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卫童为微微的一笑,“我只是想来见见挽秋,不过很可惜,他不在。”
我微笑著点头,“他知道你会来,所以肯定不在。”
卫童很自若地道,“如此吗?”
我微笑,“自然如此。”
卫童挑起唇角,笑道,“那还真的是有些可惜了。”
我笑笑,“那要看对谁而言。”
卫童微微一晒,“我突然发现,陌白你比我想象的要有趣上许多呢。”
我摇头,“凌陌白不是卫兄的玩具,谈不上有趣无趣的。倒是今後有妻有子,恐怕没那麽多工夫和卫兄相聚了。”
卫童“哈哈”一笑,“那不正好,我们一起谈论一下驭妻之道?”
我笑得温文尔雅,“哦?卫兄此言,仿佛嫂夫人已与卫兄心齐了?”
卫童并无不快之色,只是微笑道,“陌白此言差矣,家养的小马,偶尔撒撒欢,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养的凶犬,也说不定什麽时候,反咬一口。”
我含笑望著他,他看著我,又道,“不过,我总要让它们知道,谁才是主人,你说是不是?”
我笑笑,装傻充愣地道,“只可惜我凌某人没养过活物,没有卫兄这麽深刻的见解。感谢卫兄赏光,这杯酒,小弟便先干为敬了。”
卫童笑笑,没有再说什麽,只是随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辞了卫童,我便到那边去寻陈如霜,她坐在沙发上,仿佛很是疲惫的模样,可以想象精致妆容下的面孔是如何的苍白。
我在她身边坐了,伸手探她的额头,她笑笑说无事。可她终究是个有了身孕的女人,而且是挽秋孩子的母亲,我多少是不放心的,菊香在一边笑道,“少爷,不妨事的。”
我实在不懂,也说不出什麽,既然她说没事,那便没事吧。
无论如何,今天我是主人,说什麽都不能早退的。
最後散场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我天不亮就醒,直到现在,也实在是有些坚持不住了,想起我之前的时候,几天不睡都没什麽,原来果然是年纪大了吗?
回去的时候,陈如霜在车上就睡了,我把她抱到了她的房间,跟她过来的还有一个小丫头,叫作阿杳的。
阿杳是个机灵的小丫头,算得上是陈如霜的心腹,知道自家主子和挽秋的事,也知道假结婚的事。
对於阿杳我不担心,既然瞒了这麽久都没人知道,可见也是个嘴紧知轻重的人。
我一向不讨厌聪明人,但我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一如陈易葳。
☆、故国三千里 83
这一天实在折腾的厉害,母亲回来便进房歇息去了,三娘笑眯眯地和我说了不少似是而非的话,我心里清楚,又感激三娘的告戒。
挽秋意外地出现在客厅,他穿著鹅黄色的长衫,脸色苍白,眼下有些乌青。唇色又极淡,瘦而颀长的身子苍白得仿佛要融化在墙壁中一般。
我在他身边坐了,笑道,“怎麽没睡?”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闭著眼睛模模糊糊地道,“心里乱得很。”
我笑笑,说到乱,其实我心里也很乱。
他和陈如霜是事实上的夫妻关系,我和陈如霜是名义上的夫妻关系,而他和我,却又不清不楚的。
这算是怎麽一回事?
