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起身缓缓步至乌伦瓦利的尸首边,伸出食指弯腰沾了一点血,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忽然问:“顺王有多久未曾上过战场了?”
乌舍纳心有不解,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答她:“倒是有近十数年了。”
“如此说来,该是许久都未闻着这么浓郁的血腥气了吧。”她淡淡一笑,又转向皇甫弋南,“印象中,宁王似乎是不曾上过战场的。”
皇甫弋南看她一眼,点点头,又见她转向齐容慎,“齐相一介文官,就更不必说了。”
“自然。”
商陆一一问完,又转身向乌舍纳,“看来,在场之人里,该是本王这常年杀伐战场之人对这血腥气最有发言权了。”
乌舍纳今夜心神动摇,俨然不如往常有耐性,闻言忍不住道:“摄政王究竟想说什么?”
她笑笑,“本王想说,这血有问题,乌将军的‘死’很不寻常。”
乌舍纳几乎要觉得好笑了,眼下这桑旦宫里,小到十岁的孩童都看得出来人是他杀的,他也不需要江凭阑再受冤相助了,她如此非要将话挑明了说,究竟意义何在?即便她当真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在场王室中人也绝不敢漏出去半个字。那么,难不成她是想让皇甫与大昭的两位大人物看看他的笑话?堂堂纵横捭阖,叱咤风云的摄政王,竟执着于这般恶趣味?
堂堂一国摄政王当然不是这样无聊的人,因为她的意思是,“正常新鲜的血液不是这个味道,这是人血,却不是新鲜的人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蹲下身去,看一眼乌伦瓦利的“尸首”,“乌将军,这不是您的血,对吧?”
☆、局中局
乌舍纳如遭雷劈地僵在了王座上,在场众人霍然抬首,俱都不可思议地看向了那具尸首,好像看见什么比死亡更可怖的东西。
“摄政王莫不是在说笑?”
商陆瞥一眼强装镇静的乌舍纳,又低头看向乌伦瓦利,“怎么,乌将军还不肯‘醒’?或者说,您是在等您的‘死讯’传到足够远的地方,等您的兵马打进桑旦宫来吗?”
乌舍纳这下当真笑不出来了,格桑也张着小嘴愣在了原地。
商陆微微一笑,将手搭在了乌伦瓦利的肩头,“您这么趴着太狼狈,也的确不好起,不如就由本王来扶你一把吧。”
这早该死绝的人似乎终于没了法子,忽然动了,朗声一笑道:“那就多谢摄政王了。”
不知有谁闻声惊叫起来,直让众人的头皮都跟着发麻了。格桑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王叔从血泊里爬了起来,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怕她也会一个不小心惊叫出声。
乌伦瓦利看一眼格桑,“公主至情至性,方才那一番言论实在听得王叔感激涕零。要不是你,王叔今夜还不能死里逃生得这般顺利。”
商陆看了浑然呆滞的格桑一眼,再用余光瞥了瞥江凭阑袖子里攥紧的拳头,冷笑一声道:“乌将军此言差矣,您设了今夜这局中局,千般周全万般缜密,又与公主所为有何干系?”
乌伦瓦利笑了笑,似乎也不欲执拗这个,看向朝他怒目而视的乌舍纳,“无妨了,反正王兄说了,我已是个死人了,那么,就请让王兄看看,在我死后,这西厥会是副什么模样罢!”
他话音刚落,踏踏马蹄混杂着喊杀之声磅礴汹涌而来,听得人人心惊肉跳。
为这突如其来的成败转折,也为王庭内乱多年终于迎来的这一场宫变。
谁也不知道,今夜过后,西厥的命运将陡然急转向何方。
乌舍纳正襟危坐,闭眼听声细细辨了辨兵马的数目,随即攥紧了拳头。
到得此刻他怎么还会不明白,自己是栽在了谁手上。
他不是败给乌伦瓦利的,他这个弟弟,勇大于谋,素只蛮干的劲,凭他之力绝不可能想出这样缜密周全的计策来。
这分明从头到尾都是江凭阑的手笔。
这个女人,一面给他出了毒害乌伦瓦利的主意,撺掇他酿下大错,假意全力配合他巩固王位,一面却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乌伦瓦利,以王位相诱,助他假死,助他成就今夜这一场宫变。可事实是,不论今夜的胜者是谁,西厥都完了。
江凭阑要的,从来都是他们兄弟二人手足相残,然后将早已千疮百孔的西厥一举拿下。
而这个局,从两年前那个叫狂药的人来到王庭起便开始了。
不,或者是更早……早在微生玦还是卫玦的时候,他就被一点一点收入了这张天/衣无缝的网里。
想通了这些,他忽然近乎癫狂地笑起来,“好,好,好!好个江凭阑,好个微生玦,好个大乾双皇!”他睁开眼来,眸色一沉,死死盯住了商陆,“江凭阑,今夜我乌舍纳败则败矣,却绝不可能放过你!”
