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交谈着交谈着,竟渐渐忘了情,直把他以前那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全端了出来,言语上也不多加注意了,之前还用着“我们”以示什么都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渐渐地都不顾虑着这一层了,全是用的“我”。
到了眼下这会儿,就连在那家东家身后头拱肩缩背站着的那个掌柜的都听得怔了好几回,直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以前老往他这处送货的小哥了一般。
这时,还没等那个东家说话,旁边那个有孕的年轻女子就说道:“什么人我们保不出来?你就说说,现在我就让人陪着你去。”范禹就说:“是一个旧日相识,我以前在妓院里做杂工,他也是,可是几个月前那里的妈妈就将他送进了一间厢房里养着,是想叫他日后也做那档子买卖的。他不肯,有一回遇上我,神情哀戚,只苦于我们都寒微,他还有那个日后卖钱的价值,想必要赎出来根本就没那么容易。”
这小姐一听,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妓院里的事还不都是这样的,她只是觉得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要保个人出来根本就不算是事,于是就想着叫掌柜的跟着他去一趟,这事就能了了。不想,这时她二哥说道:“算了,我跟着去一趟吧。”
于是这家东家——叫祟侯免的就跟着范禹一道去了范禹以前呆过的那家妓院。祟侯免身后还跟了些身壮力健的家丁仆从,一行人像是“当地黑社会”要去洗劫一样地朝那家妓院浩浩荡荡地去了。
一说要叫祖辛出来,那家妈妈与大堂管事的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就把人与契据交了,字签了,就转契了。只是范禹那一方现在没法子签字,他也不好代婆婆签了这字,故而只是让妓院那一方将他们要签下的名字签了,跟着拿了回去后,婆婆再签也是一样的。到时婆婆签了后,再到鱼女城府衙里将契给专管这事的官吏看一看,让人记录在档也就万事都妥了。
☆、第 13 章
祖辛之前初被这妓院里的杂役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样地由房里叫出来时,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情,直想着这段时日以来也并未惹上些什么,直至看到了范禹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说是要赎他出去,他才松了一口气。
一开始还当是那个男人要赎他,他还有些不大情愿,想着难道范禹为了救他出去,真是什么招都使上了,竟还撺掇了一个男人要将他赎出去?难不成是要将他赎到那男人家里面去,那样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的。后来听范禹说是他家婆婆要赎他出去,才放下心来。
祖辛不认得眼前这男人,是因这男人从没有上这间妓院来过。不过听旁边人说他是大康酒楼的东家,那么一来他就知道这人身份了,就是那个有很多间分号的大康酒楼的东家,虽不曾见过真人,可也是听过别人讲起过的。且大康酒楼在鱼女城内就有三间分号,其中一间还开在这条大启街上。有几次由那酒楼门前过,只见酒楼格局相当富丽大气,朝里头随意瞥一眼,也见一副金碧荧煌的气派,一般人都不敢进去。且门头上那块匾上“大康酒楼”四个字据说是用掺了真的金粉的漆写上的,看着黄澄澄的,白天晚上看上去都是格外地亮,却没人敢偷,因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金,还是仿的金粉,再有一个就是这家的东家得罪不起。
