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的家世很好,虽然母亲没有名分,但是父亲只有三个儿子,长子已经在扶持家业,次子战死,因此对待他,并没有太苛刻。
从完全没有清水,到生活中离不开清水的过程,他早就记不清了。
有的时候他们作诗,有的时候他们品论前人,有的时候会互相在送给对方的笔记本上写赠言。用凌陌白的话来说,就像是刚刚谈恋爱的男女,带著点暧昧带著点羞涩在里头的互动。
当时听了只是一笑,後来再想是,的确没有朋友,是做到那一步。
太暧昧,也太朦胧。
直到後来的後来,清水信一只归为平淡的四个字,淹没在那些旧事里,剩下的只是一个黄昏下的背影,就是那年他送自己离开时,码头上被阳光无限拉长却看不清面孔的影子,在堆积了旧事的回忆里,摇曳著那时暗淡的情愫。
上野的樱花无非也就是那样,与他曾经看过的也没什麽两样。清水从身後抱他的腰,笑著问他明年这时一起再来可好。
明年。
明年。
多美好的字眼。
在那年华盛开的时候,他们终是没有等到那个明年。
清水送他,在码头上只拉了他的衣角不肯放手,临末塞在他手里一个新的本子,说他总有一天会去找他。
日暮落叶总是格外的凄凉,更映衬著永别这两个难以轻吐的字眼,他终是没忍心再回头,不想再看到那个被黄昏拉扯得格外哀拗的影子。
扉页上只有一首诗,王子安的,他曾说他最爱那一句“江山此夜寒”的那一首。看起来,他又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几行字,只是不太好看的中规中矩的字体,却写得格外的认真,再想起来时8 ,说不上究竟是好笑,还是感动。
然後那年冬天,他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
曾经那样暧昧的过往带著那些少年迷离的情愫,慢慢地就散在旧事里再看不清,惟独身边留著泛黄的本子,如同证据一样占据在他行李里永恒不变的位置。
清水,信一。
虽然是讨厌的四个字的名字,但却是相当温暖的,一如在相识的时间里,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
方君禺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真的会见到清水信一。
那天就是极普通的一天,他早已经回了国,辗转多地,暂居上海。他虽然知道清水在找他,但却是打定了主意永不见他的,那日他下班,正要回凌宅,却碰到了学生闹事,有日本人在维持秩序。
他隐在暗处避著这些是非,却意外的看见了穿著军装的清水。
那一时那一刻,永远定格。突然就只闪过无数人用在无数地方的四个字:物是人非。
然而说起那时的感受,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尽在心中。眼前穿著军装的男人容颜肃穆,长了几岁的年纪在他的脸刻画出了分明的棱角。可依稀又是樱花树下的少年,面容纯净笑容浅浅眸光粲然。
忽然就很难过。
说不上是为什麽。
人群中擦肩而过。
在清水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错过佛前五百年求的回眸。
或者说,清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就如此错过。
不久以後,方君禺主动申请离开上海。或者他要逃避的从来就不是清水,只是那些旧年旧事里早已刻进了血肉的东西。
他转身离去,把那些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掐在过去的往事里,他在光阴外祭奠,那些为曾出生就被埋葬的故事。
上海用她那格外凉薄的天气,送走了方君禺比天气还凉薄的背影。
“方老先生,天气凉了,我扶您回去吧?”崔如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方君禺的回忆,他脑子已经不大清楚,哆哆嗦嗦的被女孩子搀扶著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回房间,他回过头去看,黄昏把他的影子拉得格外的长,就好像旧年里那个姓清水的少年在码头影子,牵扯不清。
那是1983年的事了。
他没想到他能再见到凌陌白。
偌大的中国,想要偶遇到一个人,究竟有多难?
