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好主意,但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主意。一开始老头老太太们都不乐意,社区出面做工作,这才安抚下情绪。社区不管报名,刘骁便把报名点设在自己店里。他想得简单,出发点也是好的,谁想到实施起来,彻底乱了套。
店里本来顾客就多,到报名那天人潮涌动,满屋子人吼狗叫,世界末日都比这好不了多少。那天刚好又是周末,一整天下来,连出尘子在内,店里四个人,几乎掉一层皮。
出尘子内疚极了,觉得自己给刘骁添了麻烦。没吱声,去超市买了条大鱼,身子炖了,鱼头留着,做了个剁椒鱼头。刘骁本来觉得没什么,给师叔办事,再麻烦他都高兴,可见了桌上两盘横菜,他琢磨着,要是出尘子一内疚,自己就有这么多好吃的,以后不如隔三差五,用点苦肉计?
感谢道教协会会长,他这一去美国,仿佛要常住似的一直不回来。出尘子在刘骁家住了好几个礼拜,刚来时规规矩矩谨谨慎慎,如今怡然自得,终于当成了自己家。
刘骁跟他一边吃鱼,一边说笑,觉得日子过成这样,真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父亲去世后,他过了三个月心灰意冷的日子,看谁都不顺眼,看什么事都不顺心。好好一个家,狗也有,猫也有,人也有,可就是冷得跟冰窖似的。有天他实在郁闷狠了,灌醉了自己,在墙上摔酒瓶子玩。玻璃碴子乱溅,划伤了他的腿,鲜血直流,他怔怔地盯着,一点止血的欲望都没有。
那样的日子以后不会再来了吧?
他舍不得出尘子,觉得不光为他的颜值,还为点别的他不愿意细想的东西。
道教会长别回来就好了。
吃完饭,他去洗澡,洗完澡,发现出尘子坐在写字台跟前,正拿着笔写写画画。到晚上,他的长发就散下来随便披在肩膀。刘骁每每对着他的长发心猿意马,又想摸一摸,又想嗅一嗅,因此不敢细看,目光专注于他的本子,问:“这是什么?”
“我大概回忆了一下今天,列了个表。”出尘子用笔尖点着纸页,皱眉沉吟,“师侄,把你的电脑借我用用可好?”
新鲜了,道士还会用电脑?刘骁笑道:“你要干嘛?”
“我想编个程序。”出尘子抬起头,台灯下,他的眼睛黑亮而澄澈,像龙虎山那一条不知深浅的小河,“有了这个程序,以后咱们就不用手忙脚乱了。”
第5章
刘骁挺吃惊的。
他不能不吃惊。
他知道出尘子会打拳——这不奇怪,武当张三丰发明的嘛;也知道出尘子会煲药膳——这也不奇怪,道家最重益气养生,药膳正是养生方式的一种;甚至出尘子会用电脑他都不觉得奇怪,但是会编程……
刘骁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他抠了抠耳朵,问:“你说什么?”
“我想借你电脑用用。”出尘子说,“我想编个程序,很简单那种,每个月报名的时候用,这样下个月咱们既省事,又不耽误你给猫狗看病。”
没听错,竟然没听错?!