不仅这东家开罪不得,且祟侯家与才旦金坞的东家家里都是联络有亲的,除了祟侯免的三妹妹嫁了给那间金坞东家的儿子,且这两家的旁支亲戚间也是有嫁娶的。人人都知道祟侯免的三妹妹比他本人还更是个不好惹的货色,才旦金坞与官府间也是往来频密。这么一来,偷他家一块匾,倒要惹得他家发派人手追踪到天涯海角去,不最终弄死了誓不罢休的架势,那么偷匾何用,非但没能够折变成现钱以供花销,反倒惹得一身腥,死无葬身之地。
范禹之前与这祟侯免向北走来这间妓院的一路上,已感受到路人的一些眼光,再见后来这妓院妈妈的那副嘴脸,就知道祟侯家应该相当厉害。范禹本人来这处地方还没有太长时间,对这城里的这些大富户间的关系表是一点儿也不清楚。他忆起这身体本记得的一些事,好像确是听人说过那么一回两回祟侯家与那个有着多间分号的大康酒楼的。只是这身体的本能记忆在这一块已是相当模糊了,或许是因为当时他做这妓院小工时接触到的人也多数是与他的一样的囝,虽说他们偶尔也喜欢嚼一嚼城中富户的消息新闻,可是毕竟知道得并不多,故而也说不了多少可以叫当时的他听了去。
范禹这时不禁有些暗悔为什么当初不早些对这祟侯家的事情多加回忆一下,要是一早知道这人这样有地位,他之前一定不会对他那样说话的,至少是要再和软宽缓上几分的。
不过,他现在这会儿心里是十分感激这个祟侯免的,因为他不仅帮自己将祖辛赎了出来,且他和自己走了这样一程,想来以后自己在这条大启街上哪怕是每天都横过来做买卖,也是没有人敢欺负自己一指头的。就算与这人并不熟,可是他帮自己在街上做样子也做到足了,街上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只知道看见了自己与他走在了一起,心里测度了之后,虽说以后不一定会对自己礼让上三分,可至少是不敢欺负的。
他们这些人出了这家妓院,祖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就这样自由了,昨晚上还在房内慨叹素净的日子过一日就少一日了,哪知今天天上就掉下来这样的好事。
祟侯免见这事已帮他办完了,在门口处就问:“哎?你本来不是要回家去的吗?怎么往南边我们那边推去了?”范禹凑上前去小声说他本是要去才旦金坞兑小锭去的。祟侯免看他那个小声说话的样子,像是生怕自己板车上有钱的事情被路上哪个人听了去似的,心里十分想笑,因想他身上今天卖再多的钱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他还这样一副像是要处处防贼的样子。不过祟侯免也知道那些钱对于他这样的小生意人来说是不少的,且挣得不容易,那自然也是不便真地笑出来,以免伤了这小哥的自尊心。
他提出来:“那我横竖都已出来了,不如就再陪你走去才旦金坞吧。你不如在里面办一个户头,把赚来的钱都存在里面。”范禹却有点犹豫,说道:“不……不用了。”因为他除了觉得现在自己也不是有很多的钱,把钱存在里面给人息是一件浪费的事情之外,这里面还有一层原故,就是他现在的这重身份,他是一个囝,他们囝都是自己东家底下的奴,是没有办法在金坞里办一个户头、以自己的名义存钱的。
祟侯免恍然像是也想到了这一层,不免也有些尴尬,可是竟嘴巴不受控制地又说道:“那你把做麦包与做呱呱的方法都传到我们火房里,我就帮你和你这朋友赎终身,成为自由人可好?”明知这小哥根本不会应承这桩事,可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这样一句。这一句摆在这个时候说,都不知是在趁人之危,还是在玩笑调侃了。
范禹哪里会分不清价值轻重,他自己做这麦包与呱呱,再要不了一年,他就能自己赎了自己与祖辛的终身,哪用得着这时就这样目光短浅,这样紧忙地将商业机密卖与这人换取那张做自由人的赎契。这样不划算的买卖他是不会做的。
可这人也不能得罪,他只说:“不用了,我也没几个钱,将钱串子换成锭也是为了拿着方便。哪里就要到办一个户头存起钱来了?”打着哈哈,就要辞别这祟侯免,想着不如今日就不去那金坞了,带着祖辛先回婆婆家安顿才是紧要事。
可哪知这时,街南面顶头又过来两人,一细看,竟是上回害得他被打的那稍有些肥头大耳的男人与上回和他一桌儿的另一个男人。范禹对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印象尤其不好,觉得定是酒色之徒。那么物以类聚,与这人一桌儿的那男人也定必不是什么好货,否则他们没事总往妓院这地方跑做什么?
