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朗星看着他,漆黑的眼底一片淡漠的冰冷,他面无表情地问,“你以为你是大侠么?”
剑寒川皱了眉。
顾朗星唇边的冷笑更甚,“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么?”
剑寒川眉心皱得更紧。
顾朗星用一双淡漠的眼睛看他半晌,忽而转过身去,抬手将剑寒川的大麾解下来。
剑寒川以为他还要寻短见,一惊之下忙伸手拽他,却不料他沾了水的皮肤那般滑腻,竟从自己掌中滑脱出来。
顾朗星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再寻短见了。”
剑寒川道,“我送你回去。”
“只是今晚和明日的区别罢了。”顾朗星走到溪边,旁若无人的一件件穿上自己的衣服,依旧赤着脚往回走。
剑寒川在月光下看到顾朗星的腰身,不同于其余部位白皙细嫩的色泽,他的臀上明显肿胀起来,臀峰处带了点点淤紫,剑寒川皱眉,这是……刑杖的痕迹?他挨过打?
剑寒川沉默着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走进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开的时候,他似乎看到房里的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
顾朗星关上门,缩回了墙角里沉默地坐着,臀上成片的棍伤带来的钝痛让他脸色愈加苍白。
第二日一大早,凌鹤峰就派人来催请,殷连颂还没走出自己房门,就听见柳暮山房间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滚!”
凌褚山庄的家丁站在柳暮山门外,尴尬地不知所措,看见殷连颂就像看见神仙一样迎上去。殷连颂对他们抱歉地笑笑,“诸位别见怪”,说着,递了一锭银子过去。家丁接过来,笑容满面,“多谢殷护法。”说罢,躬身退了下去。
殷连颂正准备敲门,门就“啪嗒”一下自己开了,柳暮山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站在门口,明显没睡醒,眼睛却强行睁得老大,“谁让你装好人!”
殷连颂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好笑,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他低下头看着柳暮山,眼睛一眨也不眨,柳暮山被他看得心虚,“干嘛!我脸上有金子?”
殷连颂摇头,一字一顿道,“有眼 屎。”
柳暮山呆了一呆,赶紧转身抬手揉眼睛,揉了一闷子又转回身来睁大眼,问,“这回还有吗?”
殷连颂憋得辛苦,只觉得眼前的人这么招人喜欢,脑子一热,竟低头在人唇上轻啄了一口。柳暮山眼睛顿时睁大,脑子里轰隆隆一阵轰鸣,殷连颂摆摆手,“傻了?”柳暮山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揪起殷连颂进屋,“哐当”一声关了门。
“你……你大早上耍流氓啊!”柳暮山气急败坏。
“我只对你耍流氓。”殷连颂面不改色。
“你……你毁我清白啊!”柳暮山暴跳如雷。
“那我就娶你。”殷连颂理所当然。
柳暮山终于不跳脚了,他吃惊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殷连颂抬手捂上他的眼,“再瞪眼睛就掉出来了,我说,我要娶你。”
柳暮山被殷连颂捂着双眼,感受着他手心里灼热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薄的眼皮,那温度像是沿着全身的经脉,传到了五脏六腑。他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那也该是我娶你。”
这一天早上,剑寒川沉着脸站在凌褚山庄练武场上,景澜尴尬地立在他身边,听着凌褚山庄家丁说着“去敲柳护法的门被柳护法骂出来后遇见了殷护法殷护法说他们随后就到然而现在两人齐齐失踪”的一个冗长的故事。
剑寒川眉心跳了几跳,“让凌庄主见笑了,我这两个护法没规矩惯了,还请凌庄主不要见笑才是。”
凌鹤峰笑呵呵回道,“无妨无妨,既然二位护法有要事来不了,那咱们就先开始了。”
剑寒川做了个请的手势,凌鹤峰向前潇潇然迈了一步,“不瞒各位,我今日召集大家来,不仅是为了商定武林盟主最终的人选,还是为了一件大事。诸位都知,三年前的毓璜顶之战,魔教虽已覆灭,但教主顾炳天和他的长子顾朗坤却趁乱逃脱,杳无音迹。顾炳天此人阴狠歹毒,若是留着他,恐将又成为威胁武林的一大隐患啊。”
凌鹤峰说完,刻意顿了顿,神色间忧思难耐。台下有人耐不住性子,闹哄哄地讨论起来。
凌鹤峰捋捋胡子,又道,“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昨日,西掌门惨死屋内,犬子和我都内疚不已,所以当晚犬子一直带人在庄内巡查,生怕再有歹人暗中出手害了别人性命。谁知,还真让犬子抓到一个人,这个人,想必大家都不陌生。”凌鹤峰扬声吩咐家丁,“带上来。”
片刻功夫后,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地带到台前,面目狰狞,口里仍旧骂着。
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丁按住他,往他膝窝里踢了一脚,强迫他跪下。台下有人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禁大吃一惊:顾朗坤!竟然是顾朗坤!