话音刚落,他飞身掠向前来,速度快得近乎不可称之为人,五指分错间便将将触及商陆的咽喉。
江凭阑霍然抬首,却有两个人在同一时刻先她一步作出了动作。
一个是朝商陆疾步掠去,将她一把拽往自己身后的皇甫弋南,还有一个则是按住了江凭阑,避免她出手暴露身份的齐容慎。
皇甫弋南出手一刹,乌舍纳的招式也到了,两人一个对掌,四面立时激起一阵罡风劲道,紧接着“轰”一声大响,脚底下的地面碎裂开来,片片涂金木板刹那间朝各处倒射而出。殿内惊叫四起,满席的人奔涌逃散。两人也在彼此竭尽全力的出手里各自朝后踉跄退出数丈。
高手对招,自然谁也没讨着好。
齐容慎迅速起身上前一把按住了皇甫弋南的肩,朗声笑道:“宁王小心。”随即分别看一眼商陆和微生琼,压低了声音道,“带她们走。”
江凭阑也跟着附在商陆耳边快而轻道:“垂莲门有接应。”说罢迅速入戏,满脸惊恐地挽住了身旁齐容慎的胳膊,颤着嘴唇一副说不上话来的模样。
乌舍纳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狠狠揩去嘴角鲜血,盯着皇甫弋南冷笑一声,“宁王此举何意?对弑母仇人出手相救,竟是你们中原人的孝道吗?”
皇甫弋南轻咳一声,稍喘着息道:“顺王误会了,本王要杀的人,便是化成灰,化成骨,也只能落在本王的手里。”
江凭阑闻言“嘶”了一声,只觉得背脊好一阵凉飕飕。
“既然如此,便看宁王有没有这个本事从本王手中抢过这女人的骨灰了!”
乌舍纳说罢再度飞身朝商陆掠来,夕雾见状一个闪身挡在皇甫弋南跟前,一面与乌舍纳交手一面朝后道:“王爷先走。”
皇甫弋南也没推拒,带着商陆和微生琼就向殿门口奔去。一直站在一旁看戏的沈纥舟忽然站起身朝这头的江凭阑遥遥一笑,随即跟着追了出去。
江凭阑回头看一眼三人一闪不见的身影,又环顾了一周桑旦宫内的情形,刚要开口问起不知何时消失了的乌伦瓦利,就被齐容慎猜中了心思:“宫门外都是散兵,战力有余,战术却不齐,须有乌伦瓦利指挥才攻得进来,他今夜的目标是乌舍纳,绝无可能分神去拦他们。”
她点点头,情急之下终于不得不捅了那层几日来堪堪欲破的窗户纸,“那沈纥舟呢,假扮你的人够不够应付?”
她这语气隐隐透着些担忧,尽管他很清楚,她不过是挂心商陆和微生琼的安危,却还是有那么一刹错觉,觉得她好像在担忧他。
似乎是没想到这层窗户纸最终会由她先捅破,他闻言呼吸稍稍一滞,蓦然偏头看过去,恰好触及她对过来的目光。
这一眼对视与几日来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尽管她从一开始就晓得他的身份,可彼此间却都心知肚明,只有那一层看似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存在,他们才可能心平气和地合作。
只有他不是皇甫弋南,她才能暂且放下过去,强迫自己大局为重。
只有他不是皇甫弋南,他才不能忍住一千次一万次想要靠近她的冲动。
世间看似最绝情隐忍的男女,一旦遇到彼此,也只剩了自欺欺人这一条路。
而今这场戏被她一语道破,竟叫他一刹恍然如梦。
江凭阑却似毫不在意,笑得一脸大咧咧,眼见整座桑旦宫鸡飞狗跳乱成一团,他还旁若无人雷打不动地盯着自己,忍不住呛声戏谑道:“几年不见,想不到殿下的品位竟已差到这等地步了,”她摸摸自己的脸,“莫不是这张脸很合您胃口?”