被放下许久的话又重提,多少是有些无奈的。
第四章
陈如霜由此却也彻底地变成了凌家人。
虽然名义上她还是我的未婚妻,可母亲已经把她当作是凌家的媳妇了,一直不断地催促我发电报给大哥,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叫回来。
我终究也没有再发,如果他想回来,收到那封电报,就会回来的。
公历的新年已然到了,无论是哪里,总都要张灯结彩的。不过世道倒是越来越乱了,汪精卫投日的事已经搞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我更是能不出门便不出门,否则我这等无权无势的小商人定要被那群学生打个半死了。
挽秋和陈如霜虽然都在,但见面的时候却是格外的少,陈如霜大多时候都是闭门不出的,而挽秋也总是窝在我的房间里,一如既往的睡觉看书,仿佛楼下住著的人和他没有关系一般。
母亲听说我和陈如霜分房,倒很是开心,大抵是说省得惊动了孩子之类。
我哭笑不得,却也体谅一个即将做祖母的女人的心。
已经到了1939年,不得不感慨时光如此匆匆,家国万事,内乱外患。宁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这话说得倒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前些日子君禺捎信过来,说他已经到了北平,不要把他的行踪告诉别人。这个“别人”恐怕除了清水之外不作二人了。
坐在客厅里仿佛听见有人掀铃,外间的佣人已经去开门,我从窗户里看著那轮廓怎麽看怎麽像一个人,有些无法相信一般地愣了片刻,才起身出门。
直走到他跟前,才有些无奈地叹道,“你回来了,凌家我不管了。”
大哥笑笑,没有接我的话,只是揽了我的肩膀取笑道,“你怎麽越长越像个女孩子了?要不是之前就认识你,我还当是哪家的小姐呢。”
我知他取笑,懒得理他,随口道,“你的意思是我比挽秋像女人?”
他顿了顿,没再说话,半晌道,“你认得他?”
我笑笑,没打算跟他绕弯子,“你不就是为了他才回来的吗?”
大哥微微一怔,许久道,“抱歉,陌白,我……”
“行了。”我打断他,开了门把他推进去,“风尘仆仆的,要不要休息一下?”
大哥冲我眨了眨眼睛,“我早就休息过了。”
我这才注意道,他干净利落,衣衫崭新,怎麽看也不像是刚回来的样子,他笑笑解释道,“我前天就回来了,在朋友家住了两天。”
☆、故国三千里 84
我撇嘴,跟凌宵似的,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不先回家,只晓得往外面跑。
我把大哥引到了我的房间,现在才八点多一点,挽秋还在睡,进了门,大哥显然很惊讶。我知道他在惊讶什麽,窗帘拉著,却开著台灯。
没办法,我家老大在睡觉,我怎敢打扰?
我没理会大哥,径自向前走,绕过了屏风,往床边坐了,轻轻地吻了下去。
我知道大哥在我身後,不用看也知道他肯定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这件事情早晚他都要知道,不如先让他适应适应也好。
挽秋迷迷糊糊的睁了眼,张口就骂,“滚远点。”
我扑过去蹭蹭,“老爷……你这就不要奴家了。”不去看大哥汗颜的模样,我继续撒娇,“起来看看人家嘛。”
挽秋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一巴掌拍过来,“再碰爷一下,以後别上爷的床。”
我很委屈,“爷,这是人家的床。”
闹了半晌,挽秋也清醒得差不多了,睁开眼半坐起来,看到我身後的人,抬手勾了我的下巴,“怎麽,嫌爷欺负你了?把娘家人都找来了。”
我注意到大哥的视线,然後有些尴尬地把挽秋的睡袍带子系上,玩笑是一回事,让大哥看见我留在挽秋身上的痕迹又是另一回事。
挽秋显然也意识到了,咳了一声,然而很快又斜了我一眼,“我有说我要见这个人吗?”
我微微的笑,从身後半抱著他让他靠在我的怀里,“他可是为了你才肯回来的。”
大哥看著挽秋,面色复杂,半晌只是道,“你还好吗?”
挽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眸里闪过一丝讥诮,冷笑道,“哟,凌大少怎麽这副小媳妇的模样。”
大哥半晌没说话,只是道,“你还好吗?”
挽秋不理他,靠在我怀里玩儿我的衣袖,大哥依旧执著地发问,“你还好吗?”
挽秋有些不耐,蹙了眉神色冰冷地看过去一眼,“你没长眼睛?不会自己看?我娇妻美妾幸福得很!”
