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本来是可以把接洽那些要分销糖果的人直接交给城东宅子里的祖辛去谈的。可他总想着得由他自己亲眼过一过眼,心里也好有一些数——看都是有哪些人在帮着卖糖果,若有哪些面相不善的人,也好心里先留意一下。因而他才仍是坚持每天下午四时亲自到小吃摊去等人上门的。
那天,大致下午三时,他人正在家里那面照全身的铜镜之前,拿了一身衣裳比了比,也不知怎的,就觉得不够好看,就又拿了一身衣裳比了比,竟还是觉得不够好看,灰扑扑的,他心里忽地觉得它们都是些看着就让人高兴不起来的衣裳。可这些都是他平时在穿的衣服,他都穿惯了的,之前也从没哪时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好看的地方的,偏就在这一天,像是陡地就见它们一件件都不顺眼了起来。
他有些懊丧地一垂胳膊,将那些衣裳都随手一挥、撇在了床尾。跟着他又走至他房中的一个立橱前,将手抚上了祖辛的那叠衣服的最上面一件,心下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将那一件举了起来,细细端详了一阵。他自知是穿不了的,因之于他这衣裳就显得有些短了,祖辛现在矮他半个头,足足矮了他能有十公分那么多,祖辛这一件热季里穿的衣裳本是穿着过膝的,但若给他穿就变成是膝上的了,若他就那样穿着走出去,就显得有失庄重。
但他今天也不是想着穿不穿这衣裳,只是就这样看着祖辛的衣裳就觉得很好看,他甚至在那样一刹那间在心中反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买那些灰扑扑的衣裳,以至于现在看着它们心情就不大好。它们虽是料子好,可料子好又有什么用,又不好看,也不吸引人。
他举着那件祖辛的衣裳到镜前,又将它比在自己身上,左右看了看,还在想着这衣裳多好看,兴许往后要是再去买衣裳的话,就得叫上祖辛一道陪着去,让他帮着挑拣,就不会再买下那些那么不起眼的衣服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惊觉旁边那个卜丁一直在看着自己。他偏了头过去,朝下那样地看着卜丁,见他绞着手指、仰头站着,他就问道:“卜丁,看什么呢?自己去把草帽戴起来。”他这样说了后,见卜丁动也不动,就又问:“怎么了?”卜丁把头闷下去,然后又抬了起来,说:“你以前出门前都不会照这么长时间镜子的。”
范禹听了后,皱了皱眉,心里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于是他就索性随手拿了一件他自己的衣服套上,到了三时半他就领着祖辛出门了。
在这一天,他乍见夏侯乙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那顿饭吃着吃着,他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一阵不好意思。倒不是说是因为这样长久以来天天上这人家里来蹭吃蹭喝的让他心里觉得不好意思了,而是纯是见了这个男人,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事情就是来得毫无端兆,他像是脑中划然有一道什么墙塌了,又或是划然有一道什么闸开了,原本的他的那些毫无知觉、丝毫不知自己这一种人与夏侯乙这样的男人之间是实实在在“有别”的那一种“麻木”就这样没有了。
他初觉得自己与夏侯乙就这样处着有些不好意思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妥,只是觉得有点无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地直视着夏侯乙的眼睛。可他也并没有什么作太多的联想,只是有些眼神飘乎躲闪着地把一顿饭吃完了,吃完了就自己驾了马车、带着卜丁回来了。
晚上,他竟然头一回早早地往床上一躺,连祖辛都还没有躺上床,他就已经躺上床了。祖辛由山下宅中回来了后,忙着帮他们自己山上宅中的老伯一起烧洗澡水,也还没顾得上洗澡,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较早地躺上床去。
而范禹竟一早躺了上去,平躺着,两眼无神地望着房梁。望了许久,那个已经自己把自己身体洗干净了的卜丁也爬上了床,先是钻到了范禹盖着的那条被子里去,与范禹并排平躺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范禹也是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也不知道多久,祖辛回来这间屋子一趟,把卜丁洗的洗澡水倒了,又去前头房子的灶上拎热水去了,准备拎回来了后要往澡桶里加的。
趁着这空,也不知卜丁怎么的会想着要跟范禹说:“你今天脸红了。”范禹问:“什么脸红了?”卜丁就说:“就是脸红了。”范禹问:“太阳晒的吧,正常。”卜丁顿了一顿,说:“不是,在跟夏侯乙吃饭的时候,头顶上没有太阳。”范禹也顿了一顿,仿佛是要回想一下那时的情形,又有些不大记得了,就只说道:“哦,是吗?”