齐夫人的相貌的确平庸,他也根本不是在瞧这张脸,不过是想要透过那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看见她内里真正的眉眼罢了。
她不知道,她的鲜明与艳丽,从没有旁物能够遮掩半分,即便是如眼下这般扮作她人也一样。
江凭阑见他不答,也不肯移开视线,又好气又好笑问:“皇甫弋南,你看够了没啊?”
皇甫弋南心头一震。
三年多了,自她走后,除却梦里,再没人敢这样直呼他的名讳。
他也是得今日才恍然惊觉,这世上最好听的,不是莺歌燕语,不是丝竹管弦,而是从她口中念出的,他的名字。
欢欣鼓舞的也好,咬牙切齿的也罢,就这么四个字,千遍万遍,百闻不厌。
☆、毒发
江凭阑看一眼乌舍纳那头的战况,最后一次耐性催促,“你再不去帮夕雾,她可就撑不住了。”
皇甫弋南闻言好歹移开了目光,看一眼狼狈浴血的夕雾,靴尖刚抬起却又顿住,重新望向了江凭阑。
她眼睛一弯,近乎温柔地道:“放心,我不走,你快去快回。”
52
他稍一点头,“在这等我。”随即闪身迎上了战局,一把将踉跄后倒的夕雾扶住。
江凭阑远远望着他稳在夕雾肩头的手,淡漠地眨了眨眼,随即回身一闪不见,待到出了殿门,掠出数几十丈才停下脚步,扶着墙沿呕出一口黑血来。
黑血喷在墙面,夜色里无端猩红一片,她的手指死死抠在墙缝里,用力到指甲盖一片血肉模糊。
当日的赤蠡粉不过只是铺垫,皇甫对她真正的后手在今夜的六藤花里。正如金蛇草遇蟾涎水便成剧毒,不依不挠顽固残留在她体内的赤蠡粉碰着了六藤花泡制的活泉水,一样能够轻易要人性命。
沈纥舟去追假皇甫弋南的时候,对她那遥遥一笑的意思不是故人相逢,而是“一路走好不送”。
她紧紧贴着墙沿一寸寸往下滑,无力地抓着墙根里冒出的杂草,五脏六腑都像在被一层层撕裂,却在这样的痛楚里忽然不可自抑地大笑了起来。
皇甫弋南在此局里的角色,她终于看清楚。
沈纥舟在神武帝与皇甫叔禾的授意下亲自出马,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要除掉她和皇甫弋南。她原本预备借齐容慎的身份逃过这一劫,却不想被怀着同样心思的皇甫弋南抢先了一步。
皇甫弋南为保沈纥舟不对这出偷梁换柱起疑,不仅安排了一个足可以假乱真的自己,还以齐容慎的身份主动向皇甫示好,提出愿意助他们除掉她。
皇甫叔禾的确在她踏出南回城后一直派人暗暗追寻她的踪迹,可她也做了相当周密的计划布置,那日的杀手,却实在来得太快了。他们甚至根本不曾被商陆那支队伍转移一点点的视线,便直接找准了目标。
那就说明,她的身份早就暴露了。而这个消息,当然是皇甫弋南放出去的。甚至当日那最后一名杀手本没有机会点燃尸首放出毒雾,要不是他有意放水,她不会中毒。
从头到尾,皇甫弋南都没有在乎过她的性命,甚至拿她当挡箭牌引诱沈纥舟,以此取得皇甫的信任。他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
方才在桑旦宫里,沈纥舟之所以肯放过她,转头去追假皇甫弋南,不仅因为她已然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更因为那里有“齐容慎”在。
倘若她继续留在皇甫弋南身边,那才是彻彻底底的死路一条。
她不走?她怎么可能不走。
那一声“皇甫弋南”,那一句近乎温柔的“快去快回”,都不过是叫他心神动摇的计谋。不是那样的话,她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得掉。
她的嘴角鲜血狂涌,笑到后来竟觉快意起来。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饮马河对峙的时候,她莫名其妙放过他,这一回,她明知被出卖却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他当真演技太好,总在她想下狠手的时候流露出那些叫她心软的情愫,还是她根本就是得了失心疯,甘愿被他践踏捉弄。
她笑不像笑地挣扎着站起来,半身浴血地朝事先在宫内备好的马摇摇晃晃走去。
她要活下去。
她绝不甘心死在皇甫弋南手中,就是要死,也要拉着他垫背。
……
同一时刻,一辆车沿四角雕嵌赤螭纹的黑色马车疾驰着驶向了桑旦宫外第一重宫门。
宫门处,乌伦瓦利的兵马正与王宫戍卫激烈交手,那马车却恍若未见,就这么直直冲进了人群,待到即将碾着人时倏尔如飞鸟般腾空跃起,一个抛物线过后稳稳落了地,以至车内人刚要惊叫,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发觉身子已然平稳了下来。
这等堪称绝艳的驾车本事,自然是李乘风。
车内微生琼刚定下心神,又被齐齐撕了面具的另两人惊得目瞪口呆。皇甫弋南不是皇甫弋南,江凭阑不是江凭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商陆看她一眼,快速道:“琼公主,眼下来不及与您解释太多,您放心,我们很快就安全了。”她说罢也不等微生琼反应过来,又看向重伤淌血的李观天,“李护卫,你怎么样?”