刘骁惊得嘴都合不上,指着出尘子:“你……你你你……”
出尘子挑了挑眉梢,这么语焉不详的一句话,他竟然听懂了。
“以前有个程序员厌倦生活,想抛妻弃子到我们观里遁世。我们劝了他两个月,终于劝得他回心转意,回到家人身边。临走的时候,他为了答谢我,给我留了几本书,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出尘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反正平日闲着没事,我就自学了编程。技术……不算很强,但是编写个报名程序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话轻巧极了,刘骁扁扁嘴,从柜子里拿出电脑,然后一屁股坐到出尘子旁边的床上:“你编吧。”
出尘子不解地望着他。
“我看着你编。”刘骁挠挠头,解释,“没看过,看个新鲜。”
出尘子一哂,接上电源,开机。
刘骁早就发现了,出尘子做事比一般人要专注。店里那么忙乱,谁去站柜台都会收错钱,唯独出尘子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他编写程序的时候,眼睛只盯着电脑,目光随着一行行走动的代码按键下移,明明刘骁这么个大活人在旁边盯着,他却丝毫不觉,只专注于眼前。这间卧室的顶灯不怎么亮,刘骁怕他伤眼,打开了台灯。他顿了一下,转过头朝刘骁短促一笑作为道谢,下一秒又投入了代码里。
台灯与屏幕的光一同照亮了出尘子的脸,照得他皮肤莹白如玉,唇色殷红,十足美人。刘骁想,要是他没有隐藏在道观中,也许早就叫人发掘,当了明星或者模特。如果他真当了明星模特,自己也就不会遇见他,更不会在这样一个晚上,坐在床边看他编写程序。不过也许那样他就会赚很多钱,再也不用为丢了钱包手机心事重重,觉得自己对不起师父师兄。
刘骁不知道这样的程序要编多久,他坐在旁边看,看着看着有点累了,踢了鞋子,靠床头歪了下来。动作幅度有点大,叫出尘子有所察觉。那人抬起眼,望着他,温温柔笑。
“你去睡吧。”出尘子说,“我可能要熬夜。”
“没事,不困。”刘骁说,“陪着你。”
……说完这句话不到五分钟,他睡着了。
身边响起轻微的鼾声,出尘子无奈地转过头。隔壁房间的老式座钟刚刚响了十一下,小区里万籁俱寂,大部分人已经进入睡眠。刘骁累了一天,应该困了,可他执意要陪着自己,出尘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冬夜微冷,枕头被子都被刘骁压在身下。出尘子怕他冻着,起身去隔壁房间拿被子。出门的时候狗狗跑了过来,张着嘴吐着舌头,一个劲往他身上凑。那两只猫仍旧十分高冷,脸对脸蜷缩在暖气旁边,听见声音也只是给了他个冷冰冰的眼神,继续原地不动。
出尘子去隔壁房间抱了被子,回来看到刘骁睡得蜷了起来,果然是冷。他展开被子,觉得小腿有点温热,低下头,果然是狗狗在蹭他的腿。他四指抓着被单,食指竖在唇边:“嘘——”
他俯下身,轻轻把被子盖在刘骁身上。
刘骁没有醒,只是睫毛颤了颤,仿佛入了一场隐秘的梦境。出尘子该马上直起身的,他却像着了魔似的,更凑近了刘骁的脸。刘骁结合了父母亲的所有特点,眼睛大,睫毛长,鼻梁稍稍有些塌,不过他不戴眼镜,没影响。刚刚洗完澡,他的头发还湿着,这会儿已经全干了,一根根像顽强不屈的战士一样挺在头顶。前两天他给自己剃了个时下流行的寸头,然而同样的发型,在模特头上就好看,在他头上总欠点火候。走出理发店,他一会儿摸一把,一会儿摸一把,摸了好半天,跟出尘子说:“扎手。”
出尘子忍不住伸出手,他想摸一摸,这些头发还像前两天似的扎手吗?
可惜他没有摸到,刘骁就醒了。
要缩回手已经晚了,而且由于距离太近,他的唇居高临下,几乎要贴在刘骁眉间。刘骁有点懵,下意识喊了声“师叔”,出尘子像被火烧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弹了起来,想往后坐。不凑巧,椅子装着四个滚轮,一个没坐稳,椅子滑开,出尘子重重地墩在地上。
“汪!”狗狗响亮地叫了一声,惊动了墙角的两只喵。俩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过来,看热闹。
“去去去!”刘骁挥开俩猫一狗,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多了床被子。他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唇角止不住勾起来,对出尘子伸出手,“来,我拉你起来。”
出尘子把手递给他。
指尖擦着指尖,掌心贴着掌心,这种感觉有点奇怪,刘骁有点发呆,出尘子有点怔忡,于是两人握着手,几秒钟后,出尘子还没起来。
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刘骁不知该感谢这通电话缓解尴尬还是嫌它破坏气氛。他一手用力,把出尘子拉了起来,另一手拿过旁边的手机,接听。出尘子坐回电脑跟前,心绪未定,两只耳朵通红。他下意识做点什么来平复心情,于是拿了木簪子挽起头发。簪子插好,两只红透了的耳朵更明显了。
“好……好……我知道了……你别急,我十分钟以后到……不,五分钟就到……别急啊!”
