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溪言突然道:“你说超人记忆,我倒想起一种脑部的残疾。超忆症,你们听说过吗?”
☆、热带鱼
超忆症?
西斜的太阳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办公室里暖烘烘的。老猫懒懒地倚靠在沙发上,让阳光从头到脚把自己裹在里面。那模样,还真像一只猫。
每个人都把眼光停留在老猫的身上,细细咂巴着“超忆症”这个词儿。
萧溪言道:“博尔赫斯有一部小说,叫《博闻强记的富内斯》 ,里面的人物能记得每一座山林中每一株树的每一片叶子,而且还记得每次看到或回想到它时的形状;他还能把某天见到的朝霞,跟一本记忆中的精装书封面的纹理进行比较。”
张扬:“你在说鬼故事呢?现实中能有这种人吗?”
萧溪言:“老大,你是专家,你说呢?”
蓝田:“前段时间,有个女孩把自己的故事放到instagram,说自己从两岁开始,每一天的细节,她都能清楚地记起来。只要告诉她一个日期,她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那样把那天重演一遍。超忆症其实是一种罕见的残疾,患者非常不幸的,缺少了忘记这个功能。”
萧溪言:“是啊,超忆症者的脑子是没法休息的,每时每刻都有回忆在头脑里循环播放。”
蓝田:“但是老猫会忘记,而且忘得这么彻底,这又跟超忆症不符。”
一直慈爱地投喂老猫的穆歌说:“这还不简单,硬盘满了呗,当机重启!”她摸摸老猫的头:“这病也太吓人了,不怕哈,咱多吃点。”
蓝田笑道:“妈子这个观点有意思。人的大脑能装得很,没那么容易满,不过一个人要巨细无遗什么都忘不了,未免太痛苦,所以到了忍受不了的时候,有可能会劝服自己的大脑排除掉记忆。”
萧溪言:“超忆者的自我催眠?”
蓝田缓缓道:“嗯。人的脑力活动复杂得很,说不定确实有这种特殊案例。要是这样,他不是真的忘记,只不过是硬硬压抑住而已,就像在大脑里建了个密室,把所有东西都堆在里面。”
他们一起看向老猫,却见他除了吃食,对他们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他耷拉着那“违建”的脑袋,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蓝田长眉一扬:“只要我们搜到那间密室,想办法打开来,就能找出他杀人虐尸的证据。”
穆歌脸都白了,反驳道:“老猫怎么可能杀人?他那么好看,那么有礼貌,一看就是好孩子!”
办公室里的几个男人一起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这时候,培成背着双肩包进了办公室。几个男人心想,培成跟其他女人不一样,或许能公正点。
张扬指着老猫:“Dr.培,你说他会是杀人凶手吗?”
培成:“不可能,长那么帅,怎么会杀人。”
几个男人一起掀桌子。培成冷冰冰道:“从生物学的角度说,杀人是一件很耗费机能的事情,长得好看的人,要比别人容易获得资源,能靠脸解决的事,干嘛非要动手?所以帅哥美女一般不会杀人。”
张扬叹口气:“母的都一样,见到好看的就腿软。”穆歌:“你见到总部的美女,不也没了膝盖?你这是性别歧视啊。”
两人针锋相对,就这没营养的话题吵了半小时。蓝田端详老猫俊秀的脸蛋,心想培成的话也不无道理。他三言两语就把血衣给毁了,事后他们从清洁大妈那里找回衣服,已经什么痕迹都检验不出来。这种模样和智商都足以操纵别人的,干嘛非要杀人不可?
但这种理论的前提是,凶手是在理智的情况下行凶。而大半的凶杀,都是在某种冲动下触发的,凶手已经没法理智地权衡轻重,这样说的话,无论条件多优越的,都有可能会杀人。
这谜一般的男子,会是凶手吗?
晚上十点零八分,电话打到了老房子里:菩提湾的一座房子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蓝田带着萧溪言和培成,出发去事发现场。临走前,他想了想,把老猫也带上了。
穆歌怨道:“现场血淋淋的,带他去干嘛?”