他不知道。
从那以後,他再没见过清水,虽然他知道,那人一直在找他。
後来……後来就连凌陌白都没有再见过了。
1983年的初秋,凌陌白已经老了很多,身体也比他差上许多,挽秋早就死了许多年,绾缃在头几批出国的人里头,嫁了一个美国佬。
说起旧事,两人忍不住唏嘘。
後来不知怎麽就说到了清水。
虽然年纪大,但方君禺那时候口齿还清晰,脑子还灵活。不像现在。
他略带了些感叹,和年少的惆怅,说,“他……大概是日军撤退时离开了吧。”
凌陌白停了许久才接他的话,只是说,“他虽然不是为你而生,但大约也是为你而死了。”
方君禺顿住。
凌陌白又道,“那时候,虽然我离了上海,但他一直私自派人监视我,大概就是万一你和我联系了,他好去找你──可那之後就没了你的音信。再後来,日本投降,他本来说是要走的,可是怕你来找我,错过去,就没走,连姓也没改。”
连姓也没改。
没改。
没有……
“後来呢?”方君禺问的时候,才发现声音已经不像自己的了。
後来,其实不用问後来的。
凌陌白终究是没亲自说出口。清水,自然是不在了的。激愤的人民,未平息的怒火,不是死几个日本人就能平息的。
方君禺拄著拐杖起身,倏地就泪流满面。
他以为早就翻过去了的故事,就算不再鲜明,却依旧在心底,深入骨髓。
那个姓清水名信一的半个中国人。
为了他荒废了半生,然後无声无息的死在这片土地上。
就像当年在送他的笔记本的末页里,写的那样──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也许有一天/我枯萎在坟墓里/但我会在一直在你身边/倾听著/你的呼吸/你的心跳/安然/安然而又宁静的/一睡不醒。
作家的话:
突然想到,会不会有更新延迟这回事啊TAT
☆、520专属番外 旧年旧事(3)番外完结
三 我姓王,叫王富贵,我生来就是要富贵的
他其实是不太记得那个叫王富贵的,之所以记起来,大概是疗养院新来的实习生与王富贵同名的缘故。
他对名字已经不再敏感,除了储存在他脑海里的。最近这几天,他听著一直照顾他的小丫头(很抱歉,他年纪已经大了,记不太清那些名字了)叫著王富(福)王富(福)的,於是轻易唤起了他已经生锈的记忆里的那个人。
说起来,他见过王富贵几次,在心里无数次的鄙视过那个人,但直到最後的最後,他忘不了那人咧著嘴笑著说,我叫王富贵,生来就是要富贵的。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肉一耸一耸的,配著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格外欢快的带著几分猥琐的语气。
王富贵。
那是他在离开哈尔滨之前,王富贵以如同现今影视中典型的汉奸狗腿翻译官式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只不过王富贵并不是翻译官。
他是警察厅的……
警察厅的……
哦,对了,也是警务科的。
而且,他认识他的时候,他叫王富。
王富贵微胖,本来一副老实忠厚的模样被他给毁得乱七八糟,那时的他就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嗡嗡的叫唤著,逢人就叮,不管香臭,一定要扑上去嚣张一翻,然後张牙舞爪的离去。
那时王富贵特意针对他找过不少麻烦,而源头就是副科长的女儿。
正当年华的少女,长相中上,而且有著上好的家世,且本人性格又开朗活泼,虽然不够温柔归顺,但也的确算不上是泼辣的。
那时候王富贵也跟在那位女士身後大流口水,只可惜,就算最後女儿无人可嫁只得选择备用中的备用的方君禺,也不会选择王富贵这个三十来岁的又矮又肥、好色贪财、胸无点墨、毫无志气一身软骨头的男人。
但高子均怎麽想是高子均的事,王富贵怎麽想是王富贵的事。
纵然高子均再看不上王富贵,也不能阻止他对著高小姐的背影想入非非。
王富贵老是在酒桌上吹嘘高小姐是怎样的对他高看一眼,连高子均都对他青睐有佳,每每被人嘲笑时都顶著喝得通红的大脸大著舌头上句不接下句的证明自己是有多麽的青年才俊。
最出名的一句话就是,“我一定是要富贵的,是要娶一窝媳妇生一窝儿子的。”
一直以来,在百姓的心里,王富贵是个不大不小的祸害,而在这些所谓的上等人或者是上等人养的狗的眼里,王富贵是个笑话。
一个每每看来就开怀的笑话。
而在方君禺的眼里,王富贵就是典型的可怜而又可恨的存在。
可怜而可恨。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1944年的春天。