也不知是谁的电话,刘骁越听表情越严肃,讲到后面,已经浑身紧绷,站了起来。
“怎么了?”等他挂断电话,出尘子问。
“有个动保协会的姑娘送了条流浪狗过来。”刘骁在宠物店门上贴了自己电话,接急诊,“被车撞了,四条腿都压烂了,就剩一口气。姑娘摸着它肚子鼓鼓的,里头好像有小狗。我得赶紧去做个手术,看能不能救回来。”
说话间,他草草穿了件外衣——里面还是睡衣睡裤,就在外面裹了件羽绒服。
“你睡吧,别管我。约莫我得三四点才回来。”刘骁三两步走到门口,嘴里咕哝着说道,“我得给小杜他们打个电话,这手术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得有个帮手。”
“小杜他们住得那么远,赶过来来得及吗?”出尘子追到门口。
“叫他们打车过来吧,车费我给报销了。以前都这样的。”说完,他自己也有点没底,“就不知道这回赶不赶得上……”
出尘子简单算了算:住得最近的是小静,大半夜不堵车,她赶过来大约要二十分钟。可是这会儿说不定她已经睡了,把人叫起床再出门,全过程也许得半小时……
狗命关天,一分钟都等不得,出尘子一狠心:“你别叫了,手术麻烦吗?我帮你吧。”
刘骁愣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给我打打下手就行……”刘骁狐疑地打量出尘子,“可是你行吗?““忘了我刚来那天了?”出尘子笑着扯下围巾,围在自己脖子上,“你说我赚到了,你来教我剖腹产。”
刘骁一下子笑了。
“成吧。”刘骁揽过他的肩,“待会儿再多教你点,师叔。”
第6章
外面特别冷。
隆冬的北京,滴水成冰。北风像刀,刮起来那架势像割肉。刘骁跟出尘子都没穿多少,出了单元门就往店里跑,北风压着,跑不快。好容易跑到店门口,一个穿着黑羽绒服的姑娘等在门口,旁边站着她男朋友。刘骁跑到姑娘跟前,姑娘敞开羽绒服衣襟,露出团灰蓝色围巾包着的东西——
刘骁怔了怔才看出来,那被血和着泥染透了的是一条狗。
“快进来!”他打开门锁,叫另外三个人进门。
店里有暖气,不是那么冷了。刘骁把羽绒服脱了扔在一边,从姑娘手里接过狗,放到一旁的手术台上。这条狗的两条前腿都被碾碎了,没得救,只能截肢;后腿还好,只是骨折。大量出血让它呼吸微弱,眼睛都睁不开,舌头吐在外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喘气。而且不知道它被撞后多久才被人发现,血已经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凝结,跟泥土混在一起结了大块大块的血痂。
送它来的姑娘是刘骁的熟人,为了给狗保暖,她把狗搂在怀里,内衣外衣沾满了血,以后再也不能穿了。她根本不在意,两眼紧盯着手术床上的狗狗,问:“严重吗?能救吗?”
“检查以后才知道。”刘骁指着旁边一个小箱子,叫出尘子拿给他,“出血太多了,不太好办,而且……”他又按了按狗肚子,里面硬邦邦的,仿佛能感到生命的蠕动,“先止血吧。”
他技术精湛,止血针打上,三两下包扎好伤口,同时给狗狗接上了监护仪。狗狗已经是半休克状态,结膜呈现一种生命力急速流失的灰败。按理讲止血之后,狗狗的生命体征就应该趋于平稳,然而十几秒后,监护仪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
“嘀嘀嘀——”
“怎么了?”送狗来的姑娘焦急地问。
刘骁看了眼机器,两手抱起了狗狗:“血压急剧下降,它体内可能有出血点。”
这是最令人头疼的情况之一,多少狗狗在车祸后死在这个上面。刘骁抱着狗去了B超机跟前,出尘子方才已经把B超机打开了。刘骁把狗放上去,按了几个按键,过了一会儿,片子出来了。
刘骁拧着眉毛,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把狗抱回清理过的手术床,搁下去的时候稍稍碰到狗狗的断肢,一定很疼,但狗狗太虚弱了,一声都吭不出来。刘骁指挥出尘子去拿手术服,自己也拿了一件穿上,一边穿,一边走出手术室,把片子递给对门外的姑娘道:“情况很不乐观。”
姑娘不明白地看着他。
“它腹腔内有大量积血,怀疑是肝破裂或肾破裂,需要迅速开腹检查,如果属实,必须结扎血管,摘除器官。”刘骁也不遮掩,这种情况下遮遮掩掩反倒耽误时间,“但是它子宫内又有四条小狗,已经快生了。如果要摘除器官,势必花费许多时间,很可能导致小狗窒息死亡。可是不管出血点,先给大狗接生的话,也许小狗的命保住了,大狗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你得给我个决定,保大还是保小?”