剑寒川也微微皱眉,景澜更是惊愕不已,顾朗坤和顾炳天早在三年前就命丧玉珩顶,如今这个顾朗坤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凌霄来到台前,语气里有几分阴狠和倨傲,“顾朗坤,识相点就快些将顾炳天的下落告诉我,我还能大发慈悲留你个全尸……”
“呸!”“顾朗坤”目呲欲裂,破口大骂,“卑鄙小儿!”
凌霄不气反笑,“看来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啊,那我也只好杀鸡儆猴了。”他转身低声吩咐家丁,家丁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功夫,就带了一个人来。
☆、相救
剑寒川一双剑眉紧促,这个人,正是昨夜溪水边那个少年,他和顾朗坤是什么关系?
凌霄扯起一丝冷笑,“这个人就是顾炳天的小儿子,顾朗坤的弟弟,顾朗星。”
台下早已炸开了锅,凌鹤峰一会儿抓了顾朗坤,一会儿抓了顾朗星,到底是什么意思?
凌鹤峰抬手让众人安静下来,“三年前在毓璜顶,我们抓到了乔装打扮成小厮混进人群的顾朗星,本想饶他一命,谁料他竟死性不改和顾朗坤暗中勾结害死了西掌门,今日便用他逼问出顾炳天的下落。”
凌霄已叫人抬来一张刑凳,不等台下的人有什么反应,几名家丁已将顾朗星推上刑台,麻利地绑住他的手脚。凌霄挑眉看向“顾朗坤”,“顾朗坤,你睁大了眼仔细看着,你若是不说,这棍子一会儿可就是落在你身上了。”
“顾朗坤”拼力挣扎起来,被两个家丁按得死死的,只能愤怒大吼。
凌霄冷笑一声转回脸来,呵斥身边的人,“还不动手?”
家丁答应着,两根浸过盐水的红木杖一边一个搁在顾朗星臀上,随着凌霄的命令,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红木杖本就沉重,第一杖打在身上时顾朗星竟然感觉不到什么疼,等到第二杖呼啸而下的时候,才觉出后身一片火辣辣的肿痛,他能感觉到被击打的那块儿皮肤迅速肿起来,昨晚挨得几棍子本就沉重,伤全在内里,故而不过两杖而已,他就忍不住地痛呼出声。
台下众人早已被这变故惊得呆了,此时听着沉重的落杖声,才一个个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刑台上趴伏着的少年,显得过于瘦弱了些,与他们心中的魔教相差甚远。少年在红木杖的击打下一下下战栗,很快他的后身就有红色的血迹渗出来。偌大的练武场上只听得木杖着肉的声音和少年压抑不住的痛呼声。
景澜看得焦急,不禁低声喊道,“庄主。”
剑寒川手心里全是粘腻的汗水,顾朗星侧着脸趴着,下唇被咬出深深的齿痕,正紧闭着眼竭力忍痛,剑寒川怔怔地想起昨夜他说得那些话。
“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么……”
“只是今晚和明日的区别罢了……”
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么?他知道自己今日要遭的苦楚,才想要摆脱这苦楚,自己救他上来,其实只是让他多受一些苦楚么?
“啊——”顾朗星熬不住这般狠厉的责打,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冲口而出。棍子再次高高扬起,剑寒川一个纵身跃到台上,一把抓住那根沉重的棍子。
凌霄戏谑地看着剑寒川,“剑庄主,他可是顾炳天的儿子,你可莫要有妇人之仁!”
