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伦瓦利虽手握兵权,却到底不具备与乌舍纳实打实硬拼的条件,因而只得以巧取胜。在江凭阑的筹谋帮助下,他将今夜这一场宫变悄无声息地控制在了桑旦宫方圆五里内,以至王宫的中枢已然是一锅沸水,从外边看却还是风平浪静的模样。
这也是江凭阑为自己能顺利出宫留的一条退路。倘使宫变范围太大,整座王宫都被封锁起来,她就等于是在作茧自缚了。
亥时末,一骑黑马自王宫偏门飞似的疾驰而出,过后,一名手持长/枪的侍卫揉了揉惺忪的眼,向旁侧另一人奇怪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人过去了吗?”
那人打个哈欠,“不就是一阵风嘛,你眼花了吧。”
他点点头,紧了紧手中的兵械,嘀咕道:“想来是眼花了,要真有个什么活物过去了,瞧那速度也绝不可能是人。不过,咱们还得多巡视几趟,今夜宫里头来了不少大人物,千万得谨慎才是。”
偏门的戍卫按部就班地一遍遍调岗,丝毫不知,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场即将改变西厥命运的血火杀戮正以不可阻的态势行进着。
从偏门奔马而出的自然是江凭阑。孤身一人也有孤身一人的好处,譬如要想脱身时,就比领着个声势浩大的骑兵队容易多了。只是她被这一路颠簸得头昏脑涨,又接连呕了好几次血,待到奔出王宫不到十里地就已精疲力竭,更要紧的是,她听见了来自身后渐渐趋近的马蹄声。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难不死,必有后难。
用脚趾头想就知道,那是沈纥舟为防她福大命大一时侥幸没被毒干净留的又一个后手。
她回头看一眼地平线处涌来的一路紧跟她不放的幢幢绰绰的人影,抹一把嘴角尚未凝固的血,目光灼灼地盯死了广袤原野尽头处的长草,忽然放慢了策马的速度,待到后头追来的杀手快要咬着她马屁股时才似有所觉地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扬起了鞭子。
烈马疾驰而出,杀手们亦跟着蜂拥而上。漆黑的草原上,双方奔马的速度都达到了这场轰烈的追逐赛里的极致。
眼看距离越缩越小,那已然强弩之末的女人就快败下阵来,奔在最前头的杀手嘴角刚咧到一半,却忽见前头江凭阑身下的马跃起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与此同时一声惊天马嘶伴随着石头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响起。
他脸上笑意一僵,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急急要勒停身下的马,只是手还未来得及触着缰绳便落到了空处。
等待他的是刹那失重与急速坠落。
这女人死到临头竟还要拉人垫背!这是他坠崖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也是他一生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夜深雾浓,视线本就不佳,即便习武之人也未必能在这等极致的速度里看清四周情状,一干杀手纷纷勒马不及,下饺子似的连人带马滚落了下去。而诱使这十数余活生生的人转瞬化为肉泥,不费吹灰之力摆脱杀招的那人却牢牢攀附在悬崖壁上喘着粗气。
她当然不会傻到自杀,这些人也不够格给她陪葬。不过无力正面对敌,因而兵行险招罢了。
她脚踩崖边凸出的一块石头,贴着湿冷的崖壁休憩片刻,垂眼望了望深不可见的崖底,随即将手中锋利的刀子狠狠嵌进石头缝里,借力抬手向上攀去。
这一上移却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指腹下的触感……温热,软滑,湿腻,不是石头,也不是杂草或青苔。
饶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也忍不住浑身一僵,手脚都顿在了原地。预想中的那东西却未曾停下“脚步”,沿着她的指腹缓缓下行,缠绕上了她的小臂。
江凭阑头皮都麻了……
此处悬崖不说千丈也得有百丈,她人在崖壁,步步惊心,稍不留神就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加之逃脱得太过顺利,她无法保证杀手们都死绝了,为避免这时候冒出个埋伏在崖上的敌手威胁到自己性命,方才休憩就先细细辨别了上头的动静,确认无人才往上攀去。
上头的确没有人,却有蛇。
这蛇似乎经过了特殊伪造处理,不吐芯子不发声,也不如一般的蛇腥气浓重,她又在毒发状态,整个人都有些浑噩,实在很难提前察觉。
约莫两指粗的蛇一路顺着她的小臂极其缓慢地缠了上来,江凭阑隔着衣料感觉到,这蛇……似乎长了脚。
她立即记起当初杏城沈府里的那个蛇窝。彼时皇甫弋南告诉她,沈家人暗地里制毒会需要这些蛇,它们与一般的蛇不同,毒性更猛,且冬眠期极短甚至不须冬眠,有的蛇还因一些极端的试验手段长出脚来,变得十分瘆人。
说起她在甫京城里的那些对手,最不容小觑的,沈纥舟也算其中一个,可到得此刻她才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他。现在看来,他也许根本没有去追皇甫弋南,或者说,追了半道就发现那是个假货,因而才会转头来寻自己。甚至他早便料到她会兵行险招,也早便准备好牺牲那些死士,他留给她真正的后手,是这条蛇和这处悬崖。
江凭阑虽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这一路走来,继杏城沈府密道爆炸、普阳城天岩塔坠塔以及聿城山野遇刺后,她第四次被同一个人逼到了绝处。
只是这一次,她却是孤身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第一卷里蛇窝那一章,女主当时是踩着男主这个“避蛇器”的靴子走出密道的。所以,蛇已经来了,“避蛇器”还会远吗?
