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面甚是有趣,可是景霆瑞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的脸孔铁青着,因为方才清楚地瞧见爱卿紧握着炎的手不放。
在早朝的时候,爱卿就在避开他了。对他的启奏,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很快就去处置别人的奏折。
“卿儿……”景霆瑞心里的不爽已经到了极点,却还是努力克制着。
“不可以下犯上。”景霆瑞这么沉思的时候,手伸进衣袖内,把放在内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用一根红绳系着的翡翠玉佩。它的正面是一只有着朝天鼻,酷似乳猪的老虎,背面则刻着歪歪扭扭、勉强可以辨认的“瑞瑞”二字。
这是景霆瑞初次率军出征时,还是太子的爱卿,亲手雕刻送给他的。
不论去哪里,景霆瑞都一直佩在腰间,与他的蚩尤剑相映生辉。前些日,他练完剑,却怎么也找不着,正心急如焚呢。
原来是他在换衣衫时,忘了从腰带上取下来,这玉佩就被浣衣局的宫女彩娟给拿到了,她知道那是景将军的衣饰,就立刻还了回来。
景霆瑞为了感谢她,想要赠予她钱财,但是彩娟婉转地谢绝了,还说了一些这是她的心意之类的话。
景霆瑞当时只有宝贝失而复得的喜悦,倒也没听进去太多。
眼下,这枚水绿中透出光泽的玉佩,被紧紧地握在景霆瑞的掌心,就像要透过它去抓住它原本的主人一样。
“果真成了皇帝,就会变得越发疏远吗……”景霆瑞深蹙起眉宇,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事,君臣之间的鸿沟是怎么都无法跨越的。
而爱卿和炎之间却还有血缘的羁绊,光是这一点,炎就比他胜出不少。
景霆瑞把玉佩捂得极热,心里却分外地冷冽,这让他周身都笼罩着一股黑暗的寒气,以至于不管什么人见着他,都会慌不择路、退避三舍。
人人都说最近景将军的气势太慑人了!只是被他扫上一眼,就感觉会少半条命!
爱卿听到太监说的,这会儿倒是一笑了之,心想,瑞瑞不是对那宫女很好嘛,果然宫里的传言是不可信的。
便继续和炎一起下棋、谈古论今了。不管外头怎么传,他就是不召见景霆瑞,也不接受他的觐见。
可他们到底还是遇见了,就在三日后。
第二章
春风轻拂,御花园里的花蕾都在慢慢地绽放,喜鹊立在枝头,高鸣几声后,还不时低头梳理其黑亮的羽翅。
“皇上,快看,是灵鹊报喜呢。”小德子笑嘻嘻地指着八角凉亭外的桃树,试图活跃气氛,还一本正经地道,“小时候,奴才的爷爷教奴才背过一首诗,奴才今日都还记得,就背给皇上您听听吧。”
“好啊。”爱卿正觉得闷呢。
“喜迎春风暖融融,鹊鸣吱吱笑稚童。闹声喧语赏花去,梅蕾幽香蜂蝶涌。”小德子难得卖弄文采,因为他认识的字都是跟着爱卿学的,他正要解释说,“这首诗的名字就叫……”
“喜鹊闹梅。”爱卿持着牡丹描金茶盖,轻轻撇去茶水上头的浮沫,说道。
“咦?!皇上您是怎知道的?”小德子惊讶极了,“莫非您是未卜先知?”
“呵,你把诗的头一个字念出来。”爱卿轻啜了一口加了热羊奶的浓茶,慢悠悠地道。
“唔,喜……鹊……闹……梅!”小德子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这叫藏头诗。”爱卿解释道,“朕之前没教过你,也难怪你不知道。不过,小德子你的家乡是在西山的梅县吗?”
“正是呢。”小德子见连日沉默寡言的皇上,终于肯多说几句了,忙积极地答道,“奴才的老家是满山遍野的梅树,这数量比皇宫里的还多,一到开春时节,文人墨客都会赶来赏玩,只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光景了。”
“你会想家吗?”
