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心坐下,等著看挽秋的反应。
挽秋的手停在门把上,转头笑道,“哟,你到忘了,那房子是姐夫留给我的。我只不过是借给了凌陌白住了而已。再者说来,我回自己家,还用得著你管?”
梁天奇刚想反驳,挽秋冷笑著接道,“你难道不知道,苏枕月为什麽把房子留下来?”
我觉得梁天奇现在这副样子,就仿佛是被雷劈过的鸭子,焦黑的,惨不忍睹,面部的表情也是扭曲极了的。
自作孽不可活?
也许我也该学淮阴侯,凉凉地来一句:古人诚不欺吾。
挽秋并没有呆多久就出来了,我隔著玻璃远远的看到梁子桐憔悴的神色。未免有些伤怀,那个男人,曾经那样的风光过,而今,也只不过是病床上垂危的老人罢了。
世间的事,除了情之一字,只怕其他,都已经看透了。
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话:我掌握了全世界,却掌握不了对你的爱。
有些可笑?
也许罢。
诚然,世界往往没有那麽多的美好,美好的现象,就是为了被破坏的。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没有失望,就没有绝望;没有绝望,就没有了希望。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缠绕的怪圈,缠绕其中,看不出是非对错,惟独脱了出去,才看得清楚明了。然却也本无什麽是非对错的。人,只便是人,生下来,是为了别人,活下来,就是为了自己。成王败寇,谁都知道,也是谁都不愿意去承认的东西──自然,是除了成功者外的。
莫名地就又想起了挽秋抽烟时的样子。
挽秋看起来就很干净的样子,浅色的,苍白的,如琉璃似琥珀的那一双眸,流光宛转。然而却始终是没有想到,那样干净的颜色,其实是可以与烟联系在一起的,那种出人意料的和谐和美丽。
挽秋。
我有的时候真的会想,若无挽秋,我也许早就寻一僻静之处,把酒东篱,浅醉南山。可只是因为了他,又在这红尘里挣扎万千。
想来也许是羡慕竹林七贤的,尤其是那首《咏怀其三》,更是大肆的歌颂断袖。那般的狂妄,我想到死,我都是学不来的。
然而又失笑。
不免得失笑起来。
我做我自己,做得好好的,又去学他人做什麽?学了十个阮籍,也终究是翻版,不如做得我堂堂正正的凌陌白好。
挽秋在我身边坐了,眼波流转,“凌傻子,说你傻,你倒是真傻了起来!只这一扇门,又有什麽可看的?”
我笑道,“相思成狂。”
他笑出声,吃吃道,“一日不见,难不成便隔了三秋?”
我笑道,“何止是三秋,恐怕是三十秋。”
☆、故国三千里 53
他又笑,直笑够了,才道,“你下午有事吗?”
我揉了揉额头,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有事──也不是大事,推得掉的。”
他笑道,“若是走不开,就算了。”
我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他摆弄著自己的手指,半晌,才淡淡道,“你这话说得倒是不错的。这世上,哪有什麽真的走不开,若想走,谁都走不开。走不开、做不到,不过就是推脱之词罢了,若是真的想,真的愿意,又有什麽走不开做不到的。”
我大笑道,“人生一世,得一知己足矣。”
挽秋只是笑,一笑间风华绝代。
“下午……方便的话。”他微微顿了一顿,我第一次看到挽秋如此的扭捏,他抿了抿嘴唇,壮士扼腕般地道,“方便的话我想搬过去。”
“没问题。”我忙不迭地点头,这样的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怎麽会不方便。
他听了我的回答,浅浅的笑了一下,有几分腼腆的颜色。
我不由得又看的痴了,不知何时,听他笑骂,“登徒子。”
*****
挽秋来的时候,孑然一身。
那时才刚刚下午两点锺。
他随意地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著我泡的茶,一边撇嘴说难喝。
“我住哪儿?”他突然这麽说了一句。
我奇怪道,“不拿东西?”