☆、自投罗网
借着朦胧月光,江凭阑看清了那花斑四脚蛇的模样,登时浑身紧绷起来,不过一刹便觉后背淋淋漓漓下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倒是因此清醒了几分。
这种情状,实在不如直接捅她几刀来得痛快。
蛇随时都可能下口,她本就有毒在身,再要被这等堪比生化武器的玩意儿咬着,别说自救,恐怕大罗神仙也留不住她的性命。
不论如何,与之僵持都是死路,若能搏一搏,或许还有生机。
崖壁险地,手脚皆受束缚,她以极轻极缓的动作微微偏过头,将事先藏在左肩衣料下的那片以玄铁特制而成的薄刃咬在了嘴里,与此同时,盘踞在她右上臂的蛇扬起脑袋,眼看就要一口咬下。
毒牙将将入肉,江凭阑心下一狠,精准利落地扭头,往蛇七寸处死命割去。
“哧”一声,蛇的身子被极狠地截断成两半,连着脑袋的那一半顺势落下了悬崖,缠绕在她小臂上的另一半诡异抽搐一阵后渐渐松垮下来。她看一眼蛇身截断处涌出的色泽暗红的血,直觉不好,一抬手将剩下那一半蛇身也甩开了去,而后迅速自锁筋脉,又用嘴撕扯下一截衣袖,单手简易包扎了鲜血狂涌的上臂。
方才使的刀片正是先前偷袭皇甫弋南时叫她不小心割伤了手的那一刃,以此刃锋利程度,截断蛇身的同时自然也免不了触及自己的血肉,更何况情况危急容不得半分手软,方才那一刀,她本就是奔着自伤去的。
上臂的伤口足有半寸深,因与蛇身截断面处同一位置,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蛇血。尽管她作了绝佳的应急处理,不至于被这血毒害了性命,却仍明显感觉到伤口表面由外及里涌起了一股火辣辣的疼,绝非正常刀伤所致。
于她而言时间就是性命,她不再犹豫,强忍着灼痛向崖上攀去。双脚刚落到实地,就听见了三下悠长的击掌声。
对面人瞥一眼她右臂上那道足可称得上狰狞的伤口,“摄政王果真心性过人,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沈某佩服,佩服。”
她闻声抬眼,不出所料看见了沈纥舟。
以沈纥舟的筹谋心计与阴险手段,既然想到了放蛇这一招,便必然也会想到江凭阑可能作出的应对法子。他知道在那种情形下,她只有以刀断蛇这一条路,因而在蛇血里也藏了毒。他更知道,她为保性命定会自锁筋脉,因而在崖上等她,等一个强弩之末,又无法使出内力的她,来与他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她冷声一笑,笔挺挺地立在那里,丝毫看不出任何伤重的痕迹,语声平静道:“沈大人过奖,彼此彼此罢了。”
沈纥舟向她略一施手,“久别重逢,可还喜欢沈某送上的这份薄礼?”说罢也不等她答,兀自叹息一声,“只是如摄政王这般世间少有的对手,倘使忽然没了,还真叫人有些可惜。”
“沈大人实在高看我了,您的对手可不止我一人,即便没了我,不还有皇甫弋南吗?”