哈尔滨的春天来得太迟,那时是五月,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过著,有关於刺杀日本高级军官的计划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著。
方君禺没有受过什麽正规的训练,一直都是在为主要人员做帮衬,这次也不例外。
至於动手的人,连方君禺都不很清楚他的切实身份,暂时称他为X先生。
方君禺得到的命令就是接应X先生。
一切事情都在计划以内,舞会里的男男女女都已经在音乐声中起舞,方君禺绅士的邀请了一位淑女与他共舞,一面观察著形势。
就按照安排好的一样,在舞会接近高潮的时候,方君禺假装身体不适,顺利的离开了现场。一刻锺以後到达预定地点。
和他一起的人是一位相当有经验而且值得尊重的中年男子,方君隅只知道他姓冯,大家都叫他冯先生,他因为之前受了伤,然而起色一直不大才暂时留在这里休养的。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预料中的顺利,X先生在得手後因受伤暴露,为了组织不被发现并没有向预定地点出发,而是在逃跑的过程中发现无路可逃而饮弹自尽。
後来的後来,方君禺意外的得知了那位X先生死前说的最後一句话,也得知了X先生真实的姓名。
X先生叫王富贵,比他的化名多了一个字。
王富贵在死前说的最後一句话是,“你们记得老子叫王富贵,老子下辈子是一定要富贵的。”
後来的後来,这些让人唏嘘的记忆都淹没在了那些旧年旧事里,那些在挡案没有记载的人慢慢的也成为了记忆中的无名氏。
时间是最伟大的工程师,它创造了一切,又慢慢的让这一切化为虚无。
那麽那麽多的,曾经铭刻过的人和事,也慢慢的在岁月的燃烧下化成了灰烬。
曾记否。
旧年,旧事。
後记
首先,这篇文章并不是针对於抗战的,也不是谍战。所以没有费太多笔力在那些上面。写这个,算是故国的番外,也算是给方君禺这个主要配角一个交代(因为他算是主要配角了吧?!)。第二,全篇不过几千字,或者,来点文艺腔,也可以说是缅怀一下那些所有死後未曾留名的英雄。最後,强调其实除了大事件以外都是是架空,不要查历史!!
作家的话:
到这里,这个小番外就正式完结了。明天就是周一了。。祝大家在新的一周里有新的开始。酱。晚安。
☆、故国三千里 76
我把陈如霜明日下午要来的事说了,阿慈道,“如夫人知道吗?”
我笑笑,如夫人,这个词汇大概早就随著前清亡了吧,明白阿慈的意思,我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三娘比不得母亲。”
阿慈点了点头,便进门去了。
我看著关在眼前的门,忍不住想,恐怕阿慈的地位,还要比三娘高上一些呢。
不过父亲都不在了,她们怎样,都是与我无关的了。
家里的地方太小,不够置办一个大型的订婚宴。想来想去大概还是要包下一个饭店,才能真正把宴席弄大。
母亲是相当热衷於这件事的。
之前我甩下狠话的原因,母亲相当害怕我是认真说的,我和哪个女孩子走得近了一些,母亲就一定询问人家身世年龄之类。
这样,也算是让她放心了吧。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给大哥拍了一封电报,内容很简单,我要结婚,挽秋在家。
我不知道为什麽要加上後面那四个字。
耳边仿佛还回荡著那天挽秋说过的话,他说,凌陌白,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
我也从那时才知道,我和大哥,从来就不是偶然相遇。
他因为负疚而想要出走,联络到我在北方的朋友,得知我所在的地方,然後跑来找我。可笑的是这一切串成了一条线,於是便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就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定论一般,我和挽秋的相遇,就仿佛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劫数。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爬了起来,上午去谈生意,中午匆匆地赶回来,挽秋才起床不久,看我火急火燎的模样,直直地就笑了出来,边笑还边道,“我说凌陌白,有人在烧你屁股吗?跑得那麽快。”
我叹气,把他的衣带系上,“下午要去接陈如霜的,你吃东西了吗?”