蓝田拎着老猫身后的衣领,一边拖着他走,一边道:“留他在这儿?一会儿把整座房子都吃掉了。”
他们一行人,顺着弯弯斜斜的山路,驱车到了菩提湾。菩提湾临近老码头,殖民时期是城里最繁华的地带之一,对着海湾的小山可以眺望大海,所以建了许多海滨别墅。现在这一带已经没落了,别墅不是改成了餐馆和办公楼,就是废弃在树林里。
车子经过山底的住宅区和商业区后,就驶进昏黑的盘山道。路灯孤寂地照着狭隘的马路,偶尔能见到几只野狗在路边打闹,或是乌鸦在路灯上冷冷地看着闯入者。
稀疏的灯火散布在浓密的树丛里,是从那些还有人使用的老别墅里映照出来的。
车子一路开到了山顶,停在了一座三层洋房前。到了盘山路的尽头,连路灯都没有了。洋房背对着大海,面对着一杂乱的树丛,黑暗中也看不清有什么植物,远处好像有几只野狗在追逐,传来一两声悲凉的犬叫。
房子的大门两旁的昏暗壁灯,就是唯一的光源了。
在这里,可以清楚地听见海浪拍打石滩的声音。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
石头台阶伸到了大门前。房子巨大的木门雕着复杂的图案,看这气派,这里不像普通的民居。
他们抬头看见了门上挂了个牌匾,虽然灯光昏暗,但匾上的几个字刻得深入有力。
人鱼墅。
四人走上石阶,看着漆黑的门洞。萧溪言道:“不会是恶作剧吧?”
蓝田摇摇头,沉声道:“听见了吗,屋里有脚步声,向着我们走过来了。脚步急促,来人应该很恐慌。”
话音刚落,从黑乎乎的门洞里,探出了一只枯老的手。这只手提着一只摇摇晃晃的油灯。
在微弱的烛火中,一个秃头男人露出了脸。他年岁很大了,脸上布满了褶皱,一只眼珠被白色透明的膜覆盖住,看来已经半瞎。
老人声音颤抖:“你们……是警察?”
蓝田微笑:“我们是重案特别行动署的,我叫蓝田。老先生,是您报的警?”
老人猛点头,突然提高声调:“有人死了!”
蓝田:“我们知道,您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萧溪言接过他的油灯,以免因为抖得太厉害而熄灭。老人心神稍定,指了指黑暗的门内,道:“在三楼的房间,跟我来。”
他们一行走进了门内,只听老人道,“小心,前面有个照壁。”
萧溪言把灯高高举起,果然前面不到一米处,有一堵极大的墙,上面似乎画着航海的场面,海上除了船之外,还有一些散布在四周的黑色物体,也看不清是什么。
他们绕过照壁,看到眼前的情景,惊得屏住了呼吸。
宽敞的大厅中间,立着一个非常巨大的鱼缸,就算五个成年人平躺在里面,也绰绰有余了。鱼缸里款款地游着五彩缤纷的热带鱼。有的成群结队,有的躲在摇曳的水草中,有的用尖尖的嘴琢着玻璃。艳丽的珊瑚礁层层叠叠地长在起伏不平的海砂上,水母在其上漂浮,透明的触须向四周散开,犹如珊瑚们吐出的、包裹着灵魂的膜。
鱼缸的玻璃擦得干净明亮,旁边趴着一铁梯子,大概是为了方便清洗鱼缸而安装的。
除了这巨大的鱼缸外,周围还置放了十多个中小的鱼缸。有的鱼缸养着热带鱼,有的鱼缸是空的,只有蓝幽幽的水。
鱼缸内置蓝色的荧光,照得鱼身上的色彩分外明艳。在这黑暗的房子里,仿佛这些鱼缸才是世界的中心,而周围的人和事物,只是边缘的污垢。
萧溪言和培成不知觉地走近鱼缸,连一直睡不醒似的老猫,也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幻丽的鱼群。
但过了一会儿,老猫就别过头去,退身到黑暗里。蓝田想:“他真的是超忆症吗?要是这样,他能记住每条鱼游过的轨迹,海草前后拂动的幅度,甚至是一个气泡裂开的景象?”
他满脑子都想着老猫,却听到萧溪言道:“老先生,这里怎么有那么多鱼缸?”