“怎么会。”小德子摇头,眉开眼笑地道,“奴才是三岁进的宫,打从那时起,就把皇宫当成是自个儿家了,更何况皇上对奴才又这么好。”
“这话听着……真耳熟。对了,他也对联这么说过。”爱卿原本有些闪亮的黑眸又黯淡了下来,即便眼前的石桌上,摆满着御膳房送来的精致甜点,却也勾不起他任何的食欲。
“是景将军吗?”能让皇上露出这副落寞表情的,小德子只能想到景霆瑞。
“嗯。”亭子里只有小德子伺候着,萱儿她们在前面的桃林里扑蝶玩儿,爱卿这才吐露出心声,“朕说的就是他。”
“奴才听说景将军是十岁入的宫,还是太上皇钦点的御前侍卫,真是年少有成。”小德子无不敬佩地道,“奴才也看得出,他对皇上您是真心的好!”
“哼,哪有!”爱卿乒地放下手中的茶碗盖,“朕又不是那个彩娟。”
“彩娟是……?”小德子正要细问此事,忽然道,“啊,是景将军!”
真是白天莫说人,说人人就到。景霆瑞与宋植路过御花园,他们正在部署这个月的巡逻重点,哪些地方需要多加人手。春天到了,皇上喜欢赏花,少不得来御花园坐坐。
小德子这一声叫唤,果然也引起了景霆瑞的注意,八角凉亭在假山上,七、八十级迂回的石阶下,有禁军把守着。
景霆瑞要见皇帝,必须先让这两位禁军通传,得到皇帝的许可,方可登上假山,入凉亭觐见。
而依照景霆瑞的脾气,他是一定会上来请安的。
“真是巧啊。”爱卿嘴上说得漫不经心,心里却直打鼓,他向来不懂得如何掩饰内心,手指一抖,就把茶碗给碰翻了。
“皇上,奴才来擦。”就在爱卿手忙脚乱地摆正茶碗时,小德子更快地抹净茶水,还重新沏了一碗。
尔后,爱卿深吸一口气地往亭子外望了望,却没有找见景霆瑞。
“咦,人去哪儿了?”
爱卿愕然,霍然起立,景霆瑞竟然不向他请安,就走了吗?
不,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吧?爱卿不死心地倚靠着朱红凭栏,往山下探出半个身子,张望着景霆瑞。
“皇上,小心啊。”小德子心慌地阻拦,还道,“景将军怕是有公务在身,所以才没见您。”
“哼!他是不想再吃闭门羹吧!”爱卿忿忿地咬了咬嘴唇,看起来又气又伤心地道,“朕不就拒绝了他三次嘛?到了第四次,朕兴许就愿意见他了呢!这都等不及!真可恶!”
“呵呵,皇上,您要见他,只管找他来就是。”小德子笑了,这皇上还真是小孩子脾气。
“见了又如何,“爱卿咬牙道,“他的眼里还有朕吗?”
“皇上,奴才觉得景将军的眼里,除了您,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吧。”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德子还真没见过景将军对谁,像对皇上这般好过。
不仅仅是因为皇上身份尊贵,更有其他的情分在里面,谁都知道景将军是陪伴着皇上长大的,这其中的关系有多么亲密,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有时候,小德子都羡慕景将军能与皇上这么要好呢!只是,再恩爱的“夫妻”都少不了有拌嘴的时候。
更何况他们不只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还是君臣。
光是政见上的分歧,就能闹上几天的矛盾吧?小德子猜测,皇上和景将军肯定是因为在公事上闹了矛盾,才会弄成今天这样,互不搭理的局面吧。
其它的事情,他还真是想不到了。
“唉,也只有你会这么想。”爱卿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后,托着腮,显得非常苦恼地问,“小德子,朕该怎么做,才能让瑞瑞只看着朕呢?”
“赏赐景亲王府?”小德子思考着道,“重赏景将军的母亲、家人,想必他会对皇上您感恩戴德的。”
“没用,朕早就试过了。”爱卿摆弄着茶碗,坦白道,“朕刚继位时,就赏赐过他和整个景王府了,瑞瑞他收到厚礼,不但不感谢朕,还叫朕别再破费了,免得落人口实,真是气人!你知道吗?他这个人呀,视钱财为身外物,什么黄金翡翠、东海珍珠,他压根不动心!”
