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好说的。”危亦桐微微垂下眼眸,淡淡道,“我早就想找你好好聊聊了。”
“七弟,你能不能不要弄得我更深闺怨妇一样好不好?当初明明是我甩了他。”望玥已经坐在椅子上,大大方方地翘起一只腿,打断了他的话,“倩倩姓危,可不姓墨。”
“呵呵。”危亦桐垂眸低低笑了两声,“五姐莫不是以为我不知道。当初说得那么漫不经心,其实你和他早就结为了道侣,要不然我怎么放心配合你演戏成为假道侣?已经缔结了契约的人再次缔结的契约是无效的。”
苏城寒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三个人的对峙。少年则站在了苏城寒的身后,被挡住了大半身子,因而望玥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这边。
开阳怔怔地看向望玥,皱起了眉头,随手拈决,一点红光出现在他的指尖,那红光蔓延成一根细线,蜿蜒曲折地往望玥那边延伸,然后绑在了望玥的小拇指上。
“天玑那小子居然没骗我,真的在北域啊。”开阳盯着指尖红线喃喃自语道,“人生总是如此可悲。”
“你说什么?”危亦桐听到了“天玑”二字,想起当年天玑曾经诱发了望玥体内的妖毒,直觉这里大有文章。
一声轻而飘忽的叹息在山洞里悠悠响起。
望玥看去,骤然一怔,连忙站起来,敬重地抱拳拱手:“老师。”
少年淡淡一笑,摇摇头。
下一刻他变了一个样子,冷冷清清的模样比苏灵桓少了锐利:“我,不是。”干涩得好似他很久没开口说话一般。
危亦桐诧异地看着这个少年,发现他的眼眸不知何时变成了和苏城寒一样的淡色若琉璃。眼中如死水一般平静,连苏城寒的灵气温润都没有,有的只是完完全全的漠然。
危亦桐脑海中的记忆飞快划过,突然想起了这个人就是很多年前的那个神秘男孩,曾经被他误人为是苏城寒的家伙。
隐元!
天玑那家伙说过,他想救隐元!
危亦桐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这个棋盘上,不止有圣主陆离一个下棋人。
他们彼此有彼此的算计,彼此在借用彼此的局。层层叠叠相加,引导利用着一个个棋子——包括危亦桐自己也是棋子中发一员。
“隐元?”苏城寒也敏锐地认出了这个人是谁,这是世上除他以外的另一只混沌,他的哥哥。
兄弟,混沌。
危亦桐看着苏城寒和隐元站在一起的样子,心里在推测着事情的始末。
这两个人的五官其实很相似,血脉关系一定是有的。而且不知为何随着此时苏灵桓的灵魂消退下去,一股淡淡的妖气被危亦桐同时感觉到了。
陆离是为了复活苏灵桓,但显然他没有完全成功。
天玑在那之前找到了危亦桐,使得危亦桐去了罗夏渊帮助苏城寒,使得苏城寒没有失血而亡。也就意味着陆离的仪式出现了瑕疵。血祭除了那些妖魔,怕是还要加上足够的混沌本源。
这一对兄弟,在圣主的计划里,应该是一个作为祭品,而另一个作为容器。
却被天玑干扰了血祭,让隐元自身的灵魂得以存留,复活的是11 不完全的苏灵桓。
“他……”隐元慢慢地开口,他说话似乎比苏城寒更加艰难,吐字更加用力,“还好吗?”