“顾炳天的儿子又如何,顾炳天做的孽为何要转到他儿子身上,何况,顾朗星从未做下过伤天害理之事,你今日毒打他来逼问顾炳天的下落,手段未免令人不齿。”
剑寒川抱起已痛晕过去的顾朗星,凌霄拦住他,“剑庄主要带他去哪儿?众目睽睽之下,剑庄主要包庇这个魔教余孽吗?!”
“是不是魔教余孽暂且不论,我只知道要维护武林安宁绝不是靠这等卑劣的手段!”
“说得好!”台下蓦然有人开始鼓掌,众人纷纷回头,看清来人后又纷纷让出一条路。
陆云归着一身白衣,神态倨傲走至台前,殷连颂和柳暮山跟在她后面。
殷连颂道,“我们本想去探查西掌门的死因,行至山下,刚好遇见陆主使,便一起过来了。”
陆云归抬手冲剑寒川行礼,“剑庄主。”又转身面对台下,“剑庄主一番话,我在台下听得清清楚楚,这武林中不乏有许多武功高强修为很深之人,但他们却不能成为盟主,因为做盟主需要的不只是武功和修为,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仁心。今日我来,便是要传达教主的意思,我们教主说,若日后武林中有需要,他必全力相助剑庄主。”
一番话说下来,竟是连一眼也未看凌鹤峰。
凌鹤峰早已变了脸色,陆云归的这番话,摆明了是要推选剑寒川做武林盟主的。他之前早就探听到消息日月明教不会来参加武林大会,这才捏造出那一封信想要拖延时间演出今天这场戏来,谁曾想,竟真的冒出个陆云归来。陆云归虽是女儿身,却是日月明教教中主使……如此一来,盟主之位必然是剑寒川的,真是枉费他这几日煞费苦心。
剑寒川本不想当这盟主,但此时却改变了主意。
他抱紧怀中的顾朗星,缦顾台下,“今日诸位选定我做盟主,实是诸位的抬举,但诸位既如此信任我,我也只能当仁不让接过盟主的大印。只是今日我成为盟主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带他走”,剑寒川看了看怀中的人,“他虽是顾炳天之子,却从未做下过伤天害理之事。我知道魔教一日未灭,诸位心中就一日不得真正安稳,所以我在这里向诸位保证,一年之内,必将魔教诛灭,还请诸位暂且信我。”
剑寒川说完这番话,一个纵跃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凌鹤峰父子面色灰白,心里只恨不得将剑寒川千刀万剐。
柳暮山突然拽了拽殷连颂衣袖,向一边努努嘴,殷连颂顺着看过去,就见台上原先那个“顾朗坤”不见了。
这次的武林大会留下了太多谜团,九幽教掌门西狂的死、西狂脖颈上穿云针的致命伤痕、身份成谜的“顾朗坤”和突然出现的顾朗星……不过这些都没有影响江湖中人对这次武林大会的热情,尽管已经过去了四五天,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有江湖人的地方就总会有兴致勃勃地谈论。
剑寒川年少成名,十四岁接管了御剑山庄,十六岁初出茅庐就连胜当时的江南七绝,从此声名鹊起。他虽武功高强,却不骄不躁,为人豪爽正义,不仅是江湖中人,连官府都跟他关系匪浅。是以,他来做武林盟主,也可以算是众望所归了。
武林大会结束之后,剑寒川一行未急着离开兖州城,顾朗星身上的伤有些严重,受不了车马劳顿,剑寒川也正想留在这里探听一下凌褚山庄的风声。陆云归受穆炎凉之命,前往御剑山庄取剑,她又和景澜是旧相识,于是便也留下来和众人一道。
殷连颂从屋内出来,轻轻带上房门,他叫过一个暗卫递给他一张药方,要他按方抓药。剑寒川问,“情况怎么样?”