“什么意思?”姑娘愣了一下,眼神一下子慌了,下意识向自己男朋友求救,“两个不能都救吗?”
男朋友也说:“刘医生,需要多少钱我们出,你不用有顾忌,能不能把大狗小狗的命都保住?”
“这不是钱的问题。”刘骁说,“上了手术台,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把大狗小狗的命都救回来,但现在的问题是很有可能无法兼顾。你们是送它过来的人,我必须向你们征询意见。”
姑娘手里死死捏着片子,就算听明白了也不能相信:“可是……我们怎么能……”
刘骁看着她眼圈泛红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男朋友揽住她的肩,低声安慰了几句,抬头看着刘骁:“刘医生,您建议保大还是保小?”
刘骁张张嘴,话未出口,全咽了下去。
这个选择对刘骁来说也太难了。两边都是鲜活的生命,怎么能在这一两分钟里,凭几句话就决定其中一方的死活?刘骁回过头,透过手术室的窗户,看着静静躺在手术床上的的流浪狗……
万物有灵,那一瞬间,仿佛感应到了刘骁的注视般,狗狗努力地睁开眼睛,也向刘骁望了过来。
它动了动已经碾烂了的前腿,仿佛哀求似的,用包裹着纱布透出血来的爪子点了下胸前。
再往下一点,是肚子的位置,里头孕育着它的孩子。
“刘医生,拜托你一定要把它们的命都保住,如果……”所有人都看到了狗狗的乞求,这促使姑娘狠狠咬牙,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如果一定要选一方……保小狗!”
刘骁点点头,转身回到手术室。
他跟出尘子一起固定住狗狗的四肢,接着他划出狗狗身上的几个位置,叫出尘子把狗毛剃掉。他先给狗狗注射了一定剂量的麻醉剂,接着拉过呼吸麻醉机,将管子插进狗狗口中。狗狗在双重麻醉的作用下完全陷入休克,任由刘骁摆弄,只偶尔因为失血过多,本能地抽搐一下。刘骁又接上监控心跳血氧等一系列身体机能的仪器,最后转过头,从一旁的盘子中取出了手术刀。
从业五年,他做过大大小小的手术几百例,唯有这次,他产生了一丝犹豫,仿佛这一刀蓄着千钧万钧之力,事关重大。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头看向出尘子,希望寻求一丝安慰,而同一时刻,出尘子也看着他。
两人都戴着口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传达着彼此的情绪。刘骁紧紧攥了攥手术刀,嘴上故作轻松:“师叔,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道教也有这样的说法吗?”
“有。救人性命,在任何宗教里都是大大的功德,救狗也一样。”出尘子说,“刘骁,你会有福报的。”
“是吗?”刘骁笑了笑,“要是真有福报,就替我保佑它们母子平安吧。”
刀刃划开皮肉,刘骁开始了他的手术。
手术刀沿腹中线切开狗狗的胸膛,接着切开腹膜,几乎同一时间,一大泡血“呼”的一下涌了出来。B超早就显示狗狗腹腔内有大量积血,但实际情况比片子上的还要严重。情况紧急,出尘子这个临时助手竟然十分靠谱,刘骁一抬手,他就把抽吸器的管子递了过来,而且姿势正确,时机恰当。要是平时,刘骁肯定要夸人,这会儿他没时间也顾不上,低头将管子一端插入狗狗腹腔。
积血顺着管道抽走,但滚烫的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刘骁微微弓着身子,专心致志找寻狗狗体内的出血点。他心中一直默念着上帝保佑菩萨保佑大罗金仙保佑,几十秒后,出血点找到了,在肝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