这是在问苏城寒,他也是在看着苏城寒,等待着也是苏城寒的回答。仿佛其他人他都没看在眼里,又或是这些人中,他只信任一个苏城寒,也只有一个苏城寒懂他的意思。
苏城寒看了看危亦桐,又看了看隐元,摇摇头:“我不知道。”
开阳趁机从危亦桐那边挣脱出来,倒也没迅速逃开:“你要是说天玑的话,我倒是晓得一点,干扰了圣主计划,怎么会有好下场?估计凶多吉少。”
“他到底想要什么?”危亦桐想不明白的其实是这点。
和天玑交易的时候,能看出他对苏灵桓十分厌恶的样子,莫不是暗恋圣主陆离?但这也说不通啊,他似乎也不想陆离好过,唯有说起隐元之事有几分真切关心。
隐元这个时候看向了开阳,冷冷说了一句:“闭嘴。”然后又看了看危亦桐,这次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慢慢道:“他想要的,谁也给不了。”
“谁也给不了,便要毁了一切。真不愧是我的影子。可惜影子永远只能是影子。”
白发如瀑披散,柔顺似绸,五官不见锋芒,眉目柔和儒雅,眼前这人有些书卷气,斯文俊秀,看上去像是一个教书先生。
但是整个山洞似乎一刹那都冷了几分。
苏城寒不动身色地慢慢移到危亦桐面前,稍稍挡住了危亦桐一部分。
隐元原地不动,连头都没偏一下,缄默安静。
开阳倒是大步走到了望玥身边,然后对着来人,魔门礼节松散,他只是随意行礼道了一声:“见过圣主。”
来人并未应声,只是微笑地看着隐元:“好了,和我一起回去吧,灵桓。”
☆、碧落城走成仙道
少年一双浅色的眼眸里的神色漠然至极,连一丝执念都没有,如同飘荡在人间的幽魂,只留一个躯壳在此。
危亦桐从前不喜苏城寒的浅淡若平湖,如今同样觉得隐元这似深沉寒江的冷漠很是别扭。
陆离的话是对着隐元说的,但谁都清楚,他面对的灵魂是那个“无双”苏灵桓。好似他眼里只看得进这么一个人,所以现在出现的究竟是谁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他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将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偏过侧脸讲唇凑到他的耳边,一缕春风拂过耳畔,温和带着三分诱惑。
“灵桓。”
他只唤一声名,像有雨丝缠绕,小草的草尖轻抚,悠悠然飘落,悠悠然离去。
危亦桐看着陆离旁若无人的姿态,他摸不清楚也无所谓现在的情况,权当是为自己的说书增加点谈资。
“你明知我不喜欢你对我用媚术。”少年还是开口了,并不见刻意的疏离,但也没有那种自然的亲密。这种语气不是隐元的,又不完全像是苏灵桓。
陆离一副温和的好脾气模样,儒雅中有谦谦君子之风,他轻轻地笑道:“我只对你用。”
危亦桐忍不住看了看身边偏前一点的苏城寒,我觉得我需要点安慰了,这两个家伙实在太不爱惜晚辈的眼睛了,会闪瞎了好不好?
苏城寒似乎是感觉到了危亦桐的目光,移开注视陆离的目光看向危亦桐。
他也的确看出了危亦桐求安慰的意思,却有些半懂非懂,不太明白,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想了想,忽然开口低唤道:“亦桐?”
软软的音调,配着清雅温和的声色,如同近在咫尺,又如同从远方传来,似有似无,似是而非。像是眷恋,像是低叹,像是千万人中回眸一顾恰可相对的纯粹喜悦。
危亦桐当即抬手扶额。
蠢寒,没让你也对我用媚术啊……
更重要的是这家伙和陆离一样没有刻意压声,也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同样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
危亦桐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家五姐熊熊燃烧的探究之意了。
“有点意思。”陆离看了看苏城寒又看看危亦桐,颇有赞赏之意,“做得不错。”
这话可当真摆足了师长的姿态,居然没有半点为危亦桐和苏城寒毁了他计划的恼怒。
陆离这笑吟吟的样子,却给了危亦桐被毒蛇注视一般的感觉,阴冷狠辣。
危亦桐拉住了苏城寒的手,几分凉意入手心,却给了危亦桐安心的感觉,无论什么,至少他们一起面对。
“这个山洞……”陆离只是对危亦桐和苏城寒投去了那么一分关注,就淡然地继续和少年说话,“是你我定情之地,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的。”
危亦桐敢保证他看到了少年眼中浮现的无奈之色,这个时候的少年眼眸已经渐渐变回了黑色,好像苏灵桓和隐元的转变就如同这眼眸深浅一般转换。
“你又何必自欺,这般下来怎能求得大自在?”