李观天擅长察言观色,自然是模仿与假扮皇甫弋南的不二人选,可论起身手来却并非是一干亲卫里最佳的,因而方才那一掌着实是拼了死,如今只能堪堪支撑着不晕去。
他捂着心口咳嗽几声,强压下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勉力道:“商姑娘,我无碍,只是还望您与公主相信我们。”
商陆点点头,“凭阑不信任殿下,替我与公主在垂莲门安排了接应。原本我的确是该带着公主离开你们的,只是我早在两年多前便从吕先生处得知了真相,因而此番只好违背凭阑的意思了。”
眼下危机四伏,李观天生怕商陆和微生琼不信任他,反倒为逃离他们落入敌手,闻言才安下心来,点头道:“我会想法子通知王妃留在垂莲门的人手,叫他们寻个地方隐蔽起来待命,你与公主就安心跟着我们,主上在外头安排了歇脚处。”
微生琼听到这里也算明白了个大概,只是神色却愈发讶异了起来,“商陆姐姐,宁王他……”
商陆偏过头来,默了一默后点点头,示意她所想是对的。
“这么说来,凭阑姐姐并不知情?”她愣愣眨了眨眼,“既然如此,你与吕先生为何不将真相告诉她,叫她误会宁王,与他反目这么些年?那宁王该多……”该多难受啊。
“公主,这就是殿下的意思。”
微生琼听到这里就不说话了。
商陆叹了口气,“不能说,我们谁都不能说。凭阑的性子太烈,也太重情义,要是早在当初就知道了殿下曾替她做的那些事,难保不会回到皇甫去。留在大乾,留在南回,留在陛下身边,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更何况,吕先生说……”她说到顿了顿,垂下眼去,“殿下的身子已经熬不过几年了,又何必锢着凭阑,叫她余生都心有难安。”
微生琼闻言霍然抬首。
皇甫弋南他……熬不过几年了吗……
☆、绝路
三月春寒料峭,入夜后氤氲着湿气的凉风吹得人直打哆嗦,在这种时候奔马绝非什么舒坦事。江凭阑甫一翻身上马疾奔出去就被这凉骨透心的寒气浸得一阵痉挛。
她身体底子好,从前是不惧冷的,甚至初来异世那会在杏城沈府天天栽冰湖,连个喷嚏也不见得打。可自从三年多前甫京那个深冬雪夜起,却是怎么也无法逞能了。哪怕这两年来被微生玦捧手心里呵着护着,也算过了精贵日子,调养得细致,却到底不如从前了。加之眼下/ 体内又有混杂在一道的两种毒素啃咬肆虐,倘使再不想法子寻药,她估摸着自己该是撑不了多久了。
此行来西厥本就是赴的一场鸿门宴,尽管能做的部署都做了,可这里毕竟是旁人的地盘,她的第一要务又是将微生琼安然带回南回,便把原本就不多的人手都派去接应了她与商陆,至于自己身边,几乎是落了个空门。
当然,为彻底击溃西厥王室而剑走偏锋的计划,她是瞒了微生玦的。不然他也不可能放她来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