然后两人又不多话了,再没一会儿,卜丁就把一手一脚往他身上一架,扒着他睡着了。而他依旧是维持那一个像条被腌了十年的咸鱼的样子、又平又直、两眼泛着些死白的光那样地平躺着。直到祖辛都回来泡了澡、也上了床、找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跟着也睡过去了后,他都还一直是那样一副白苍苍的样子,像是越来越没有血色了似的,仿佛化成了一块正在慢慢由青转白在凝结着的过程之中的石膏。
他第二天无精打采地过了一天,傍晚时差人上夏侯乙那儿说他今天不舒服、不想出门,也就没去夏侯乙那儿吃晚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遏止住了他,连平常那些他最爱的、一定不会放过的、不要钱的东西他竟“放任”自己错过了一次,没有去夏侯乙家里去蹭饭。晚上依旧是像具石膏那么地直躺着。
第三天依旧,第四天亦是如此。
第四天晚上,他陡地像是知道为什么了,整整沉默了、不明所以了这样几天,他忽然觉得他自己应该、可能、或许是真地绝对有可能地喜欢上了夏侯乙。然后他就彻底崩溃了。
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躲在家里再都不去见夏侯乙了。一直托故,说有这事那事绊住了脚,去不得了。夏侯乙一开始也是沉得住气,想着兴许他真是有些什么事情要忙的,就也由得他这样,哪知他这一连都已七八天没出现了,都不知是在忙些什么。来报与他关于范禹一些日常事情的两个盯梢的也只说他只每日下午四时准时跑到城南的他的小吃摊上约见一些要卖他的糖的人,其余时间一直都是在他山上宅子里的,连门都不出,也不知在里头做些什么。
夏侯乙问那他看着是不是像有病气的样子,那两人报说没有,看着倒还正常,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可夏侯乙终是沉不住气了,喂了这好些时日了,都能有大半年了,别断了一阵子,整个人又瘦削了下去,那可怎么办是好。
于是,他就跑去山上找范禹。他去的时候是下午,他当然是会趁着祖辛不在家里的时候过去找范禹的。
给他开门的是一个老伯,他说他是夏侯乙,要见范禹。那老伯说范禹在他房间里,得问问能不能见再说。那老伯说完那话,还把头一缩,锵一声将包铜皮的大院门给关上了,想是进里头去问范禹能不能见去了。过了一会儿,那老伯又来开门,说:“他身体不大舒服,说谁也不见。先请回吧。”
夏侯乙一听,心里想:反了你了还,我来都将我拒在门外头。
他想着再这样纵容下去还了得,三日不理五日不见的,亲自上了门来了竟还说什么“谁也不见。”于是他一手推上那门,那老伯险些一个趔趄,好在扶住了那门侧,才没有真地仰后去。
夏侯乙就这样进了门里,走至最后那所房子前时,小正与其他几条狗冲着他吠,要围上来,毕竟也知道他不是在这院里住的人。倒是卜丁握着一管笔就那样急急地由厨房里冲了出来,安抚住了那些狗。他那会儿正在后面厨房里习字,听见狗吠就跳下凳子看是什么事的,哪知就是那个老请他跟范禹吃晚饭的夏侯乙来了。
卜丁安抚住了狗们之后,就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夏侯乙开了他们这所房子的房间门,蹑足走了进去。跟着他也蹑足跟了上去,尾随着夏侯乙,只不过没有进房间,只是趴在门板上,伸了个头进去门缝里偷偷地看着。结果被夏侯乙扭过头来瞪了一眼,吓得他把头一缩,又回他厨房里去了。
夏侯乙就这样蹑足朝范禹床头走去,范禹依旧是直躺着的,只不过被子捂在头上。大热天的,盖了床厚敦敦的被子,还捂着头,夏侯乙还想着他不是真地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吧。
这被子是范禹今早上换的,这样的酷夏天气他还总觉得身周尽是凉意,就由橱柜里拖了一床厚被出来,往身上盖上了,盖上了后就不爱动弹了,又那样直挺挺地躺着,躺着躺着还索性将被头朝上一扯,把人整个埋了进去。