这话说得简直就是一语否认了过往所有恩怨,只留下“自欺”二字为断语。
“自欺?”陆离微笑的面容一瞬间变得冷冽起来,眉梢微挑,儒雅之气一扫而空,邪魅诡谲之色跃然浮现。翩翩书生与幽幽鬼魅,从来是一体。
这才是真正的魔门圣主陆离,不是什么狡诈如狐的优雅,而是阴冷如蛇的狠厉。
“这二字说的究竟是谁,你又可知?”
这一刻,两人的目光相对,却不是缠绵悱恻,而是一种势不两立的对峙。
危亦桐觉得自己隐隐透过时光看到了当年这两人年轻时的模样,应该也是这般针锋相对。
谁来告诉我,这两个人哪里有相爱的感觉啊?完全是相杀好不好!
片刻后,少年依旧不言不语,也不曾退让。
却是陆离先御下了气势,他懒懒地笑了:“又是这样。灵桓,如果是因为我从不退让,那如今我退,如何?”
说着收回了搭在少年肩上的手,漫不经心一般地退了一步。
当真退了一步。
少年神色复杂地望向陆离,片刻后,他只摇头:“你不该退,我也不是他。黄泉红尘两相隔,生死本就不可逆。纵是以混沌逆转阴阳,逝去的总归是逝去了,你……迟了一步。”
“阴阳我尚能逆转,生死又有何难?”陆离不屑一顾,似是站在最高处睥睨众生,“这世上的事,我从不信命中注定,只信人定胜天!你说你不是苏灵桓,那你可敢和我再走一趟碧落城?”
“碧落城……”少年像是想起什么,喃喃自语。
危亦桐听在耳里,猛然一惊。他收剑不用后,平日打发时间就喜欢看看各种典籍故事,清玄殿里各种典籍对他开放,他自然对一些生僻传说也略有印象。
碧落城,成仙道。
无论道门还是魔门,无论自在还是超脱,他们都求的是长生!
可是长生成仙不过是一种传说,数千年以来,从未有确切资料能证明有人真正长生久观。道行高深之辈或许能延长寿命,获得普通人几倍的寿元,但是不死,依旧只是传说。
碧落城,传闻是清玄殿最初创立的创始人宋子清设计,倾道门之力所建造的。同时也有传闻说这里是宋子清和他的道侣一同飞升之处,留有成仙的秘诀。所以碧落城也被成为成仙道。而碧落城传说中最奇葩的一点就是,这里必须两个互通情意之人一起走才能平安通过,至于能否找到成仙之法却是要看这两人能否通过其中的考验。
这是什么成仙道吗?分明是恋爱胜地。只可惜一直没人知道这一座碧落城到底在何方。
还不等少年开口同意,也不等危亦桐回神,陆离已经纵身而起,忽然出现在望玥身边,拽住了望玥手腕上的铁链,用力一拉。
结实的铁链无论望玥怎么用力都不能撼动,这样才能确保望玥妖毒发作的时候不会因为神志不清闹出什么事来。但这种束缚的铁链却被陆离从壁里扯出,轰然声中,如同拉开了一道门,一道地道入口出现,山洞的洞口却突然倒塌,堵住了出路。
……
☆、至乐无乐刻名留
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危亦桐,传说中藏有成仙秘密的碧落城以这么诡异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绝对是不会相信的。
故事永远只是故事,话本也只是人们的臆想,漫不经心就能碰上奇遇,那是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吧?
但是陆离这么霸道任性地一拉,揭开了传奇的面纱,使得这样虚无缥缈的秘密就这样降临,丝毫不顾在场之人是否真的想走这一条“成仙道”。
而现在,就是他们想离开也离开不了,出口已经被堵上。
危亦桐暗恨自己从前怎么从来没注意过这里的机关,堵住出口所用的石料上居然还被铭刻了阵法。这阵法精妙得一眼望去就估摸是破解不了。
圣主陆离,魔门之主,他似乎天生如此随心。不过他这随心所欲可是直接牵扯到了危亦桐、苏城寒、望玥和开阳这四人。
本是打算看热闹的,却被坑了一把,危亦桐心情自然是不悦的。就算招惹他的是魔门之主,危亦桐也是会记仇的。
危亦桐望着这入口处,抬手摸摸发簪,思索了片刻。
反正事情都变成这样了,他还能怎么办呢?