殷连颂脸色阴沉,隐隐透着怒气,“情况很不好,他身上的刑伤新新旧旧一层叠着一层,而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还被人侵犯过,不止一次。”
剑寒川心猛地揪起。
殷连颂拍拍他的肩,“我救得了他的命,救不了他的心,他醒来后若是还有寻死之心……”
剑寒川点点头,推门而进,顾朗星趴在床上,整个人苍白而瘦弱,大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呼吸平缓微弱,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他的眉头深深皱起,睫毛微颤。剑寒川盯了他半晌,起身掀开他后身搭着的锦褥,伤口已被处理包扎好,纱布边缘露出的一条条青紫肿痕依旧触目惊心。
他想起那晚少年淡漠空洞地眼,脑中无端地冒出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平生第一次,他有了这种滋味难述的感觉,胸腔里憋闷的厉害。
柳暮山歪在椅子里,看见殷连颂过来,赶紧一跃而起,将桌上的拜帖如烫手山芋一般一股脑儿塞给他,“你们倒是躲清闲,我都快要被烦死了,来了一拨拨的人,动作一样笑容一样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要不是庄主吩咐过再烦也不许动手,我早就将他们打出去了。”
殷连颂推过茶盏去,“估计你还得再忍几天,五天内我们是走不了了。”
“什么?!”柳暮山一声惊呼,差点将热水倒在殷连颂手上。
殷连颂按住跳脚的柳暮山,“顾朗星身体太虚弱,赶不了路,而且留在这里,也好多探听凌褚山庄的虚实,凌鹤峰这老家伙可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我今日给顾朗星治伤,看得我真是胆战心惊。”
他将顾朗星身上的伤说了一遍,刻意隐瞒了他被人侵犯的事情,即便是如此,柳暮山还是听得白了脸色,殷连颂将人揽进怀里,“你放心,若有人敢伤你,我必诛了他全族。”
柳暮山在他怀里挣了一下,默默红了脸。
“咳”,陆云归一进来就看到这幅画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假意咳了一声,景澜倒是见怪不怪的径直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喝。
柳暮山如被人踩了尾巴的猫腾地跳起来。
景澜问,“还没问你们,怎么在人家庄里就搞到一起了?”
柳暮山面红耳赤,梗着脖子怒喊,“你才跟他搞到一起了!”
“哦?”景澜挑眉,“你希望我和他搞到一起?”
“你!”柳暮山气愤,“当心嫁不出去啊你!”
景澜眼神暗了暗,很快笑意依旧,“派出去的暗卫回来了吗?”
柳暮山自知失言,缩到一边不说话,殷连颂拍拍他的头,笑道,“去官府的回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凌褚山庄作为东北地区最大的江湖门派,却毫不体恤百姓,甚至还妄图勾结当地官府,所幸兖州州府刚正不阿,才算是保住这一方百姓平安。”
景澜也点头,“今日我同云归暗探凌褚山庄,倒是碰见了一桩好戏,九幽教新掌门带领教众大闹了一场,非让凌鹤峰交出“顾朗坤”不可,他们可是还记得是“顾朗坤”杀了西掌门呢。凌鹤峰被闹得没法,只得让人将“顾朗坤”堵了嘴绑来,一剑刺死了他。”
“‘顾朗坤’死了?!”柳暮山惊讶。
“哼”,陆云归冷哼一声,“哪里是什么“顾朗坤”,别人不知,我可是清楚得很,真正的顾炳天父子早就被你们杀死了,今日这个,不过是替死鬼罢了。”
景澜接着道,“凌鹤峰为了盟主之位真是丧心病狂,那个假的“顾朗坤”恐怕是他庄中的得力弟子,若不然凌鹤峰也不会让他假扮“顾朗坤”,可是今日竟毫无怜惜之心地举剑杀了他,你没看到“顾朗坤”死前的那个眼神,我在树上都看得心惊。”
陆云归道,“善恶终有报,凌鹤峰行逆天之事,日后必有报应。”
景澜又问,“庄主呢?”
殷连颂叹了口气,“在顾朗星房里。”
景澜这才想起那个被救回来的少年,“他真的是顾朗星?”
“嗯。”
“还以为又是凌鹤峰的诡计。”
殷连颂又叹口气,“这个顾朗星,也是个可怜人。”
☆、客栈
第二日,兖州知府章清源递了拜帖前来拜访,剑寒川和章清源一直从晌午谈到日暮时分。
章清源离去后,剑寒川挥手叫了个暗卫进来。不多时,众人就陆陆续续赶来。
剑寒川开门见山,“事情不简单,凌鹤峰不仅想做武林盟主,还存了谋朝篡位之心。”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愣了一把。
柳暮山不屑,“凌鹤峰胡子一大把了,还整天做梦。”
殷连颂道,“武林盟主和皇帝,两个不同的身份却代表了世间至高的两种权利,每朝每代总有人妄图得到,只是没料到凌鹤峰竟妄想将这两个位子都纳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