他淡淡地道,“没什麽可拿的。”说著,他靠在沙发上,一副疲倦的模样,“累死我了……”
我不由得笑道,“你这是做什麽去了?累成这副样子?”
他耸肩道,“把那些该烧的书都给烧了,虽然说弄回来听不容易的。”他顿了顿,自嘲似地道,“一千三百七十一册。”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竟会走的如此决绝。
“梁家都快被我弄成焚烧厂了,不过──他们现在应该在收拾那些灰吧。”他蹙了蹙眉,又道,“我要睡觉。”
“你先睡我房间吧,我下午,给你布置。”本来房间是有的,特地的收拾了一遍,把所以的东西都清理走了,留给他自己布置,只不过没想到他竟然什麽都没有带来──尤其是那些书。
我本还担心挽秋会拒绝,可他却并没有什麽其他的反应,只是淡淡道,“你房间在那儿?”
书房和卧室在一间,还是因为我嫌麻烦的缘故。於是就将两间相邻的房间凿通,又封了一扇门。弄好之後用一扇屏风将床隔起来,便大功告成了。
电话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屏风,迅速地接了起来。
“是麽……哦……不,的确是有事……见谅。”
他笑了一下,然他似乎真的是笑了,至少我模糊的可以听到喉咙里的声音,“再见。”
卫童……消息果然很快。
我又瞥了一眼屏风,的确,他刚刚搬到我这里,卫童便知道了……的确是很快,不过,并不值得奇怪。
不过他打来电话做什麽?难道目的是打草惊……不,是打电话惊我不成?我倒是真的不想把自己和那种软绵绵的滑溜溜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只可惜,卫少爷没给我这个机会。
至於挽秋,我是不会放手的,不过也不需要我放手。
突然就想起来那一段话:
Powser said to the world,”you are me”
The world kept it prisoner on her throne.
Love said to the world ”I am thine”
The world gave it the freedom of her house.
不禁就有些失笑,原来自己也有这麽“罗曼蒂克”的时候。
不过……
卫童……却也的确是个麻烦的角色。
挽秋想必还睡著吧。
我突然就想起来挽秋看到屏风时候的表情,那表情和我看到他一屋子书的表情是差不多的──似乎是惊异的,但又不完全是。
☆、故国三千里 54
唔……诚然如此。
不过他会惊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般来说,屏风……怎麽样也应该是一个长得仙风道骨的清瘦老人古香古色的宅邸里名贵的古董吧?!根本不值几个钱的普通屏风和西式洋楼,倒是很不搭调的。
不过我这样懒散又随意的性子,做出什麽事都是有可能的。
电话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我不得不放下笔。
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屏风,不过我想大概不会吵醒他的,毕竟,他已经很累了,一夜未眠又加上烧书,恐怕声音再大一倍也醒不了吧。
不过……
“你明天回来?”我有些吃惊地道,“这麽快?”
“我不是发了电报回来?”凌宵笑得很畅快似的,“昨天就到上海了,我在朋友家啊,明天就回去……地址我知道你不用告诉我了。”
我只得苦笑,“好,那麽,明天再说。”
她很轻巧地挂掉了电话,我只好无奈。
电报?
因为挽秋的事,早就忘到一边去了吧。
似乎只要遇到和挽秋有关的,我的生活就会完全的乱成一团。或者很坦白的说,只是因为他的缘故,我忘记了我该做的事情,这一味的想著他了。
这算什麽?
如此可悲的──一相情愿。
未免的又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挽秋的时候。当时最多的还是诧异,现在想起来,却只觉得挽秋是一只白痴刺蝟,明明有那麽多的刺,却总是傻乎乎地露出肚皮。幸好他遇到的是我,而不是其他的──黄鼠狼。
仔细想来,挽秋对我,也不是完全无意的。试探性的靠过来,或者是他没有拒绝我的怀抱的时候,总是让我觉得,其实我并不是,真正的一相情愿。
但那又如何?
