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弋南当然不是在说笑,不过是想试探她身子的状况罢了。但凡她还有余力,必然不会对他的调笑置之不理,可她却丝毫没有回嘴。
他一面应敌一面去替她把脉,“凭阑?”
江凭阑浑身都跟一滩烂泥似的,迷迷糊糊听见他在叫她却跟鬼压床似的喊不出话来,倒是右臂伤口的灼痛叫她还无法死死睡去,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皇甫弋南知道她是内里有十分痛便只表现出三分的人,眼下却已然藏不住那剩下的七分,于是干脆一手将她打横抱起,一面道:“凭阑,先别睡。”见她恍若未闻,又道,“凭阑,你听我说。”
江凭阑实在没力气开口,可又被烦得没法子,只好拧着眉道:“天大的事也等我醒了再说……”
听见答话,他稍稍松了口气,脚一抬踢开一名杀手,带着她继续向外突围,“凭阑,你的行踪是我出卖给沈纥舟的。”
她的呼吸很沉,干到龟裂的唇动了动,“知道……”
“那天的那批杀手,也是我故意放了水,才叫你中了赤蠡粉。”
“也知道……”
“凭阑,我这样对你,你不恨我吗?”
她想说恨啊,怎么能不恨,却知道他这是为了叫她保持清醒没话找话的烂招,就不耐道:“皇甫弋南你无不无聊……我就睡一会……你别搞得我好像要死了一样……”
听她有了骂人的力气,皇甫弋南的眉微微舒展开来,也不解释自己的确紧张过度了,默了一会忽然道:“听见了吗?”
耳边的声音很嘈杂,除了打杀声还有嗡嗡的响动,她分明什么都没听见,却也猜到了几分,“多少人……”
“一支三千人骑兵队。”他淡淡笑道。
她皱起眉,“天杀的……皇甫弋南你到底是来救我还是来害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流水的杀手……铁打的男女主……
☆、奸诈夫妻
三千骑兵队卷风雷之势轰隆而至,赤色旗帜破开重重迷雾猎猎翻卷,云起云涌间给这夜色无端平添了几分诡谲。
为一举拿下皇甫弋南,神武帝竟不惜落人口舌,明目张胆地动用了军队,由此可见,他此番确是被逼急了。
也是。如何能不被逼急呢?他毕竟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听闻今年春六十大寿当晚还突发中风,好不容易才被救了回来。正如当初迫于形势不得不册立储君一样,如今的他也只剩了在大限将至前替年幼的太子扫平一切障碍这一条路。
而在这些所谓的障碍里,有两年多来被幽禁府中形同庶人的六皇子,也有处心积虑与之暗地里勾结,意图助其东山再起,借其刀杀人的四皇子,还有,皇甫弋南。
这位虎毒食子,阴狠绝情的帝王要的只是一位听话的继承人,至于不听话的那些,不过是他龙袍衣角上沾染的尘芥。
西厥此行就是除掉皇甫弋南的最佳时机,而如果江凭阑没猜错的话,贪心的神武帝必然还要在老四与老六里头挑一个,借皇甫弋南的手顺带也给办个干净。
老四皇甫叔禾懂得明哲保身,且尚具备明哲保身的实力,可老六皇甫赫却因两年多前刺杀太子一案久久不得翻身,所以,他只能是那颗被抛出来的棋子。
这支骑兵队的领军人,除了皇甫赫,别无他人。
踏踏马蹄忽然停在了百丈之外,似乎是领军人在等些什么。
等什么?等皇甫弋南折翼。
江凭阑已然形同废人,皇甫弋南也从未比她好上多少。尽管他看似没有表露一分一毫,江凭阑却很清楚,沈纥舟既然能给她铺上一层又一层的陷阱,就必然更不会错放过他。
方才桑旦宫里那两味药草,于常人而言没什么,可却实实在在是皇甫弋南的催命符。他体内那些深入骨髓的毒,绝不是可以随意拿药来解的,甚至保持原样不去破坏它们的平衡,或许还能叫他活得久一些。
以他眼?3 虑垮笾┑淖纯觯挂鸥龊廖拚屑苤Φ慕纠唬黾瞥挪还混南恪?br /> 两人周身的杀手越聚越密,终于在某个临界过后,“哧啦”一声,一道足有五寸长的口子划在了皇甫弋南的后背。