那肥头大耳的男人在门口处一看祖辛在门外这么站着,还跑了过来,捏起祖辛的手,问:“你怎么站到外面来了?”祖辛却因在妓院里头呆得惯了,对客人的拉手掐脸这样的动作都已变得不懂得拒绝了,因在里头一拒绝就要被骂不懂规矩,而这时才刚由妓院里出来,一时没有反应上来,就只怔在那里,虽是心中有些嫌恶,却也不懂得将手抽开。
范禹上前一步,将那男人的手扯开,说道:“他早都不在这妓院里呆了,没的给你拉手摸脸的,放开!”他仗着有祟侯免给他撑着腰,就也不怕眼前这个人。
这男人一见这囝竟敢这样对自己说话,将眼厉了起来,叱问:“谁赎的他?”说着,手还要推搡上去,却被祟侯免一把挡下来了。范禹不想跟他说话,就要祖辛跟自己先回家去。
这时,这肥头大耳的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向祟侯免说:“表哥,难得见你会上这种地方来。”祟侯免则说道:“是啊,表弟。”那男人说:“表哥,你酒楼生意近来是越发地好了,怎么得空来的?”祟侯免说:“哪里的话,你的也不差啊。我们酒楼与你们的天天对望着,也没见你家酒楼的生意哪时候是不热闹的。”那肥头大耳的一听这向来是死对头的表兄弟两人又在这里明枪暗箭地说起话来了,一时之间也忘了之前那回事,就在这里听着他们两个说,想着别到时当街起了争执就不好了。
他们说到了这会儿,范禹早已扯着祖辛走远了,没听着他们这些人都说的什么。
范禹见自己都走得离那些人有这样远了,就对祖辛说:“你现在的东家是婆婆,我们都是在婆婆家的,不是在妓院里,那肥男人拽着你的手不放,你要知道甩开才对。”祖辛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一时忘了。习惯都没改过来。”范禹说:“等下我带你回去见婆婆,你先跟我住在一起。”
他等了一会儿,都不见祖辛有什么答言,就转头看了祖辛一眼,问:“你怎么不说话?”祖辛顿了一下,摇摇头,看着他说:“不是,我就是没想到你竟这样快就来赎我出去了。之前在芒姑子巷又遇上你那一次,我还当你是怕我捱着日子不好受而随口说说要将我赎出去的话的。”范禹只说:“没有随口说说。”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祖辛先开了口,问:“我跟你回去,婆婆会不会不肯收我啊,毕竟她应该也没有那样多的活要做,当初收留你一人怕已是不得已,现在还得多收留一个,哪里能多出那么些事情让我做?”范禹说:“婆婆做她自己的买卖,我也做我的,婆婆人很好,我挣的钱也不用交给她,你到时就跟着我就行了。”
祖辛一听,原是这样,就问:“你做的是什么买卖?”范禹说:“我在街上卖呱呱。”祖辛一听,兴奋道:“原来卖呱呱的那个是你。我之前老听妓院里的人说起这个。妓院里的护院也吃过,姑娘也吃过,听大家老说‘呱呱’‘呱呱’的,倒没有想到竟然是你在卖。”
这时两人刚由北城门处出了城,上了山道。范禹见四下无人,就小声对祖辛说道:“我们做的这虽是小买卖,可是也是能挣钱的,照这样赚下去,你我两人的终身契,不出一年也就能赎出来了。”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但是买卖是有不少门道在的,绝不能说与他人知道,你跟我回了去,就只你我与婆婆三人知道我们家买卖的个中门道,你只记住这一点,知道吗?”祖辛听了,认真点了点头。
范禹想着,虽与祖辛也算是“很相识”的了,且自己又有一个将他赎了出来的情义在,但说到底自己本身与这祖辛也其实是半熟不熟的,且他才十四不到,虽他这几个月在那妓院厢房里被养得白白嫩嫩的,看着不像老早以前那样干瘦,反倒像是成熟了不少似的,可毕竟是一个孩子,万一到外边去被别人一骗,说漏了嘴,那他们家的生意就要受到损失的。故而他先把话说明白,这买卖的事情关乎到他二人的一件切身大事——就是获得自由身的这样一件大事,这样说明白了后,对祖辛也有一种激励与警醒在,让他时时记住家里面的事情是不可以往外头说的。
