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出声,“做教师,不错。不过在女校,压力很大吧。”
他点了点头,耸肩道,“无所谓了。反正现在──做什麽不都一样嘛,提心吊胆的。”
我点头,迟疑著问道,“你是不是──现在还在那个什麽抗日组织。”
“对,全称是──”
“停。”我急忙打断他,“清水再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他我没见过你的。”
君禺感激似地笑了笑,低声道,“我现在,没办法面对他。”
我静静地喝茶,没有出声打断他的思绪。的确的,怎麽见呢?诚然,是好友的,不仅仅是好友,而且是挚友──然而不但如此,也同样的,是日本军官和抗日分子,怎麽想怎麽可笑。能瞒得一时便是一时,清水也不见得会一直找下去的。
也只能希望──他别在找下去了吧。
月亮斜斜地挂下来,破了夕阳的薄暮,黄黄白白的,映著阴沈的夜色,显得浑圆而可爱。夜色悄悄地弥漫了起来,一切都睡了,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仿佛是嘈杂的一般,铃声的突兀惊醒了夜的幕布,仿佛划开了一道雪亮的口子。
“凌陌白,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挽……”
“快点。”
未等我再说话,电话已经挂断。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时五十九分。
所有人都睡了,我尽可能轻的下楼。幸而当年学过驾驶,便直接驱车直奔梁宅。然而真正让我惊诧的,是梁宅灯火通明。
“凌陌白?”梁天奇看见我,仿佛很吃惊的模样,眼睛瞪得极大,像青蛙欲裂的眸一般,“你来这儿干什麽?”他的声音里不仅仅是诧异,还有著一丝的慌乱和半分的不可置信。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7
我正在踌躇著该不该告诉他是挽秋叫我来的时候,挽秋就已然出现了我的面前,用极其冷淡的声音道,“我叫他来的,你有意见吗?大哥。”最後的“大哥”二字,明显的加了重音,梁天奇的脸色更加的阴霾,却始终没说什麽,半晌,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望向挽秋,却发现他也正看著我,目光淡然,笑意清浅。
“不问我什麽事?”他走过来,在我面前站了,一双眼里无悲无喜,声调不高不低,他的喜怒哀乐的瞬间的转变,仅仅是因为他高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我无所谓地耸肩,解释道,“我来都来了,你会不告诉我?”
挽秋斜我一眼,冷笑道,“狡猾!”
我笑,摇头道,“这可不是我狡猾。”
挽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继续那个话题,只是道,“你觉得,今天晚上有没有什麽不一样的地方?”
我微微的怔了一怔,因为这不寻常显得太突出,他这样问起才显得突兀。半晌,我才道,“挽秋要晓得,我可不是盲者。”
挽秋微微的笑了一笑,淡色的唇抿成一道弧,片刻才道,“吓到你了麽?打电话的时候。”他补充似地跟上了一句,正当我要出声的时候他却制止了我。
“没我的事──”他微微的顿了一顿,显得苍白的脸上绽了孩子般的笑容,“那我们就躲起来,反正他们也不会来找。”
而我却始终没搞清楚是怎麽回事,挽秋话里的含义,我也没有听得太懂,但他最後一句话的意思我还是明白的,於是疑惑道,“你还想去外滩?”
挽秋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没给我好脸色,我赔笑道,“那麽你说的是什麽地方。”
挽秋很坦然的样子,理直气壮地道,“就躲在这里呀!他们忙他们的去,你陪我就好了。”他说得随意,听在我耳中,却又已经是另一番含义了。
不过挽秋说得倒没错,偌大的梁家虽然灯火通明,但佣人却都不见了,碰到零星的几个,匆匆的叫一声,“少爷”就迅速地去了,我倒是更加的莫名了起来。
挽秋却只是淡淡的,神色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那般的清淡,清淡里隐约地带上了几分的讥诮,尖的下巴映出了几分的刻薄。
我本以为,挽秋的房间会同他的人一般的清淡。
挽秋的房间,造型很是古怪。四面墙,只留出了门和窗,其他的地方都被打成了书架。窗台旁有一张桌子,床在房间中央,两把折叠椅。东西虽然不多,但一眼就觉得乱。
“这麽多书?”我惊讶道。满满的一屋书,至少也要有几百本。挽秋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鄙夷地斜了我一眼。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挽秋却不理我,只脱了外衣自顾地往床上一躺。
我也不指望他能和我说什麽,只得看书脊上的文字,然而不看还好,一看竟是吓了一跳。
从柯南.道尔到程小青;从醉西湖心月主人(笔耕山房主人)到曹梦阮;从但丁到雨果……甚至涉及到欧洲古典哲学的范畴……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看到了一本《圣经》……然而不但有《圣经》,竟还有手抄本的英文版《古兰经》。
我不由得目瞪口呆起来。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是一个这样博学的人。在这样一个文化流通闭塞的年代里甚至还可以有这麽多的外文书,不得不说是神奇的。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8
甚至有很多书的书脊上的文字我都完全看不懂,要知道,我的德语和法语相当的粗陋。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麽了解他,没有我想象的那麽明白他。
挽秋……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麽,但却并没有什麽表情。我回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斜倚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只那一双眼波光流转。
我歪头瞥见书桌摊著的书的封面上那熟悉的文字,微微的怔了一下。
“《绿衣之鬼》”他突然间开口道,“江户川乱步去年的作品。”他微微的顿了一下,又道,“到现在,有五部作品依旧没办法得到。来往不是很容易,宪兵队检查得太严,出入都不方便? !?br /> 我很是吃惊地望著他,他却淡淡地道,“其实,以前我就认识你。”
我愣住了。
挽秋嘲讽似地一笑,淡淡道,“事实上,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毕竟,凌千岩不仅仅是一次提到过他的弟弟。”
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他却继续道,“这些书,一部分是苏七帮我弄到的,一部分也是你哥帮忙的,他总是觉得他对不起我,你知道为什麽吗?”