纵然他喜欢我,也没有到爱的地步,纵然是到了爱的地步,也不会像我爱他爱得那麽刻骨铭心。
不过已经无所谓,从开头就已经预料到的结尾,没什麽可继续下去的了。
我自己选择了的路,自己会走。发生了什麽事,只要有目的,我就可以快乐地活下去,我不会为自己的事故狡辩,仿佛自己,永远都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一样。
漫无目的地神游了许久,才想到还有很多事没有处理。屏风的那一头很安静,我却知道我的内心在骚动,很想去看一看,很想很想去看一看,他睡著了的样子。
然而我就真的那麽去了。
我自己都很吃惊的事实就这麽发生了,等我终於意识到我想干什麽的时候,我已经停在了屏风前。
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绕过了屏风,帐子没有放下,挽秋躺在我的床上,睡得很熟的模样。
才发现,其实挽秋睡著了的时候很安静,安静里带了一丝的透明,也才发现,其实他不仅仅是瘦,而且已经很纤细。
纤细的颈子,纤细的手腕,手指也是一般的纤细,纤细却不玲珑,也不柔弱,更并不显得娇嫩。他的嘴唇的颜色仿佛是在雨里洗刷过的落红,淡色的,显得微微的苍白却又染著一丝的浅浅的粉色。
安静而温柔。
单薄得仿佛砧板上柔软的小生灵。
也仿佛,就要化在空气里一般。
突然就很不忍。
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睡颜,也能与“不忍”二字联系到一起。
睫毛投下的浅色的影,蹭著枕头轻轻的一声咕哝,单纯而可爱。
挽秋……
轻轻地咀嚼著这个名字,却又仿佛某个地方被刺痛,那样柔软的疼痛,那样幸福的悲哀,一如落日的忧伤。
那种,美到让人心碎的忧伤。
*****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天色已然大亮了,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揉的皱了,屏风那边还是很安静。我活动了一下酸软的手臂,脖子也僵硬得让我觉得我像是僵尸。
居然就这麽,在桌子上睡著了。
腰酸背痛腿麻脖子疼……不过,想起曾经露宿街头的时候,有一张桌子和温暖的房间,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事情了。
我扶著桌子站起来,很庆幸交代菊香不叫她就不必进来服侍。若是她真的进来的,光是看到我这副样子,就不知道会说笑成什麽样。
她倒是无妨,有口无心。可毕竟有人,每时每刻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话。
下了楼,三娘在客厅里坐著,涂著豆蔻的指在晨曦下显得有些刺眼。
☆、故国三千里 55
“早餐吃过了的,你要吃什麽,吩咐厨房做些。”三娘斜斜地往後一靠,妖娆自生。
我却是已经习惯了的,并不觉得怎样,淡淡道,“倒是不饿,不吃也罢了。今天……怎麽这麽早?”我问了一句。
三娘笑道,“不是说凌宵今天回来麽?都起了个大早等著呢。倒是你呀陌白,怎麽这麽不上心?”
我苦笑,我怎麽能说,因为挽秋,完全忘记了妹妹的事。
正这时,菊香端了茶过来,笑道,“二少爷终於舍得出来了?”