他们回了家之后,范禹将祖辛的事情说与婆婆听,婆婆也很高兴祖辛被赎了出来,不用再在之前那地方受苦,并且收下了那张契,在上头签了名字,说明日上午送了货之后就去府衙将契递过去让里头人记录在档。
祖辛得了这个所在,心里非常踏实。范禹将滤水与磨浆的活交给了他,而自己下午时则入城里买回了一只狗与一匹马。
那狗通体墨黑,唯一白的地方就是眼珠子一周的眼白特别多,也因此,它只随意盯着人看时都像是在瞪着人,直像是下一刻就要龇牙吠出来似地凶狠。这狗看着像是都快有半匹马那样高了,长得跟狼似的。而祖辛一开始还真当它是狼,吓得就往厨房里的侧角里躲,还问范禹做什么牵了匹狼回来。范禹就忙解释说这是条大狗,还让婆婆、祖辛以后都得与自己一道轮番给这狗喂食,不然这狗不认人。
而那马一身粹白,白得连一根杂色的毛也找不出来。范禹当时买它时是没想着用这样一匹漂亮的马来帮忙拉磨拉车会不会不大合宜,他当时只是按照婆婆教的看马经,只看这马的筋肉骨骼、“胸肌”“腱子”之类的地方,而完全忽略了毛色。直到出了场子、出了城、牵着这两只动物往山上走时,回头一看才发现竟买了一匹长得如此斯文绅士的马回来,走着的那会儿竟有些一时间想象不出日后用这马来拉磨拉车的样子,不过买都买了,就这样吧,顶多以后多给它洗洗澡。
当这一马一狗并排站在范禹住的后面那间房的厨房里时,一黑一白,一个像土匪一个像绅士地那样并列站着时,看着非但有些不和协,还有一些滑稽。
晚上吃饭时,婆婆打趣,问范禹:“你怎么不买一个色的,还非得一黑一白,一个黑得那样黑,一个白得那样白。站一起,看着都叫人眼睛难受。”范禹只顿了一下,就正色道:“家畜能有用就行了,管它们什么毛色呢。它就是长得跟彩虹似的但只要好用,我都肯买。”祖辛停了筷子,问:“什么是彩虹?”范禹这才一想,这世界里也没有彩虹这样东西,自知说漏了嘴,便说:“我以前的乡下话,说的是杂七杂八的颜色混在一起的乱人眼的颜色。”祖辛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吃饭。
☆、第 14 章
5
这晚上,祖辛自然得是和范禹一起睡,两人连条多余的被子也没有,只能合盖一条,好在那房间里的床不算小。白马与黑狗则就在他们隔壁的厨房里睡,也没有专门的马厩与狗窝给它们,好在那两个也没那么讲究,主人家是什么样也就习惯是什么样了,倒并没有嫌家贫。
约晚上十时多一点,两人就上床盖上了被子。如今范禹早已习惯了早上四点多一点就起来,故而在睡前也不用喝半碗水以将自己到时憋醒了。
睡到了床上,祖辛才对范禹提起:“范禹,我才想起一件可能算是要紧的事。”范禹问:“什么?”祖辛说:“你今天下午在那个门口将那个人的手打开,你也对他太不客气了,哪怕我都不在那个地方呆了,你也是不要随便就惹那样的人才好。”祖辛才出了妓院那地方一日不到,就已不想提及“妓院”二字,一提到妓院都只是下意识地用“那个”或是“那个地方”来替代掉,好像他十分不愿意说起自己曾在那地方呆过一样。
范禹本是平躺着,这时侧过头来看他,问:“你说那肥男人?也是,应该不好惹,能成天到那地方去的人,一个不是什么好人,再有一个应该也不缺钱。”其实那个男人也没有长得那样不堪,只是比起一般那些精瘦的人来说稍显得肥头大耳了一些,其实那长相算是很有福禄相的。只是范禹初见他时,因自己完全看不惯成人对一个十三、四岁的未成年动手动脚,这世界的人看习惯的东西他未必习惯,就因此认定那人是个变态恋童癖,也因而对他的印象尤其地差,就硬生生将一个只是显得有福相的人说成是“肥男人”,在祖辛面前,他也只用“肥男人”来称呼那人。
祖辛说:“那人是才旦金坞的四公子,你也惹不起。你别当那个大康酒楼的东家给你撑腰了你就对他不客气,你哪能保证那人总能给你撑腰呢。还有你看到今天他旁边站的那个叫夏候乙,那人开的酒楼就在大康酒楼对面。听说他和大康洒楼东家是死对头,每间大康酒楼对面都定必有一家夏侯乙开的‘侯乙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