夏侯乙没想到一见到他竟是这样的,想着保不定他身上真有哪处不舒服,竟还不请医用药,只管在家里捂着,那延挨了病情可怎么是好。于是他本是轻手慢脚地接近床前的,这会儿三两步跨了过去,一把将那被头给掀了。
范禹本以为是卜丁也不知是不是练字练累了,就回来这房里拿一粒棒棒糖吃一会儿的,哪知被子被这样兀然一揭,眼一睁看到的就是这个害得他连日以来这般窘迫的人,他这连日以来茶饭不思、事业无心,整个人堪比一个落拓潦倒、头发披散的流浪汉。
他就这样猛地一见夏侯乙,竟还无端带上了一些恨意,但又心中自知对这人应该也是无从恨起的。
总之,他一切都完了。带着一种对自己心里新近产生的骤然变化的惊惧感,他眼里竟忽然泛上了一层水气,而眼前正坐在床边由上而下俯视着他的夏侯乙的脸在他眼中就渐渐变成了黑糊糊的一团辨不清眉目的东西。
夏侯乙眼下有些慌张,也有些尴尬,想着这究竟是怎么了,这许久不见了,一见到了竟然就哭。
而范禹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眼里起雾了,那个向来是有着一副刚肠的极具气概的他猛地由心头23 跳脱了出来,在心里揪起了现在的他自己的这一副懦夫形象狠狠又重重地掴了几掌,妄图将眼下这懦夫样子的他给掴清醒了。
哪知越是不齿他自己眼下这样,越是自己为自己感到羞耻,就越是难过。
夏侯乙完全不明白眼下这是怎么了,到底他是哪里招惹了他,连累到现在一见了面他就一副想要嚎啕大哭的样子。
夏侯乙两手捏住正平躺着的范禹的肩头,忍不住了要问他:“你怎么了,不妨跟我说。”
范禹被他猛晃了几下后,声音有些粗厉地带着哭腔地嚷出来:“我完了!”
☆、第 51 章
范禹这样一嚷完,蓦地感到两处正被捏紧的肩头又更加地紧了,他本来这会儿对身周也不大有知觉了,整个人都是有些糊涂的,可竟然还是感觉到了肩上被人抓得死紧,可见夏侯乙也是下了狠劲在握着他的肩,他心里腾了一个空儿出来,想道:要命了,捏这么死紧是要做什么!
他因被这人捏疼了,前几日的那些不好意思也就这么消散了一点下去,也不叫真地消散了,而是疼得顾不上了,但他也不知在拧着些什么,偏就是不开口叫他放手开去、别再捏着了,仿佛他自己潜意识里也知道眼下疼点好,由着痛觉替代了别的感观,也好将他那些见到这人时的在这些日子里突然生出来的一些尴尬潜匿了去,不要叫这人看出来,要是被看出来了,那他就真地尴尬了。
他拧着这一股劲,眼睛就对上了夏侯乙的眼睛,仿佛他又能像以往还没发现那怪事之前那样坦然地与他对视了,这么一来,他心里还有一种好受了一些的感觉。虽说是自欺欺人的,但到底好受了一些,仿佛是想要借着这个昭告全天下“你们看,我哪里会见了他不好意思嘛,都是些子虚乌有的幻觉罢了,看我看他看得多么地坦荡荡。”
可他看就看罢了,两颗眼珠子却还乌沉沉的,因先前被眼里起雾泛起的好几层水光浸润过,这会儿显得那两颗眼珠子像是比平常要重了一点似的,且还大了一圈似的。他的两眼在眼梢处虽长得不向上挑起,可是有些狭束,尖尖的有那么一点点犀利的感觉,而上头那双眼皮的褶子并没有一直延展到眼梢处,而是线条分明地折了进去,有一定的宽度,但长度却像是在比四分之三处再长一点的地方就收住了似的,显得上眼窝有些许地深,也因此他这张脸越长越给人一种眉眼渐浓的感觉。
他平时的那两颗眼珠子总是不免带上了点身为一个生意人的那一种在商言商的“厉害”,与可喜丝毫也不沾边,大小合宜,也没有什么特出的很大颗的感觉,可或许就是之前被那好几层水光浸润过了,现在这会儿它们就乌沉沉的像两颗葡萄,还要这么努力地瞪着夏侯乙,以显得他自己有多么地坦然。
夏侯乙被瞪着,心里也不知道都有着些什么想法,过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瞎说什么完了不完了的,有我在呢,哪里就会完了。”他当是范禹说他自己那一盘生意也不知是不是近日里出了些什么岔子,他心里为那事烦心,才会好几日了也不大出门,末了来看他时才嚷了那一句什么他完了的话。
他哪里知道范禹的心思,范禹听了他说的那话,心想:就是有你在,我才完了。这么想着,也索性不再瞪着他了,这么长时间地撑大了眼睛,也是怪累的。