江凭阑稍稍蹙了蹙眉,随即又听刀剑入肉声响,这回是他的腰腹。
她闭眼埋首在他怀里,却因此听见更多更清晰的响动。
这一刀侧砍,是他的小臂。
这一刀横切,是他的上肋。
这一剑挑刺,是他的胁下。
这一剑贯穿……是他的右肩。
江凭阑忽然大颤一下,死死咬住了牙。想起那个位置曾经受过怎样重的伤,想起那一年中秋月圆夜九死一生的荒野,想起此后三日一回难熬的冬夜,想起他的隐忍不发,想起自己在回廊里度秒如年来回踱步时冻僵的手指。
再后来,她与他天南海北相隔千里,甚至不晓得他究竟花了多久,费了多少心力,才叫这条手臂恢复如初。
她说过,要永远站在他的右侧,当他的右手。
而现在,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骨节都在颤抖,却唯独抱着她的那双手,在一刀又一刀的响声里纹丝不动。
她的牙关咬得更紧,用力到几乎要咬碎了也没能阻止两行潮湿潸然落下,与他衣襟上血混杂交融。楚汉泾渭,再无法分得明晰。
又或者,从不曾分得明晰。
轰然一声响,皇甫弋南抱着她跪倒在了细密的长草荡中,四面沉寂下来,与此同时远远有人打马上前,朗声而笑,“九弟妹,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若换作从前,江凭阑总得讽刺一句,眼下却是理也没理,反倒闭着眼稍稍偏过头去,像天大的事也不能扰了她睡觉似的。
皇甫弋南屈膝在地,身上笼统不下十处伤口都在涓涓往外冒着血,神色却仍是淡漠的,瞥一眼指着自己心口的十几柄剑尖,一样没回话。
皇甫赫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觉得尴尬,继续打马上前,停在距离两人不足两丈的地方掸了掸衣袖上的灰,“九弟,你也别怪六哥狠心,这些都是父皇的意思。不过,这黄泉路上有弟妹相陪,想来你也不会太孤单,太怨恨父皇了。”
皇甫弋南低低咳几声,“六哥言重了,我对那人从没有恨,倒是你,明知他欲将你一并了结在此,却还是来了。”
“六哥这是破釜沉舟,不得不放手一搏,可九弟你不一样。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或者……”他笑了笑,“是为了弟妹甘之如饴吗?世人皆道你与弟妹不共戴天,连我和四哥也被蒙骗了这么些年,可是九弟,你费了如此心力,却只换来今夜与弟妹一道上路的终局?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你就掂量出这么个结果?六哥真替你可惜。”
“可惜?”皇甫弋南淡淡一笑,垂眼看向怀里貌似安睡的人,“宁愿可惜,胜过一朝错选,连叫人可惜的机会都失去。”他说罢抬起头来,“何况,在六哥替我可惜之前,我还得先替六哥可惜一番。”
他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传来极其清晰的“哧”一声□□入肉响动,准确地说,是无数入肉之声整整齐齐地重合在了一起。
皇甫赫脸色一变,霍然回首,与此同时皇甫弋南刹那暴起,一掌破开身前数十几柄剑,江凭阑顺势从他怀里一个旋身滚落,“咔嗒”一声扣动了手心那把枪的扳机。
近乎惊天动地的一声枪响过后,皇甫赫直直从马上坠落下去。而在他身后,那一支三千人骑兵队自相残杀地战成了一团。
江凭阑看一眼四面东倒西歪气绝了的杀手,就晓得皇甫弋南方才那一掌几乎是竭尽了余力,回头见他踉跄着呕出一口血来,刚要开口询问,又看他堪堪稳住了身形朝她一笑,“死不了。”
她稍一点头,随即走向了皇甫赫,一面走一面道:“殿下,我现在来回答您刚才的问题,托您洪福,我很好,并且以后还会更好,只可惜,您却看不见了。”她在他身侧蹲下来,揪起他的衣襟,逼迫他仰视她,“是不是不敢相信,我竟不怕大乾落人口舌,就这样轻易杀了敌国皇子?”