她平日里与我没大没小惯了,我也不觉得如何,笑了一笑,却不说什麽,耳边传来母亲冷冷的声音,“没大没小的,像个什麽样子!”被她这麽一说,菊香缩头缩脑地站到了一边,阿慈笑道,“夫人,何必呢,一大早的别动气。”
阿慈是母亲陪嫁的丫鬟,在母亲的坚拒下最终没有被父亲收房,却也终究没有嫁人,做了老姑娘。
母亲的颜色并没有太缓和,拿一双眼冷冷地望过来,走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了。三娘笑道,“你却是──还是当年的样子。”
母亲显得有些动容,却终究没说什麽。
这两个女人的恩怨,我是不晓得的,只知道,同一个屋檐下十多年,她们很少说上话,但偶尔的言语,却又是那麽的默契。
小的时候还是问过大哥的,不过大哥却也是疑惑,後来他去问了谁,我不记得了,反正是挨了罚的。
再後来,我就离开了上海,足足十六年。
“子曦呢?”我在沙发上坐下,啜了口茶,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
三娘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娇笑道,“哟,子曦……”她拉长了声调,在笑声里笑意颤动,“他不是上班去了麽?”说著,细细地赏弄著自己的指甲。
母亲淡淡道,“凌霄回来了,你也抽时间陪陪她,毕竟你是兄长。”她顿了一顿,又道,“看看你那班朋友上,有没有合适的,介绍一下。”
我点了点头,母亲又道,“粱家的小少爷,结婚了没有。”
我心里一跳,知道母亲是打挽秋的主义,按捺下心中的不快,只笑道,“那可是白想了,挽秋有女朋友的,陈如霜,你知道的。”
母亲淡淡道,“陈家那副样子,看是不行了。这婚事,八成也是要吹的。”
我把茶盏放在桌上,掩饰般地道,“是怎麽样,还不一定呢。我倒是想让子曦介绍一个给凌霄,毕竟生意场上的,谁兴谁败都不一定,还不如找一个塌实的好。”
母亲叹气道,“你说的倒也对,只不过……再说吧。”
三娘若有若无的瞥过来,我心里一跳,直觉上就明白,三娘肯定是看出了什麽的。
凌宵回来的时候,九时多一点。
蓝布褂子,短发。
和记忆里的小女孩差了很多。
她并没带什麽东西,只是几件衣服,几本书。
“也没什麽可拿的。”她这麽说了一句,“住宿舍里,也放不了什麽,所以也就干脆不买。”
得知凌宵并没吃东西,三娘笑道,“我去吩咐吩咐,给你们做些点心。”
我笑了一笑,道了谢,三娘掩唇道,“都自家人,客气些什麽。”
母亲与凌宵聊了几句,问了问生活上需要些什麽,近日里的状况,有没有男朋友之类,便回房休息去了,阿慈跟在她後面。
我亲自带著凌宵到她的房间,笑道,“房间的话,不喜欢就重弄,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想的是什麽。”
凌宵抿唇笑道,“二哥你真有意思。”
我摇了摇头,“我没意思得很。”顿了一顿,又道,“下午吧,给你寻一个小丫头。”进而解释道,“母亲好静,不喜欢家里人多,也没有多出来的人手。”
凌宵摇头道,“不用,不用,我有自理能力。”
作家的话:
勤劳的存稿箱飘过~~作者他~~他~~他跑到淡水去鸟= =!
☆、故国三千里 56
我挑眉,“什麽意思?说我没有自理能力。”
她笑出声。
我无奈,“行了行了,你自己收拾一下吧,有事叫人就好了。”
她点了点头,我替她关了门,看见挽秋正往楼梯那边走。
他见我了我,笑了一笑,停下来等。
“怎麽出来了?”
他道,“怎麽,房间都不让出?”
我笑道,“误会误会。”
挽秋斜我一眼,“你未婚妻?”
我一口气憋住。
挽秋急忙道,“你别激动。”
我摇头道,“你你你……”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也“你”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可奈何道,“我怎麽说也不会娶自家妹妹吧。”
挽秋望了望屋顶,又看了看地面,半晌,灿烂一笑,眨了眨那双眸色流转的眼,无辜地浅笑道,“天气挺好的是吧。”
“…………”
挽秋说不饿,我也懒得吃东西,早饭就直接拖延了过去。他饶有兴味地观赏我的房间,时不时的来几句评语。
“像不像你衣服的颜色。”我在他走到窗前的时候淡淡地道,“我说窗帘。”
他显然微微的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突然开口说那句话,或者只是因为想说,於是就那样自如地说出了口。
“故意的?”他歪头看我,笑容里是孩子般的无辜。
我淡淡道,“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