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也许没有那麽重,但则是……
好罢,我揉了揉额角。
不再胡思乱想,安静地开始做事。
挽秋坐在我身边靠著我的肩膀,闭了闭眼睛,睫毛透下的那一层影好看极了,我便忍不住去拨弄那毛茸茸的小东西,他急了,又懒得动,张口便咬。
我叹气。
然後轻轻地吻了他的眼睛。
挽秋。
我的,挽秋。
1939年的新春在喜庆里总是酝酿著一种特别的沉闷,说不上是什麽,然而憋闷得慌,离农历新年也不算远,照我的意思,还是按照我的习惯过年。
母亲是不介意。
对她来说,熬过一天,便是一天。
她是正宗的南人。
南人对过年总是格外的讲究,拜的神也格外的多,礼节更是格外的多,比起我之前所经历的那些,显然是有些冗长且无奈了。
然而却还是在著手准备了。
我依然是个閒人,挽秋回了梁家,我和陈如霜依旧人前亲密,人後的客气。把我们连在一起的是挽秋,但当必要元素不在的时候,我们却还是很难亲和。
或者是因为爱著同一个人的缘故吧。
和一个女人,去抢她的爱人。
听起来好似是真的不太地道。
然而对陈如霜,我却是极敬佩。
作为一个闺秀,她的聪明和坚韧,一直是我所佩服。
然而注定我们必定站在对立的方向,这只从我爱上挽秋开始。
母亲却以为我们是和睦的,经常当著我的面对如霜传授一些女儿经,有一次甚至还说,最近不能同房,让菊香住进我房里去,事後再收她的房。
我哭笑不得。
菊香羞红一张清秀的素颜,讷讷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如霜也僵硬一下。
多少是有些好笑的。
然而我却并没有笑的心情。
最终忍不住,连电话都没有打过去,径自偷偷的坐了黄包车去了梁宅。
掀了铃,开门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佣人。
说明了来意,便被请进去,我熟门熟路地找到挽秋的房间,没有敲门,然而门也没有锁,我轻轻一推便开了。
挽秋仿佛惊讶於有人进来似的,一副不悦的模样,然看到我却愣了一下。
“凌陌白?”他蹙了眉望过来,“你过来做什麽?”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屋子,随意地指著空著的那把折叠椅道,“坐。”
我并不指望他给我倒杯水什麽,於是坐了,对他道,“来看看你,不好吗?”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随意道,“看我做什麽?又有什麽好看的?”
我顿了顿,低了头,扯了一抹笑,“想你了,不成吗?”
他停住,没有说话,只低了头仿佛什麽都没有听见一般。
我叹气。
挽秋却抬头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嘴,“凌陌白,你最近怎麽越来越肉麻了?”
我僵住,他大笑出声。
我只得又叹气了。
☆、故国三千里 88
他的笑容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摆了摆,才见他正色道,“那个,我最近不会回去了。”
我点头,却依然微笑,因为他说的是,回去。
回去。
挽秋,你终於,肯真心的把我和你放在一起了吗?
挽秋接著道,“大概要过完年以後。”
我点了点头。
挽秋又道,“你上了发条吗?除了点头不会干点什麽别的?”