她笑起来,因嘴角血迹未干显得整张脸几分妖冶,“世人皆知六皇子两年来被陛下幽禁在府,不得踏出家门半步,这样一位形同庶人的皇子,又怎可能得到兵权,怎可能出使西厥呢?谁看见六皇子来这里了,谁看见我杀了六皇子?”
她面上笑意更盛,“六皇子违抗圣命私逃出府,按律诛于野,累及满门一百三十八口人,当……同斩。”
作者有话要说: 皇甫赫:听说作者要炮灰我了。当了这么多卷的坏人,到死也不能改邪归正,只好助攻一下九弟和弟妹聊表心意了。
☆、没他帅
皇甫赫嘴角鲜血狂涌,额角青筋暴起,惊疑的目光死死盯住江凭阑的眼睛,双手痉挛着去抓身下的长草,似乎想要挣脱这种近乎羞辱的对话方式。
到得此刻他才明白,越是看似周全的计划就越可能被人钻了空子。在他的设想里,自己该是那个坐收渔翁的人,因而一直等到沈纥舟的人手将皇甫弋南与江凭阑折磨得七七八八才姗姗来迟。可皇甫弋南与江凭阑却也恰恰料准了他这点心性,甚至为此不惜以苦肉计诱他现身,消除他的戒备,叫他靠近到了这么一个要命的位置。
“想起来?”江凭阑看一眼他痉挛的手,稍一挑眉,“那我扶您一把。”她说着手一松放开了他的衣襟,搀着他一点点站起来,又在他稳住身形的一刹一脚踢向了他的小腿肚。
闷声一响,皇甫赫屈膝跪倒在原地,那狼狈模样正似前一刻的皇甫弋南。
皇甫弋南正盘坐在不远处调息,原先淡漠的神色隐隐浮出点笑意来。
她在用她的方式维护他,哪怕他方才那一跪是假。
“江凭阑……”皇甫赫大咳一声,残喘道,“你以为……你真能活着走出西厥吗……?”
她双手抱胸,闲闲俯视他,“我好端端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
他冷笑一声,“这支骑兵队里……混了你的人……我认栽……可你以为,那人贵为九五之尊,出手便只这么一支骑兵队……?”
她长长的“哦”一声,恍然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西厥还有皇甫的另一支正规军在?如此,真是多谢提醒了!”
皇甫赫霍然抬首,却又听她笑道:“以我江家的枪法,何愁不能一枪毙了你?我若有心,你现在还有命跟我瞎叨叨?我费心费力打偏了子弹,可不就是为了套你的话?”
她话音刚落,皇甫赫呕出一口大血,整个人都跟着伏倒了下去。
“皇甫赫,”她蹲下来,“两年前叫你深陷太子谋刺案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皇妃,姜柔荑。知道她为什么不选你吗?”
就连皇甫弋南也竖起耳朵,想听她说出个所以然时,她却“哈哈”一笑,“因为你没皇甫弋南帅啊!”
这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叫皇甫赫彻底气绝了。
江凭阑撑着酸软的膝盖站起身来,抬腿一脚将他的尸首踢下了悬崖。
方才那一枪,她的确是拼尽了全力的,只是身子状况实在不佳才会打偏,叫子弹仅仅擦心室而过。她也从未有套皇甫赫话的心思,毕竟拿脚趾头想都晓得,神武帝绝不是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人,另一支军队的存在,知与不知并无意义。
至于皇甫赫死前以为的苦肉计,其实她也从未与皇甫弋南有过半点串连。分离多年,却似乎没能磨灭两人间早已深入骨髓的默契,方才所有的配合不过都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而已。
她偏过头看一眼静坐原地闭目调息的人。
明知那人一人千面最擅演戏,明知那一跪是为苦肉只作权宜,她却还是动了怒,非要叫皇甫赫死得窝囊又憋屈不可。
她拖着疲惫不堪似有千斤重的双腿走到皇甫弋南近旁去,一面嘀咕道:“杀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的是气死人。”
皇甫弋南嘴角一弯,没有说话。
既然她不愿承认方才那些都是在替他出气,他当然不会有意去拆穿,便当她纯粹是为了更有本事一些。