我讷讷,然而我自然是不知为何的,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开口。
挽秋淡淡地道,“如果不是你哥,我不会认识卫童。你哥……一直觉得心中有愧,所以干脆逃到了日本去。”他笑了一下,几分轻蔑,几分怜悯,“至於麽?我都没说什麽……他就那副样子?我若是说几句其他的,他不就得一气跳了黄浦江?”
我想说些什麽,却只觉得口中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只仿佛濒死的鱼一般张了口。
他又笑,那一笑间芳华万千,“傻子。”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漠然道,“一开始挺讨厌你的。後来发现,其实你不是那麽值得讨厌。”
我苦笑道,“这……我能认为是夸赞吗?”
他理直气壮地点头,“当然。”
我笑著叹息,又摇了摇头,“你……”其实很想问他,当初他接近我,是否与大哥的事有关系;其实很想问他,当初他接近我,是不是另有其他的目的。但终究没有问出口,也终於不想问。我想我是了解挽秋的,挽秋做事,向来与原则无关,只是由著性子,想了什麽,就是什麽。如此的别扭,如此的任性,也如此的──让我不可自拔的深爱。
☆、故国三千里49
“过来。”他突然道。
我怔了片刻,如他的愿。
我在他身边坐了,他突然靠过来,一口咬在我肩膀上。隔著衣服,我都可以感受到他牙齿的锐利。
幸好人是杂食性的动物,若是肉食性的动物,那牙齿会比这尖利得多。幸好……想过之後又想笑,对自己离奇的思考感到好笑。
然而却没有笑出来,诚然是因为太过於疼痛,以至於让笑都噎在了喉咙内部,然身体的痛却更加刺激了神经,终於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在床上。
这个时候才真正的感觉,其实他真的很瘦。压在他身上,仿佛就在身底垫了一副骨头一般,硌得生疼。
他却一直不松口,哪怕让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著也绝不松口。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於松了口,笑得异常灿烂,“你太重了。”他这麽说著。
“你太重了。”他重复著,声音依旧很淡,笑容却很璀璨。我清楚地看到已经变了颜色的衣服,也清楚的看到了他嘴角的血痕。
那是我的血。
我想我疯了,但就算是我疯了,也是挽秋将我逼疯的。茫然间才想起,那也许是我第一次吻挽秋。
他却并没有什麽太大的反应。直到我结束这个吻,他始终没有什麽其他的反应。
“完了?”他轻轻地说了这麽一句。我微微一怔,瞬间挨了一巴掌。愕然间被他一推,竟就那样跌在了地上。
他靠在窗头,只吃吃的笑。
我苦笑一声,爬起来在椅子上坐了,摇头道,“你真是……”我想说话,却终究没有说下去,只是定定地望著他。
他只是笑,但那一双如琉璃似琥珀的眼里笑意全无,半晌才道,“疯够了?”
我看著他,直直地望进他眼里去,浅笑道,“没有。”
听到这里,他面色微微的变了一变,冷笑道,“凌二少好大的胃口。”
我大笑道,“只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半晌,又嫣然一笑。
他表情变换,我却并不觉得奇怪。
他想笑便笑,想哭就哭,想怒就怒,没有理由,只是因为他想。可能因为他突然想,就突然靠过来,也可能是突然就後悔,然後再把我推开。
都无所谓,我知道的,我所扮演的,就是朋友外加玩偶的角色。然而挽秋没有想到,一向言听计从的我会有如此暴力的一面。
他吓到了,或者是其他的什麽,无所谓。
我承认我卑鄙,我从来就不是好人。他会爱上我的,我只不过是一直在他的身边,一点一点的渗透到他的生命中去,一点一点的,让他越来越依赖我,一点一点的,让他离开我就无法生活。
卑鄙吗?也许吧。
我想我的目的,现在至少已经达成了一般,至少我在挽秋的生命里,已经是一个必要的、一个不可或缺人物了。
我已经,成功的在他的生命里,烙下了属於我的,永远无法取代的痕迹。
挽秋是最自私的,我却是最卑鄙的。
就那麽一瞬间,我近乎残忍地想,只有我们,才是绝配的。
“衣服脱了。”他淡淡的说,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般的语调。
作家的话:
没有意外的话,後天开V,明天会小更一章~~额。。我是存稿箱君。。作者偷懒去了……
☆、故国三千里50
我怔了片刻,却又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你笑什麽?”他歪了头,睁著眼,纤长的睫毛微动,仿佛一个无辜的孩子,惹人心疼。
我摇头,他见我不动作,便自己过来,抓了把剪刀就剪开了衣服。虽然如此,可还是很疼,毕竟布料已经沾在了伤口上,他这一撕,免不得再流些血出来。
“很疼?”他依旧歪著头问,连口气也无辜起来。
我苦笑,他自己咬的,难道他不清楚。他那一口,咬得倒是狠──我敢打赌,他咬了至少有五分锺,虽然後来几乎只是含著,但也差点把我那块肉给咬下来。
“在书上写名字,给房子起名字,在物品上做记号。”他淡淡地说著,竟然不避讳地直接跨坐在我腿上。那一瞬间我才知道,什麽叫做煎敖。
想做点儿什麽,但却又不敢;不做点儿什麽,但却又不甘。
我只得苦笑,大不了喝几盏苦丁败火。
他伸手环住我的颈项,左臂正压在我右肩的伤口上,疼得我一抖。他却笑得格外灿烂,慢慢地接下去道,“所以凌陌白,你是我的东西,记住了?”