我无言,只好又叹气,“我只是想你了。”
我说的是事实,有的时候并不想说什麽,只那样一直看著他,不会尴尬,不会厌烦,就那麽一直一直看,多看一眼,他便似乎好看上一分似的。
挽秋挑唇,一笑间风华绝代,他说,“凌陌白,你果然没有辱没了,你那个天字号大傻瓜的称号。”
我苦笑。
不过纵然是被他骂,我也是开心的,於是起身过去抱他的腰,他推我没有推开,笑骂道,“你个混蛋的登徒子。”
於是痴缠半晌,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我心满意足的离开,送我的是扶著腰的挽秋恶狠狠丢过来的茶盏。
下楼的时候没有任何意外,直直地碰见梁天奇。
他看我的表情很奇怪,有些愤怒,有些不甘,又有些无奈的托付。
我知道,他是不甘心把挽秋给我。
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他的弟弟。
随便寒暄几句,默契地没有提挽秋,他送我到门口,没失半点礼数。
一路步行,竟不见几丝星光,天暗云沈,想来明日也不会是个晴天。
农历的新年,是关起家门来自己过的。
还是依照近几年的,一切从简,可再简,该有的也还得有。
忙活大半日,总算有几分过节的喜庆模样,子曦把行长的掌上明珠带回来,很是得意的炫耀。
那个女子肤色微黑,鼻梁秀挺,个子算不得高,但却也不算娇小,一张巴掌大的笑脸,并不扁平,显得很有形状,略微的有几颗浅色的麻子分布在鼻尖附近,更显了几分娇俏可爱。
据说,是叫做陈葶。
幼时在国外长大,也才回来不几年,思想比较新潮,和她比较起来,则显得子曦要古板得许多了。
年夜饭母亲吃得极为欢快,大抵是因为子曦这边也有著落的缘故罢。据子曦讲,这个女孩子很是有几分见识,虽然也是托了父亲的关系在银行里工作,但没有对其他员工透露过身份,後来与子曦相好并确定将结婚之後才将子曦介绍给他的父亲。
一切都是戏剧性的始末。
果然,这个世界上是不缺故事的。
然则女孩子虽然是洋学出身,但是很懂礼貌,一口一个婶母叫得母亲脸上都笑开了花。我却因为思念挽秋,一桌丰盛的饭菜吃得索然无味。
入夜以後的上海格外的喧闹,我一个人静静地在屋子里有些无所适从。守夜这样的事不适合体弱的母亲,子曦在我的鼓励之下去了陈葶的家与她的家人一同度过新年,仆从们除了厨娘以外早在两天前就被我放了假,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三娘两个人。
三娘对著我笑了笑,拉上电灯,点了一根烛,慢悠悠地剪著烛花,回眸对我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故国三千里 89
我如醍醐灌顶,匆匆地扯件外套便跑了出去,耳中犹然听得三娘娇笑。
买了一大捧的烟花站在梁宅外,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傻子便傻子吧,我自嘲地笑笑,这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也总不能被人白叫去不是。
把烟花放在外面,抬手去敲门,开门的依然是上次的那个佣人。显然大年夜里不是串门的好日子。
仿佛是听到了声响一般,屋里有人走出来,我看著看著,忽然眼神一亮。
挽秋仿佛瘦得更厉害了,带著苍白的颜色,他穿的是一件蛋青色的长衫,风吹得衣袂翩然,恍若天人。
他走近了,挥退了佣人,朝我笑道,“凌二少这又是玩儿哪出啊?”
我笑眯眯地看著他,不满道,“我们很熟好不好。”
他瞥了我一眼,掩面道,“哪家的疯子,我不认得。”
我笑,抓了他的手,“很想你,特别是今天。”
挽秋愣了一愣,然後笑得打跌,他说,“凌陌白,你今天哪根筋不对了?”
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突然就有些局促,半晌才道,“只是想让你陪我去放烟花。”
挽秋看了我半晌,挑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点头道,“好。”
我欣喜若狂。
我们两个跑到外滩去放烟花,挽秋靠在护栏上,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表情,细细地眯了眼看著我,歪著头道,“凌陌白,你说你这麽傻的人,怎麽活到现在的?”
我苦笑,揉揉眉心,叹气道,“你随便怎麽说好了。”
他撇了撇嘴,?0 拔梗闼担绻饣だ覆唤崾蹈迷貅岚臁!?br /> 我微笑,“不会的。”
挽秋皱眉,“我说的是如果。”
我笑眯眯地抓著他的胳膊把他扯下来,揉乱了他的头发,“没有如果。”
不算柔情的一晚上,但却是我这麽多年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了。
我们两个就在外滩的护栏附近一直坐到天色微白才起身离去,大多时候是沈默的,偶尔说几句话,放一支烟花。
那样绚烂的夜晚,我是一生都难以忘怀。
後果是隔天眼睛下面青得厉害,三娘笑叹道,“都三十岁的人了,怎麽还跟个孩子似的,真当自己年轻是怎麽著?”
