轻柔得很,将褥子放下,没扇起风来。
他拾了大概二十个铜板,不由得看薛娘,她却仍闭着眼睛,丝毫不在意他拿多拿少。季邱心里有种无名火,他过去说道:“我不白吃你的饭,剩下的钱我拿去给你抓药。”
薛娘闭着眼应声:“嗯。”
季邱憋着气,重重踩着地面出门去了。
薛娘这会儿是真难受,方才她让季邱自个儿拿钱,算是崩了个小人设。系统迫不及待地用了发电功能,丝毫不顾念她俩之间的情分。
系统道:“情分?你知道你之前撒泼的影响么,到现在季邱的好感度还是零。咱俩还有什么好说的。”
感冒加上电击,薛娘都麻木了,感觉不到世上的任何事。
外面凉风阵阵,季邱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往镇子上去。青岭村之前来过一个游医,那时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看病方便得很。只是过了一段时日便走了,再想看病,就要到镇子上的药铺。不仅路远,价钱也不便宜。
路上旁人见了他,都要停下扯着脖子看。季邱也不去听他们说些什么,看看正上升的日头,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