爱卿趴在桌案上,一副马屁拍在马腿上的沮丧模样,小德子灵机一动,又献一计,“那么给景大人加官进爵?”
“也没用。”爱卿摇头,接着叹气,“你说的这些,朕早就考虑过了。唉,朕只是想和瑞瑞的关系,变得比登基前更好一些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皇上!有了!”小德子突然一拍大腿,满脸喜悦地道,“奴才有法宝了!”
“什么法宝?”爱卿忽闪着黑亮的眼睛,惊喜地问。
“其实这个……奴才也是听来的,“为了慎重起见,小德子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下,原来在他还是小太监的时候,跟着老太监打扫闲置的宫所。
其中一处是药房,里头放着千年野山参等许多珍贵的药材。他看到有一瓶小小的,白玉做的宝葫芦瓶子,可漂亮了,瓶盖顶部镶嵌着红宝石,瓶身还雕刻着三个小字,叫神仙露,当然了,当时的他是不识字的,只觉得这瓶子太精致了,就拿出来把玩。
结果就被老太监狠狠训斥了,说这个“神仙露”是主子们才能享用的,太监用不上。
于是他就问老太监,这是不是救命的仙药,所以叫神仙露?老太监神秘兮兮地说,这比救命的药还要好使,是能让人“情有独钟”的仙药。
“什么?情有独钟?”爱卿眨了眨眼睛,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让瑞瑞只对自己好,不过,他还是头一回听说宫里头有这种奇药呢,仿佛在听着神话故事。
“是啊。”小德手用力地点头,“老太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还说这东西宝贵得很,所以他一说完,就把这玉葫芦用红绸缎子包着,小心翼翼地锁进柜子里去了,奴才至今啊,也就见过那么一回。”
“这么神奇的药,人吃了会不会有事啊?”爱卿忽然有些犹豫。
“当然不会,都说是给主子们享用的,要是有毒的,还不得灭九族吗?奴才想啊,这神仙露说不定是北斗御医做的呢。”小德子信誓旦旦地说,“但凡是他调制的药,绝对是有病治病、无病防身的好东西。”
“嗯,你言之有理。”爱卿不但相信了,还显得兴致勃勃,“这样吧,传朕口谕,你去把那药给朕拿来。”
“奴才遵旨!”小德子也很高兴,他总算能帮皇上一点忙了。
说不定这玄奇的神仙露真能帮助景将军和皇上和好如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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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的是神仙露,右边的是梅子酒。”
小德子捧着黑漆木托盘,上头放着两樽一模一样的福字雕龙纹纯银酒壶,还有两只福字纯银酒杯,在进入长春宫前,他还对自己默念了一遍。
今晚,皇上在寝宫设宴,招待景将军。此时二人正在品尝御膳佳肴,还聊着儿时的趣事,看着气氛不错,小德子觉着,应该端上事先备好的“佳酿”了。
“皇上万福。”小德子笑咪咪地进去,正好看到爱卿起身,想要帮景将军布菜,他连忙走快两步,把托盘放下,“皇上,还是由奴才来。”
“不用你,联来就行。”爱卿今晚的表现可以说是十分热心,不但不追究白天景霆瑞见到他,却不来请安的过失,还一直亲切地称呼他为“瑞瑞”。
“你不知道瑞瑞最爱吃什么?”爱卿很得意地说,“联知道。”
“是,皇上。”小德子只能笑着摇头,继而转身又端起托盘,走到皇帝和景将军的中间。
今日只有一位客人,排场不大,就一个铺着彩色锦布的膳桌,但看得出爱卿很看重这次饮宴,不但所有的餐具用的都是亲王品级的,比如金镶象牙箸、纯银汤匙、银盆还有银碗,那一道道的菜肴更是山珍海味,龙肝豹胆,应有尽有。
爱卿不但屈尊纡贵,主动帮景霆瑞夹菜,还极尽地主之谊地把每道菜的名字,有意思的典故,都讲给景霆瑞听。
而景霆瑞呢?不知是无功不受禄的关系,还是皇上的态度实在转变太大,和前些日的闪避,有着天壤之别,让向来处变不惊的他,都面露疑惑之情了。
“皇上,可是有事要交代末将?”放下包金的象牙筷,景霆瑞终于问道。
“没有啊,瑞瑞。朕没事就不能请你喝酒了吗?”虽然这样说,爱卿却心虚得都不敢看景霆瑞,而是扭头吩咐小德子道,“来,给联和将军斟酒。”
“是,皇上,好菜还需配好酒嘛。”小德子笑嘻嘻地说,倒是和皇上一搭一唱,配合得天衣无缝。
“皇上,您不擅饮酒,这酒……末将看还是算了吧。”景霆瑞起身,抱拳劝道。
“呵呵,你也知道朕的酒量差,可是,朕又想与你喝酒聊天,所以,朕特命小德子准备了不同的酒。”
爱卿略停顿了一下,指着精致的银酒樽笑道,“这瓶是江南进贡的香雪酒,曾埋在地下酒窖十五年,以味醇浓甜,香飘万里而闻名,瑞瑞,朕赏赐你喝这一樽。”
“谢皇上,这另外一樽是……?”