我笑笑,不和她辩解,个中滋味,我自己体会得来。
三娘看我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啧啧地叹了两声,说了句,“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僵住,三娘笑眯眯地离开,我只得叹气。
之後便忙碌了起来,一直没有机会再去看挽秋,这一天天色正好,我刚打算去梁宅,谁知梁天奇谴了人来,递了请柬。
梁天奇的婚礼。
梁天奇早年丧妻,没留下一子半女,一直独身到现在,直到黄心茹死心塌地地要跟著他。
至於是为什麽,这我倒真的不清楚。
她之前央我说过一次,我便也转告了挽秋。後来据说是黄家不大同意,大抵是梁家逐渐有些没落,且梁天奇之前还结过婚的缘故。
然则黄心茹仿佛不依,中间怎样的曲折我不清楚,最後似乎又是答应了,这既然是筹备婚礼,自然就是这两个人的婚礼了。
我和挽秋,永远都不会有婚礼了罢。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终究也没有去梁宅,反正明日便是梁天奇的婚礼。
梁天奇的婚礼是纯西式的,在教堂。
挽秋穿著黑色的西装,充当伴郎。
☆、故国三千里 90
我远远地看著他颀长而清瘦的身子,心里突然一阵满足。
这样的人,是和我一起的。
想著,便不由得笑了起来,又想起了挽秋常说的那一句:凌陌白,你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贺礼已经递过了,宾客们大多都是相识的,互相恭维寒暄一番,婚礼也就开始了。
红地毯上的女子果然是黄心茹。
我见过她,两次不是三次,印象没有多深,是仿佛是竹蓝色还是水蓝色的褂子,学生头的乖巧少女。
如今,也的确算得上是个美人了,至少比她姐姐要漂亮几分的。
她甜蜜地挽著身边的男人的手臂,而梁天奇却显得很淡然的模样。
恐怕梁天奇,对这场婚姻,也不见得是多麽情愿的罢,似乎,还是因为日本人的缘故。
不想让挽秋做卖国贼,所以才肯将他送到我这里来的吗?
隐约见有些明了,我突然觉得梁天奇也不是那麽令人讨厌了。
冗长的仪式听得我有些困倦,宣誓的时候我向挽秋望过去,挽秋显然看到了我,掐准时机,在梁天奇回答的时候冲挽秋作口型道:我愿意。
挽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过头去,我看到他的耳朵有些发红,於是偷偷窃笑。
卫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恰巧看到我和挽秋的举动,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眸色沈了下去,只狠狠地盯著我。
我在心里冷笑,挽秋永远都不会再看他一眼了,永远不会。
他不著痕迹地靠近我,在我耳边轻轻道,“别高兴得太早。”说罢便飘然而去。
我暗笑不已,终於沈不住气了吗?