老人指了指身后的照壁。萧溪言把灯凑过去,只见上面挂了一块简陋廉价的牌子,写着“热带鱼研究中心”。
“为什么不开灯?是怕对这些鱼不好吗?”
老人低声道:“不是,这里晚上不供电。鱼缸的灯和氧气泵,都是用后面的发电机供电的。”
“您住在这房子里?”
“不,我住在山下的筒子楼,是这房子的看守。每天晚上九点左右,会上来巡逻一圈,照看这些鱼。”
“这山路又黑又陡,来回一趟挺辛苦的吧。”
老人声音很低,但掩不住恐慌:“没办法,我可不敢住这儿。这房子……不太干净。”
'
☆、怪物
老人带他们上楼时,讲述了发现尸体的过程。
他叫老树,是这一片的老居民。自从这栋房子改成热带鱼研究中心后,他就被雇用在这里当看守。
说是看守,其实工作相当无聊,因为房子平时没什么人来访。他主要的工作,是看护那些昂贵的热带鱼,给鱼喂食和吸除缸底的秽物。
一个月有两三次,这里会举办热带鱼爱好者聚会。据说也会有热带鱼交易,但老树从来没参与过聚会,所以也没亲眼见过。
今天,他一如往常地把门窗锁好,回去吃了晚饭,跟邻居下了几盘棋,然后就慢慢爬到山顶。到山腰时,他习惯性地仰头看向老房子,竟发现三楼出现了亮光。亮光很微弱,只几秒钟就灭了。老树安慰自己,肯定是看错了。
他不安地走到门口,还没开门,就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响。像是人的哭泣,又像是喘息。
但这房子不可能有人啊!老树忐忑地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他很确定,大门是上了锁的。
大厅里的热带鱼扭动着尾巴,在荧光蓝的水里优雅地游着。那怪声也没了。
他点着了油灯,上了楼梯。回想刚才出现亮光的地方,应该是第三层面对大海的北屋。
他走上了二楼,先巡视一圈,二楼其实是个大回廊,走在上面可以俯视楼下大厅。回廊上同样摆设了十来只小玻璃缸,却没有养鱼。老树先前就觉得这些缸慎得慌,晚上巡逻时,他常常被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身影吓到。
今天二楼也没异样。
他正想走上三楼时,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惨叫。老树全身一震,差点站不稳。他大声喊道:“是谁?”
这声叫喊,也是给自己壮胆罢了,他不指望楼上会有回应。喊完后,老树心慌意乱地爬上楼梯。但爬到一半,他就害怕了——自己一风烛残年的老人,万一遇到歹徒,岂不是送死?
他走到楼下,找到楼梯旁放着的一把清理大鱼缸用的大沙铲子,才大着胆子爬上楼梯。
他不是没想过,更安全的选择是马上走出去,锁上大门,然后报警。但他们这一带刚好夹在两个辖区之间,自来是三不管,上个月镇上的福利院丢了个孩子,等到第二天警察才过来调查。屋子里的热带鱼据说价值上百万,如果有人潜了进去,老树责任可就大了。所以他既不敢离开,又不想露宿在山顶上等警察,只好咬紧牙根上去看看。
楼梯的尽头是一条宽大的走廊,分成三条岔路。老树紧握铲子,向着北屋走去。三楼有五间客房,北边是主卧室。到了北屋跟前,老树轻轻握着门把,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拧。
拧不开。房门是锁着的。
为了方便打扫,这里的房门从来不上锁。老树慌了,喊道:“有人吗?里面是谁?”
他颤抖着抽出口袋里的钥匙串,慌乱中也分不清哪支才是北屋的钥匙,就粗暴地一根根捅进去试。试遍了每一根钥匙,房门还是打不开。老树才想起,肯定是门内的插销把房门拴住了。他急躁中也没多想,一边拿起铲子砸,一边用肩膀撞向房门。老房子的木门年久失修,竟然被他撞开了。
老树跑进门口,才知道为什么里面的人不能回应自己了——房间地板上仰躺着一个人,脸孔血肉模糊,嘴巴都没了,自然没法出声回答。
老树跌坐在地上,油灯滚落,熄灭了。
过了不知多久,老树才感觉到了彻骨的冷。他的身上被冷汗浸透了,慌忙站起来,举起铲子,向周围抡了一圈。
然后他战战兢兢地点着了油灯,细细地察看这房间。虽说是主卧,但这房间很简陋,除了一张床架子,只有两个不可能藏人的柜子。窗子也是关着的。
他看了一眼那可怕的尸体,心想,这不可能是自杀的吧,没人能对自己下的了这狠手。那么……凶手呢?