危亦桐露出一个微笑,放下手时却是直接就迈步走了进去。
明明这路是为苏灵桓开的,可危亦桐硬是抢了头筹,第一个走了进去。
他这一迈步,苏城寒自然是想都没想就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一口气赶到了危亦桐的身边,二话不说就和他一起往那里面走。
至于身后的这几人走还是不走,危亦桐全然没去理会了,危亦桐不去理会的,也别指望苏城寒去理会。
两人并肩穿过漫漫地道,豁然开朗,危亦桐看到了此生见过的最为瑰丽的奇景。
一入此高阔洞天,闻轰然水声,巨大水幕从石隙斜铺而下,直落深潭。幽深的暗河曲折奇诡地穿过,洞天钟乳四悬,如盏盏宫灯,晚霞漫天,辉煌壮丽。
而最让人震撼的,便是这洞天之内矗立城墙。一眼看去,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城池就这样出现在幽深洞穴里,不见天日,却不沾阴暗,依旧那般堂皇大气,直教人以为误入仙城。
危亦桐停在城门前,看着城门上的石匾。
“果然是碧落城。”
城门上唯刻有“碧落”二字,那字迹里透着一股剑意,可锐利中又带着温柔眷恋,仿佛倾注了深沉的感情,即使时光荏苒,也没有被岁月消磨而去。
城门紧闭,一时也不知如何进去。
苏城寒盯着那“碧落”二字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研究什么重要的事情。
危亦桐好笑地问道:“怎么这么入迷?”
“这是一个人的名。”苏城寒突然轻轻说道。他没有用猜测的口气,而是用了肯定句,仿佛只看了这字,便固执地认定了这一点。
危亦桐再看去,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强大的剑修在书写恋人的名字。可是见苏城寒说得这么笃定,他又忍不住生起逗弄的心思。
“哦?说起来,我还从未看过你写我的名字,什么时候写来我看看啊。”危亦桐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瞅瞅城门上的字,又瞅瞅苏城寒。
苏城寒怔了怔,然后乖巧地点点头。
“我可以现在写。”
他不喜欢“什么时候”或者“有机会”这种模糊的限定。在他还是犬型的时候,危亦桐曾对他说过很多这样的限定,但是那些被说起的事,到了后来,久久不提,也就连危亦桐自己都遗忘了,只有他还在试图一一兑现。
危亦桐不知道为何苏城寒执意如此,但他本身是无所谓的,也就配合地露出“那好,你写吧,我看着”的表情。
苏城寒没有合适的工具来书写,环顾四周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写。
危亦桐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觉得好笑,伸手抽出发簪默念咒语,一把长剑出现在手上。
剑名“至乐”,乃是危亦桐拜师时,老师灵纤所赠,相伴他多年。
苏城寒和这把剑是“老朋友”了,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危亦桐对这剑投入的精力,让苏城寒十分沮丧。
“至乐”就是最高的快乐。
当日灵纤赠剑,苏城寒也在身侧。
他始终记得灵纤说了一句话:“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天下有最大的快乐还是没有呢?有可以存活身形的东西还是没有呢?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又依据什么?回避什么又安心什么?靠近什么又舍弃什么?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
苏城寒看看危亦桐的脸,又低头看看他手上的至乐剑,目光微动似起涟漪。
危亦桐笑着摇摇头:“接住啊。”
苏城寒垂眸不语,但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这把长剑是危亦桐的佩剑,它有个好听也很无情的名字。也许危亦桐明白,也许他不明白。但对于苏城寒来说,他的至乐就是“危亦桐”。
苏城寒提剑,他不是剑修,运转不出剑意,所以他刻下的字没有那种斩破时光的气势,但仔细看去却有种超越时间的玄妙。
万物之始,时间终焉。
苏城寒的字写在城墙的一角,不大不小的两字“亦桐”,却被倾注了一缕混沌之气刻下,像是将亘古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