江凭阑在他右手边坐下,也跟着闭眼调起息来。她的筋脉仍不得不锁着,方才能恢复气力打出那一枪,都是皇甫弋南一面应敌一面替他输了一打内力的缘故。眼下暂且去了威胁,脑袋里绷紧的弦“铮”一下断了,她的状况与前头相比只会更糟糕。
至于皇甫弋南,不问也晓得,那些外伤还不要紧,内伤却足够叫他半死了。
骑兵队那头的喊杀声渐渐止息,江凭阑闭着眼睛开口:“宁王殿下如今的手段真是令人刮目,竟连在军中安插奸细也能轻易办到,看来,那九寰宫的位子迟早该是您的了。”
皇甫弋南睁开眼来,倒也没否认后头那句,看向她解释道:“他们不是奸细。”
江凭阑闻言跟着偏过头来,似乎是体味到他话里的意思,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震动,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忽闻一阵大响。
一线八百骑兵策马向她呼啸而来,到得她跟前时齐整勒缰,人人一跨右腿翻身落马,随即后撤一步单膝跪下,朝她行了一个屈膝礼。
也是最高等级的军礼。
江凭阑大睁着眼愣在了原地,半晌才意识到如此盘坐有失礼数,撑着手缓缓站起身来。
她认得眼前的每一张面孔。他们是星海平原一役中跟着她一路诱敌深入,以三千骑兵力敌两万敌军大胜而归的将士们。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星光璀璨的夜,也是这样一片长草茂盛的原野,他们缄默无声地屈膝在她面前。
那一刻同样无人指挥下令,那一刻同样叫她这般震动。
当初的他们不当她是王妃,不因为她的身份畏惧疏离,反倒真心的接纳她,肯定她,甘愿服从于她。
如今的他们不当她是敌国的摄政王,跋涉千里甘冒大险,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为救她于危难之中。
当年,他们中的每个人都经由她亲手挑拣,亲手编入那一支很可能有去无回的骑兵队中。星海平原大捷后,三千人只幸存了区区一千二,待她班师回朝,便与他们再无任何瓜葛。
却谁曾想还有今夜。
恍惚间,星海平原之上狼奔虎啸排山倒海般的喊声又响在了耳畔。
“将士们,告诉我!敕平关一役,大昭兵损多少?”
“四万九!”
“将士们,再告诉我!敕平关开战时,你们在哪里?”
“敕平关!”
“将士们!星海平原大捷,等着你们!”
江凭阑一步步走上前去,不知何时盈了满眶的热泪。她腰背笔挺地站定在那里,久久没能发出声来,最终咬着唇一字一顿清晰道:“诸将请起。”
一阵细风吹过茂盛的长草,刹那间吹醒了八百人的意志,“得!”
这一声“诸将请起”并非简单轻易的随口抛掷。大乾的摄政王绝没有立场与资格对皇甫的将士如此,她说了,就等于默许了他们一个归处。
从此后,这八百将士将不再姓皇甫。
当先一位杨姓将领抱拳上前,“一千将士兵损二百,请您清点!”
江凭阑点点头,“杨将军,一路辛苦。”她没有问剩下的两百人去了哪里。当初神武帝因忌惮这支军队,本是要将他们找个茬子处决了的,是皇甫弋南和十一先发制人,将将士们打散了重新编制,才叫他们逃过一劫。这么多年过去,仅仅两百人战死沙场,已是十分了不得。
她一眼扫过杨骋身后那些神色坚毅的男子,很快想到了什么,稍蹙起眉,“杨将军,将士们的家人……”
杨骋笑着摇摇头,“您不必忧心,将士们的家人都被安排稳妥了。”
江凭阑一耳朵盯住了这个“被”字,回头看向依旧静坐调息的皇甫弋南。当年班师回朝后,他跟她说,这是她的第一支军队,虽然没拿到兵权和名分,人数也不过区区千余,却足够忠诚,他会替她想法子保住他们。
她尚在甫京的时候,神武帝可以卖她个面子,留着这支军队,可自她逃离甫京后,这些曾跟随过她的将士就成了神武帝心里的一根刺,她实在很难想象,皇甫弋南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他又何必信守这个连她都早已抛诸脑后的承诺。
想到这里,她朝杨骋不自然地笑笑,“如此就好。”
“您接下来有何指示?”
“睡觉。”她在杨骋诧异的目光里笑起来,“睡饱了才有力气跟我回南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