卫童啊卫童,也没有我想象的那麽白毒不侵。
他或者会成为一代枭雄,但可惜他度量太浅,受不的激,所以注定,也是成不了大事的人。
想著,我朝挽秋的方向望过去,他站在那里,仿佛四周的人天生便应该是陪衬他的一般,那样耀眼,那样好看。
那是
我的挽秋。
挽秋走的时候什麽都没带,回来的时候也什麽都没拿回来。
他穿著那身做伴郎用的黑西装直接跟我回来了。
梁天奇不是没有失望的,只是表现得不够明显,而挽秋,根本就不屑去注意他。
陈如霜在客厅坐著插花。
所谓的官商勾结的上流社会出身的女孩子,总是喜欢做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比如说插花。
我倒是实在不明白这有什麽乐趣的。
据说是有一个人,在天皇还是什麽大臣出的难题跟前,将一支梅横放在盘子里,便被说得是如何的独一无二。
插花我不懂,但意境我是懂的。
我只是想到了林和靖,想到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陈如霜看到挽秋,显然很开心的样子,挽秋坐下来与她攀谈,说婚宴,和这几天的大致生活。
我在一旁也饶有兴味地听著,虽然这些我早就知道,但我就是想多听听他说话,看看他笑。
比起我刚认识挽秋的时候,他显得柔和多了。
用讥诮的眼神看人的时候少了,冷笑的时候也少了,连翻脸的时候都少了。
原来已经快两年了。
从相识到现在,仿佛只是一场梦,倏地就做了过来,不知梦里梦外,却只是一回事罢了。
挽秋说著,对我道,“你说是不是。”
☆、故国三千里 91
我怔了一下,只发出一个单音,“啊?”
挽秋白了我一眼,转过脸去不理我,陈如霜笑了起来,面色很是柔和,带著一种母性的温暖。
母亲麽。
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了啊。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有几分男孩子性情的女孩子呢。
原来时间真的过得如此之快。
白驹过隙,韶华已逝。
陈如霜道,“凌少爷怎麽还是这副样子?在想什麽不能告诉我们的事呢麽?”
挽秋斜了我一眼,对陈如霜道,“就他?”
陈如霜被他那鄙视的语气逗得笑了出来,“挽秋……”
挽秋得意地冲我笑笑,孩子一样。
我看著他的目光就不觉的柔和,他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别过头,耳朵微红。
陈如霜一直看著我们的互动,面色瞬间就变得苍白了起来。
我冷哼一声,看在她是孕妇的面子上,我不准备在她面前和挽秋有多亲密,结果,就是这样,她便受不了了。
我心下有些难受,捏了捏挽秋的胳膊,起身便往楼上去了。我的背後,是陈如霜苍白的面色和满含负责的眼。
上了楼,也终於冷静了下来。
我不是没有意识到的幼稚,只是越近一步,就越不能忍受别人离他近些。
忍受不了。
就仿佛赵某人说过的那句话。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略微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日子还是要过的。
意外的是接到清水的电话。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查到我的电话的,但对於他知道我的电话这一点,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他的身份,工作的地方。
整个上海,只要是他想知道的,就不会不知道,何况这只是区区的一个个人电话。
他很客气,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很疲惫似的,他希望我能把君禺的地址告诉他,我神思百转,心生一计。
挂掉了电话,天色微暗。
菊香过来给我换了桌布,泡了一杯茶。
我出了门,在楼梯口向下看,他们还在客厅聊天。
真的有那麽多话好说麽?
心里忽然就很不舒服,挽秋和我的时候,从来就没有这麽滔滔不绝。
隐约的又怀疑了起来,挽秋是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还是因为最初我们相伴的理由?
我的自信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仿佛暖著的时候又被冷水泼了,泼了又暖,暖了又泼。
晚饭的时候是我们三个一起用的,陈如霜的腹部已经略略地显了出来,最近在母亲关照下补养著,仿佛胖了一些,显得圆润了许多。
她穿著宽松的衣裳,素面朝天,另有一种清纯自在的美丽。
我没有理由隔开她和挽秋。
她是孩子的母亲,挽秋是孩子的父亲,而我,却什麽都不是。
闷闷地吃了一餐饭,有佣人来收拾,陈如霜满脸幸福地问挽秋道,“孩子该取个什麽名字好?”
挽秋顿了顿,淡淡道,“绾缃。”
我接口道,“有什麽含义?”
挽秋睨了我一眼,“荆钗绾素发,缃帘掩草塌。”
我有些茫然,看了一眼陈如霜,她明显也不知道这是什麽意思。
挽秋顿了很久,终於解释道,“家母作的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