他摇摇头,我出去吩咐菊香弄些吃的来,回身给挽秋倒了一杯开水,“先喝著吧。”
他点点头,又後知後觉地道,“如霜住在一楼的话,你母亲不会发现不对?”
我笑笑。
母亲自然是不会发现不对的。
搬家以後大大的精简了人事,家里除了两个做杂事的佣人,一个煮饭的厨娘,就剩下伺候母亲的阿慈和一直在我这边的菊香和张涯。
子曦不常回家,凌宵这一去,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的。
我的人不会乱说话,佣人厨娘不会知道那麽多事,至於阿慈,她每天只跟在母亲身边……如此一来,只小心些,也没什麽被发现的。
挽秋终於是放下心来,此时菊香正把饭菜送进来,我一一摆好,最後把筷子递到挽秋的手里,做完之後才发现我的动作异常熟练……果然,我才是服侍人的料子吗?
等挽秋用过午饭,我披了件衣服就准备带他出门,三娘在客厅里坐著,只一个人,也不知她在发呆还是什麽。
见我们下来,她点了点头,我笑道,“三娘今天倒是雅致得很。”
我这话并没有说错,三娘穿了一件素色绣了梅的旗袍,滚了淡金色的边儿,一件长的貂皮的大衣披在外面,映著眉眼更是秀美婉转。
三娘掩了唇笑,调侃道,“快结婚的人了,怎麽连三娘还调戏?”
我笑,一副憨厚地道,“哪里,是三娘误会了。”
三娘“啐”了我一声,才笑道,“往後里好好过日子。”
我点了点头,三娘又和挽秋说了几句摸棱两可的话,才放我们离去。
出了门,挽秋蹙眉道,“你三娘还有什麽是不知道的?”
作家的话:
期末什麽的最讨厌了呀
☆、故国三千里 77
我笑笑。
三娘,大概是无所不知的吧。
“她叫梁芷熙,是你的本家。”我笑笑,“原来也是出身的……後来跟人私奔却被人抛弃,最後沦落风尘,成了我父亲的小妾。”
挽秋撇了撇嘴,“倒还是挺有故事的。”
我笑笑。
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和讲故事的人。
而三娘这简单的介绍,也是曾经的阿慈,用鄙视的腔调说给我听的。
一路上很是不好走。
游行的学生,开枪的士兵,流离失所的人群,衣著鲜亮的商人……种种不和谐的因素汇聚在一起,我示意张涯再快一点。
张涯却苦笑道,“快不了了。”
正当时,一块石头就飞了过来,正巧就砸在了车上。我倒没有自欺欺人到以为这是无意,果然,有了第一块,就有第二块。
很快的便穿了过去,终於也离那混乱的地方远了些,大损伤倒是没有,不过心情却显然已经被搅得很糟了。
下了车,吩咐张涯在外面等,我和挽秋过去掀铃,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见是我,便笑道,“是姑爷来了,还里面请。”
那佣人显然是不认得挽秋的,不过这样也好,省了些不必要的尴尬。
挽秋一路上都有些沈默,我逗他说话都不肯说一句,实在是被我气到了,也不过冷冷地扫过来一眼罢了。
我是有些担心的,尤其是进了这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