沈纥舟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了?”她笑盈盈负着手向前走去,悠悠道,“自两年多前册立太子以来,皇甫朝中形势日益紧迫,不论是神武帝还是您家老四,他们首先要除的人都不该是我,而是皇甫弋南这个注定要祸乱朝纲,威胁来日皇位继承人的大患。攘外必先安内,此行西厥,我这敌国的执政者不过是个饶头,能一带两便除了最好,不能的话,其实也不妨留待下次嘛。可是沈大人,您似乎本末倒置了啊!”她笑一声,“怎么您兜转了半晌,竟连皇甫弋南假扮成了大昭相国都不晓得,反倒追我到这儿来了?”
沈纥舟很快便恢复了笑意,“摄政王伶牙俐齿的功夫还是不减当年……是,您说的一点没错,咱们的宁王殿下最是喜欢捉迷藏,这不,倒将沈某也迷了个晕头转向。不过……这实在是不要紧的。”他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您可知这捉迷藏的游戏里,藏的人最怕什么?”
江凭阑一挑眉,示意他讲。
“最怕找的人不去找他,却去寻了别人。如此,他就得沉不住气,自己跑出来了。”
江凭阑嗤笑一声,“沈大人也太低估他的耐性了。”一个甘心深潜敌国十七年,步步谨慎筹谋的人,哪会连这点功夫都待不住,皇甫弋南最多的恐怕还就是耐性了,“更何况,若你我二人能在此地斗个你死我生,岂不正合了他的意?他坐收渔翁都来不及,又怎会自投罗网了来?”
沈纥舟但笑不答,反问道:“听摄政王这意思,似乎是想与沈某谈判,用宁王殿下的命,来换您自己的命了?”
她耸耸肩默认,又见对面人摇头道:“沈某但知宁王心性狠辣,却不晓得人外有人。看来,世间所言薄情寡义的宁王妃,倒是真的了。”
薄情寡义?她薄情寡义?薄情寡义的是她?
江凭阑实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声色仍旧沉着冷静得很,“沈大人若想拿这三言两语来激我,就不必白费功夫了。不过,我看您也不是什么喜欢逞口舌之利的人,那您说这么些废话,难不成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手?”她朝空荡荡的四面望望,也不知是从哪瞧出来的,“这里埋伏了近百名高手,您还嫌不够对付我?我这面子可真够大的。”
沈纥舟微微笑起来,“您说对了一半,沈某的确是在拖延时间不假,不过,沈某等的不是援手,而是咱们尊贵的宁王殿下。”
“沈大人这守株待兔引蛇出洞的法子,恐怕打错了如意算盘。”她死死盯着地平线一字一顿道,“多等无益,他不会来的。”他巴不得她死在这里,最好还能顺带与沈纥舟斗个两败俱伤。
“您有您的自信,沈某也有沈某的,会不会来,咱们等着瞧便是了。”
江凭阑闻言忽然蹙起了眉。
“看来摄政王是听见了,”沈纥舟看她一眼,随即半侧身负着手朝地平线尽处望去,悠悠吸了一口气,似在嗅着风中长草的气息,“殿下的马……可策得真快啊。”
作者有话要说: 滴哩哩哩哩哩,我是励志将英雄救美的狗血言情写得清新脱俗的作者君~
☆、相救
马蹄声震里,她抬头望去,看见黑夜尽处有人穿云破雾而来。他周身长风鼓荡,尘草飞扬,而在他身后,那一片漆黑空茫的平原似被点燃了燎燎星火,璀璨如黎明忽至。
四年多前薄暮荒山,火光弥漫的天际,也曾有一个人甘冒生死大险,千里驱驰而来,只为看见她的安好。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里的那一幕层层重叠起来,她蹙着眉,听见心跳与越来越近的哒哒马蹄响成了同一个频率。
她一下一下眨着眼睛,机械式地作着确认,确认他的身份,确认他的马停在了自己的跟前,确认他看见自己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的眼尾弯成一个极其艳丽的弧度。
他在笑。
他毫无责怪地说:“不是叫你等我吗?”