说完,直接把头埋在我怀里 ,说什麽也不愿意再去理会大哥。
大哥站了半晌,终於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挽秋斜了我一眼,指了指门的方向,挑了挑嘴角,冷笑道,“你,也给我滚。”
我很聪明地没有多作解释,给他掖了被子转身便出去了。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麽。
不知道为什麽要在大哥面前作那出戏。
或者我只是想让大哥知道,挽秋是我的人了,他没有机会了。
可大哥真的喜欢挽秋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可我还在吃著无意义的飞醋。
显示什麽呢?又证明什麽呢?我终究,又得到了什麽呢?
什麽都没有罢了。
我苦笑著,捂住了脸。
我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靠在那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思绪纠结,烦扰不堪。呆著呆著,便看到大哥从母亲的房间里出来,他看见我,笑容有些复杂。
我叹了口气,把他带到了客厅,菊香泡了茶端过来,我叫她不用再过来了。
大哥端起茶,没有喝,只是道,“怎麽回事?”
我把这两年发生的事简单地说给了他听,大哥一直很沈默,最终叹了一声,道,“是我错了,我以为,他会怪我的。”
我摇了摇头道,“他只是……那样的性子罢了。”
☆、故国三千里 85
大哥没出声,半晌道,“那陈如霜,之後怎麽办?”
我苦笑道,“除了让他住在这里,还能有什麽办法?”
大哥顿了顿,道,“早晚妈会发现的。”
我当然知道。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大哥沈吟了片刻,终於道,“我想把妈接到日本去。”
我点了点头,“母亲同意吗?”不得不说这是个万全的方法,但“你在那边?”话没有说全,相信大哥会理解我的意思。
大哥果然是明白的,只是笑了笑,解释道,“我在那边做了点小生意,自然是比不上凌家的,但至少站稳脚跟是够了。”
我微微的笑,略略放下心来。“母亲同意了吗?”
大哥啜了一口茶,“她的意思是,等如霜生下孩子以後再走。”
我把玩著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地道,“三娘呢?”
大哥看著我,半晌道,“她和你一样的固执。”
是的,他知道我的固执的,知道我不会离开,所以连劝我都不必
我笑出声来,摇了摇头,“那你介不介意,凌家毁在我的手上?”
大哥没有给出我正面答复,他只是说,“凌家是你的。”
凌家是我的,意思是,我的东西,我想怎麽处理,他都没有别的意见?想到这里,我微笑起来,“多谢大哥。”
我翘起唇角,我应该感谢他的,不是他,我如何能遇见,我所遇见的人?
大抵谈了谈他在日本的生活,对於挽秋,他总是欲言又止。
吃饭的时候,又是意外的齐全。
大哥和陈如霜聊了几句,当著母亲的面夸赞这个弟妹是多麽有才情多麽的大方,母亲笑著调侃他,“在怎麽也是你弟媳。”
大哥笑笑,很是不经意地吐出让我们吃惊的字眼,他说,“我在那边结婚了,娶了一个日本女人,继承了她父亲的家业。”
恍然大悟也莫过如此了吧。
母亲沈默了片刻,细细地问了那边的情景,最後叹息道,“把陌白一个人留在这里,可真是放心不下呀。”
我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该做什麽不该做什麽,您不用担心。再说国内这麽乱,跟大哥走也没什麽不好的。”
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这时桌上已经撤了饭菜换了水果点心之类,无非是谈大哥这几年的事,平平淡淡却又令人唏嘘。
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同学,後来才发现那个女孩子家里做著不大不小的生意,再後来,水到渠成的爱情和婚姻。
挽秋一直都是淡淡的,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半点表情,默然的仿佛是舞台上的木偶一般。
陈如霜尽量地应付著我的家人,笑意从来没有直达到眼底。
一顿饭吃得我很是尴尬,可却又有些莫名的笑意,挽秋从来不吝惜他那如看精神病的眼神,一眼一眼地望过来,我却甘之如饴。
大哥只呆了三天便离开了,大概年中会回来接母亲一起走,母亲依旧苦口婆心地劝说著我,希望我能够放下这边的事跟著大哥走。
我知道的,母亲的意思便是,活著就好。
其他的,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人活著,万事都有。
☆、故国三千里 86
然而母亲不知道的是,我放不下的,从来就不是凌家。
我知道挽秋不会离开,他虽然不说,但我却从来清楚。
故国三千里。
三千里吗?