老树越想越怕,忍不住喊了出来,扔掉了铲子,跌跌撞撞跑出门外。
“我出了门,魂才回来了。马上就报了警。”
“您一直就在大门外?没看见人进出?”
老树道:“也不是,门口手机信号不好,我走下坡才打的电话。没多远,离门口没到200米,有人走出大门,我肯定会看见的。确实没人。”
“房子还有别的出口吗?”
老树把他们领到三楼,听到这句问话,就走到三楼走廊边上的窗口,指着打开的窗扇道:“一楼以前有个厨房,厨房有后门。但厨房不用了之后,那门也用石灰封上了。要出去,除非跳窗。”
他们从窗口看下去,是个陡峭的悬崖,悬崖下面,海水拍向着礁石,炸成一朵朵的水花,又安静地退下去。
老树摇摇头:“就算跳了窗,也得绕到前面的山路才能下山啊。我就在门口,一定能瞧见的。”
蓝田:“这高度,跳进海里应该办得到。但是这海岸有很多礁石吧?”
老树张大嘴:“人要跳下去铁定活不了啦,您白天看看就知道,下面的石头跟刀子似的,撞上去哪儿还有命。我说啊,这事儿肯定不是人干的!”
几位警官对看了一眼。萧溪言:“老爷子,我见过很多案子,人要杀人的时候,身上那股野蛮劲儿就出来了,干的事也不像人了,看上去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当时都能办到。这就是兽性啊。”
老树摇摇头,既不认同也不反驳,他们沿着走廊,走到尸体横陈的房间。
上楼时张扬和萧溪言都打开了随身的手电筒。此时,两道光束一起照向那具男尸。尸体身着长袖衬衫和西裤,身材中等。
培成跪在尸体旁,检验了几分钟,道:“死者年龄三十岁左右,死因是脖子被刺穿。死亡时间,大概在两个小时到三个半小时之间。死后脸孔被破坏,看创口……应该是钝器所为。要造成这样的伤口,凶手力气蛮大的。”
萧溪言看着被掏烂的脸,皱眉道:“人都死了,干嘛还要这样残忍地糟蹋他?”
蓝田瞥见老树好像有话要说,但又不安地把话憋回去的样子,他安慰老树道:“老爷子,您甭担心,这里我们会处理好。您冒着危险保护这里的鱼,房主也会感激您的。——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我们几个来到时,您是在房子里面出来的。您刚才说见到尸体很害怕,为什么又跑回房子里?”
老树听到蓝田低沉温和的声音,心稍微踏实了点,比起尸体,他其实更怕房东怪他看守不力。当下他对蓝田道:“我在外面等了一小时,警察还没来,我不放心那些鱼啊,所以回到大厅里,想要看一眼。后来,我就看见……”
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蓝田问道:“您看见什么?”
老树犹疑道:“地上有水迹。一楼、二楼都有。三楼我不敢上去看。”
蓝田刚才没注意到水迹,于是跟老树拿着手电筒出去察看。三楼走廊果然有一点水,但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楼梯上也有一些地方是湿的,但要仔细看才能发现。
蓝田:“您听到惨叫时,有看见水迹吗?”
老树摇头:“我那时紧张得很,没注意啊。反正,它肯定在这里活动过了。”
蓝田:“它?它是什么?”
老树犹疑了半响,最后开口道:“水女的鬼魂啊。”
在昏黑的房间里,一抹月光照在了地上浓稠的液体上。血腥扑鼻。
蓝田回到房间,萧溪言报告说:“老大,我们检查过房间了,床架下面都是灰尘,没有藏过人的痕迹。两个柜子,都是空的,小的那个应该是书柜,上面搁着一排排的横板;大一点的柜子上半部也有横板,下半部是双开门的储物格,中间也有隔板,储物格每边的宽长不超过90公分,不太可能藏得下人。那些隔板我试过了,都是固定死的,也没有移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