三年多了,他并非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却是第一次以自己的声音跟她说话,以自己的面孔坦诚对她。她闻言心头一震,再眨一下眼,忽然落下一滴泪来,随即似乎意识到什么,若无其事别过头去,极力维持着声色的冷静:“殿下好兴致,送死也能送得这么惊天动地。”
一旁的沈纥舟笑一声,朝两人走近去,“打扰殿下与摄政王久别重逢你侬我侬,下官深感歉意。”
皇甫弋南往江凭阑的伤臂看一眼,随即淡淡瞥向沈纥舟,“沈大人言重了,本王与发妻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
江凭阑嘀咕一句“自说自话”,反驳道:“容我插个嘴,指正一下殿下,是‘前妻’,不是‘发妻’。”
“这么说来,你是认同了‘来日方长’?”
她笑笑,“那就得看沈大人容不容您活过今晚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一言一语来去,沈纥舟倒也不恼,“二位既是有情,在哪不是来日方长,又何妨天上地下。”
江凭阑状似认同地点点头,举起拳头吹了吹,笑盈盈道:“沈大人说的有理,只是在我去到天上地下前,还想送您一份告别礼。”
她话音未落便雷霆般出拳,沈纥舟也算反应极快,立即侧身闪躲抬手去挡,却不想那一拳不过虚晃一招,待他稳住身形,自己胁下已多了一柄薄刃,“哧啦”一声携起他皮肉里一溜的血珠子。
他吃痛后退两步,又听对面江凭阑笑道:“沈大人,疼吗?是不是觉着伤口火辣辣的,不像一般的刀伤?”
“你……”
“我奉劝您还是赶紧像我一样自锁筋脉吧,”她笑着拈起手中的薄刃,“这上头沾了您养的蛇血呢。您没听过一句话吗?毒人者,人恒毒之。哦,您应该没听过的,因为是我江凭阑创的。”
皇甫弋南闻言垂眼笑了笑。
沈纥舟一时大意失荆州,也不再有耐性绕弯子了,眯起眼朝后打出一个手势,随即一闪身不见了踪影。
四面埋伏已久的杀手立即向两人围拢了来。
这一批杀手不同于上次的幌子,沈纥舟既然亲自出马,就必然下了血本。而江凭阑早便是强弩之末,加之眼下又使不得内力,打起架来自然要比往常费劲,偏她还逞能不愿露出不敌之意,一招一式间内里就更伤得更重了。
一个手刀横砍过后,“哧”一声轻响,本就处理得随意的伤口裂了个大口子,鲜血立即狂涌出来。她皱了皱眉头,咬着牙继续扬手向对冲来的人劈去。
江凭阑状态不佳,约莫三招才能拿下一人,这些杀手又非庸者,看数目也足可蚂蚁咬死大象,因而很快找准了空门趁虚而入,将她与皇甫弋南冲散开来,分隔成了两个可望不可即的包围圈。
风里氤氲的血腥气愈发浓重,皇甫弋南回头看一眼她周身越聚越多的人,忽然手一扬十刃连发,强行开了个口子突围出去,腾空一掠数丈,踩过无数颗脑袋,把将将要踉跄栽倒的人揽向了身后。分明是张如满弦的态势,他却含笑轻声道:“有我,歇一歇。”
江凭阑借着他的力稳住身形,似乎是见他还笑得出来,因而也不想落了下风,跟着虚弱地笑了笑,“天生劳碌命,歇不了。”随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旋身一个稳扎稳打的横扫,踹倒了冲到两人跟前的三名杀手。
皇甫弋南笑着看她一眼,抬步跟上,虎口一钳,“咔”一下扭断了一人的脖子,活脱脱生出一股诡异的雅致来。
杀手源源不断上冲,江凭阑强打的劲很快消耗殆尽,终于在第四次被皇甫弋南揽住的时候没了挣脱的气力,推拒的手也似按在了一团棉花上。
皇甫弋南笑着低头看一眼她拂在他心口的手,“我忙着杀人,你倒好,还点起火来。”
江凭阑眼晕得很,神志也不大清醒,自然不晓得自己的手搁在哪里,闻言也不搭理他,蹙着眉挨着他,权当自己挨了棵树。她并不信任皇甫弋南,尽管他来了,她也无法全然说服自己他就是来救她的,可眼下她是当真一点力气没有,再怎么觉得他危险,也不得不将浑身的重量都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