可若是寻不到,纵然只三里,却更胜三千里。
或者挽秋现在的心境多少有些像那个深宫中的女子,有家不能回,有亲不得投。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
垂泪对君王。
………………
我有心让大哥多留几天,帮衬一下生意,最近的种种令我身心俱疲,连翻帐目的心情都没有。
大哥却只是推说有事,匆匆的来,匆匆的走。
果然是因为挽秋的吧。
大哥看起来好似油嘴滑舌不甚正经,但事实上这个人遇事极其稳重,责任心极重,所以一直对晚秋负疚许多年,他急著回来大概是想看看挽秋现在好不好,急著走又是不愿意面对挽秋。
人果然是矛盾呢。
我想著想著,茶都凉了,待检的帐目还是在第一页翻著。
唤来菊香给我换一杯热茶,热气嫋嫋著,模糊眼前的东西。
我叹气,终是放下茶盏,把自己丢在椅子里,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晚秋陪陈如霜出去了,关系,终究依旧混乱著。
他们断不了,我和挽秋,也是同样的断不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猛地坐起来,接起来,竟然是梁天奇。
梁天奇的声音里透著几分疲惫,他说他找挽秋。
我回答他说不在,他沈默片刻,终究还是道,“我下个月初结婚,半个月以後会把请柬发出去,无论如何,我还是他的哥哥,我觉得他有必要回来一下。”
我怔了一怔,竟然是,要挽秋回梁家的话吗?
中午的时候挽秋还是回来了,问起时他也只是很随意地说陪著陈如霜在附近走了走,我有些醋意地说了一句外面不安全之类的话。
挽秋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承认,一个大男人像小女孩一样的吃醋的确是有些不大对劲,但仿佛自从陈如霜住进来之後,我的自控能力都弱了很多。连和挽秋亲密的时候也经常在他身上留下不该有的痕迹。
果然还是在乎的是吗?
果然还是不满足於只是待在他身边了吗?
果然还是……太执著了吗?
******
江南是留不住雪的。
挽秋如是说。
挽秋说,那一层雪很薄,仿佛透明的霜一般,低低地落了,沉进那一条悠悠的小河,然後慢慢的淹没在清润的水里。
挽秋说,江南是消磨人的地方。
多少的豪情,都慢慢的淹没了,只剩下那平淡的一汪水,宁静如含了雾的远山。
人人说尽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还是,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挽秋总是在憧憬著他的家乡,然而却死活不肯踏出那一步,於是我渐渐的明白了。
挽秋的家乡,不是找不到的,若有心,也是回得去。只是,回得去,也已经不是他心中的家乡了。
挽秋心中的家乡,则是曾经最美的一个梦,有真实发生过,还有被岁月朦胧而美化的。
那只是心灵的圣地罢了。
他是在害怕的,害怕归去,却不是曾经记忆的地方,害怕归去,却找不到曾经走过的路。
难流连,易消歇。
塞北花,江南雪。
我终究还是将梁天奇的原话大致地转给挽秋。
挽秋听了,只挑了嘴角,冰冰冷冷的神色里含了那一抹似讥如讽,我轻轻地抱住他,“他……”
☆、故国三千里 87
“你不必为他说话。”挽秋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抬起脖子“我会回去的。”
我沈默许久,才终於低低的询问,“那麽,你还会回来吗?”
他鄙夷地望了一眼,不屑回答。
我失笑。
其实,挽秋心里,也不是没有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