我静静地看著他,微微挑起一个笑痕。他继续道,“你要的,我给不起。”
“所以?”
“所以……”他歪著头,依旧很无辜的模样,“所以只要让你给我了。”
我叹息著,他却脱离了我的身体,自顾地将桌子上的书拿起。
“所以凌陌白,你还是认命得好。”挽秋笑吟吟地看过来,“伤口自己处理吧,乖……”
听到他最後一个字,我只觉得我的额角痛苦的抽了一下。
乖……
冷!
真的是太冷了!
一般来说长衫大概是在20世纪40年代趋於流行,30年代中山装与满化男装多。
☆、故国三千里 51
我从没有想到过,那天夜里梁宅灯火通明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梁子桐并危,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挽秋的冷笑,也是因为梁子桐的病危。
事隔多年还会恍惚的,就是那个夜里在挽秋房间里发生的事。
後来很久以後给绾缃讲起的时候,绾缃问我,那个夜里,我想的究竟是什麽。
我回答说,那个晚上,我什麽都没想。
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过了,所以就无想可想。
绾缃笑我,那笑容里,分明带了几分挽秋的颜色。
********
又一次进医院,依然很拥堵。不过很幸运,没有再碰到清水,毕竟,碰到了,也没什麽可说,还不如不碰见的好些。
人群总是忙碌,然而我却只是站在走廊里。挽秋依旧要笑不笑的那副模样,让人看了就咬牙切齿。
梁天奇倒是忙得很,进进出出,里里外外。
梁子桐病危。
我悄悄地去看挽秋的神色,他依旧只是淡淡的,似乎看到了我那探询般的眼神,他冷笑道,“要死要活,干我什麽事?”
我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预备好的,安慰呀什麽的,完全都没有什麽用了。一直以来都知道挽秋和梁家人的关系不亲近,今天才知道,不但是不亲近,甚至有些冷淡。
医生又和梁天奇聊了些什麽,那个毛发很浓密的德国男人显得一丝不苟。
挽秋在走廊里昏昏欲睡,我却觉得我自己与这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毕竟是个外人,在这样的时候,毕竟是不方便的。然而梁天奇没有再问起我,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不知道又坐了多久,我的思绪开始飘。
“挽秋,爸叫你进去一趟。”梁天奇的声音如针一样地扎进耳朵里,刺的我一疼。抬眼看了他那副扑克脸,我推了推靠在我肩上快要流出口水的挽秋。
挽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梁天奇的脸青了又白,咬牙切齿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挽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继续靠我肩上。
我看梁天奇的面色不是一般的差,又把挽秋给推了起来,他坐了半晌,才不冷不热地道,“反正老头子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你著什麽急。”
梁天奇的脸上又是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道,“他毕竟是你爸。”
挽秋冷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他微微的顿了一顿,嘴角挑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那我问你,我姐做舞女的时候,他干什麽去了?”
梁天奇顿时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才趑趄嗫嚅地道,“他──自然有他的苦衷。”
挽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梁天奇叹了一声,终究没说什麽。
挽秋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走到病房门口,却又回过头来道,“老头子死了,我就搬他家去。”
我怔了一怔,顿时就明白过来。挽秋口中的“他”就是“我”。想到这里,未免有些高兴,但却又不能形於色,只好忍著。
梁天奇的面色却是更加的不好看了,阴森道,“梁挽秋,你不明不白的,住到人家家里去做什麽?”
作家的话:
昨天没爬上来,补更
☆、故国三千里 52
我觉得他其实是已经隐忍了的,他就差点没说我这个男人有什麽好的了吧。我没出声,冷眼等著看戏。
挽秋做得来的事,我一向不插手。并且我这人的是非观一向很明确,挽秋做的,就是对的。无论如何,我只站在挽秋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