他将他自己的后脑勺往枕头上摁了摁,一副什么事都不想理了的样子。过了许久,说道:“你把你的手拿开,捏得我疼死了。”
夏侯乙这才意识到他自己的手还捏着范禹的肩,就忙将手一收。说:“你生意上出了事情,你就应该来找我说的,你一个人闷在家里也解决不了。”范禹伸出一条胳膊来,闭着眼睛,对着空气瞎划拉了两下,做出一副摆手的姿态,说:“唉,生意上没事。”夏侯乙问:“没事那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范禹这会儿依旧是闭着眼睛,又是举了先前那条胳膊对着空气乱划了两下,说道:“唉,一言难尽。”还一副有气无力、不想多说的样子。
两人间就这样静默了。过了许久,范禹也不睁开眼,只一副像是他真地是躺在了病床上的样子,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过两天应该就能好了。”夏侯乙说:“那你好了后要上我那儿吃晚饭去,你看你这几天没见,就像是瘦了点。”范禹一听这个,也不知怎么竟有些火气,说:“我要长那么胖干什么?长再多肉也弥补不了我身体的缺陷、心灵的创伤、人生的缺憾!”
夏侯乙一听,很不能理解,并且也不认同,问:“你身体有什么缺陷?人生有什么缺憾?再者,你有什么伤心事……倒不妨说来给我听听。”范禹觉得这会儿简直是对牛弹琴,就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摆摆手,一副不谈也罢了的样子,说:“唉,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别烦我了,一天到晚叫我吃叫我吃,你怎么不吃?”夏侯乙说:“我怎么没吃,我哪一晚不是陪着你一起吃东西的?”他顿了一顿,问:“你身上无碍吧?需不需要请大夫看一看?”范禹说:“真没事,就别操这份心了。”
可夏侯乙听他这样说了也依旧是不放心,只管他自己坐在床沿上,非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话。而范禹现在是脑中乱的,难免不大耐烦,就直想赶他先回去。
哪知夏侯乙也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先前范禹说的那“身体缺陷”的话,他本是脸冲着床外的,这会儿猛地偏了头过去看着正仰躺着的范禹,问:“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缺陷?我怎么没发现呢?”他猛地这样一说,把范禹也是一吓,睁开了眼朝他看,而夏侯乙说着,还伸了手过去,仿佛要仔细检查起来了似的,也仿佛他都已经很习惯做这检查的事情了似的。
却被范禹红着脸一把把他的手拍开了去,顿了一会儿才对他说:“亏得你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就快要二十六的人了,连一点道理都不懂,我跟你又不一样,还动手动脚的不知道庄重,要是叫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夏侯乙本来也只是要隔着一床厚敦敦的被子、要下意识地探手去掐一掐他的腰,也不知道这样能检查出来什么缺陷,就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却被范禹一个反手拍开了,又听了他说的那一番话,他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亘古未闻的怪谈一样,怔了好半晌,才又俯看向他,说:“你?要我庄重?我们不是向来都是这样的?每回还都是你挨到我身上来的,又是挽我的肘弯,又是紧挨着我坐着,现在还说我不懂道理。”他说得竟还有些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