“是御膳房新制的梅子酒。”小德子积极地抢答道,“这酒由白梅果碾成汁,再加上冬日的雪水、以及蜂蜜酿制而成,清新爽口,即便皇上饮下百盅,都不会醉的。将军,您就放心地和皇上一起喝吧。”
“是这样……”听说爱卿不会喝醉,景霆瑞也不再劝阻,再次谢过圣恩后,坐了回去。
小德子端起酒樽,突然一愣,刚才是怎么放来着,是左手神仙露,还是右手啊,被景将军一搅和,竟然给忘了。
“小德子,怎么还愣着,快给景将军斟酒啊。”爱卿催促,心里想着,这给人”下药”的活果然是很难办的,费了那么多功夫,才让瑞瑞答应喝上一杯呢。
“哎!是!皇上!”
小德子匆忙地拿起右边的酒壶,给景霆瑞小心翼翼地斟上了满满一杯酒。
然后,他又端起左边的酒壶,为爱卿倒满了一杯酒。
“好了,你先下去吧,朕有事会叫你的。”爱卿豪爽地挥了挥衣袖道。
小德子赶紧说了句,“奴才遵旨。”然后就退出长春宫外,还不忘拉上门。
“瑞瑞,你喝呀,今晚我们就学那古人,今宵有酒今宵醉,来个一醉方休!”爱卿说罢,就举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唔——咳咳?!”然而,酒刚喝下去,一股辛辣的味道就猛蹿上喉咙,爱卿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不但脸孔憋得通红,连眼泪都飙了出来。
“皇上?!”景霆瑞立即起身,拍抚爱卿猛烈抽动的脊背。
“不、不碍事……朕只是喝得太急罢了,瑞瑞你坐吧。”爱卿是好不容易才喘过气,却是面色绯红,眼角噙泪,看起来楚楚可怜。
可是他依然在努力地招呼景霆瑞。
景霆瑞点头之后,再度落座。
而爱卿的心里充满着疑惑,因为这梅子酒他先前也是尝过的,何时变得如此呛人?这热辣的滋味简直是从胃里冲到了头顶。
爱卿拿过酒樽,打开盖子,不待他细闻,那浓郁的烈酒香气就扑鼻而来。
“糟了!喝错了!”爱卿心下一惊,赶紧合上酒壶盖子,生怕景霆瑞察觉到不妥。
“怎么了?皇上。”景霆瑞注意到爱卿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问道。
“没、没什么。”爱卿眯起眼笑了笑,脸部肌肉却是无比之僵硬。他低头瞅着手边的空酒杯,心慌地想,”这酒喝下去,到底会不会有事啊?”
小德子说过,这神仙露要是给景将军喝了,他必定会对皇上一心一意,千依百顺了。
爱卿估摸着其中的意思,应该是指景霆瑞不会再看别的人,比如宫女彩娟了吧。
原本瑞瑞就是属于他的,不该去看什么宫女,所以爱卿才铤而走险,想到了下药这一招。
可是,该说果然不应该做“坏事”吗?爱卿现在的心情是五味杂陈,既有功败垂成的遗憾,又有不知道自己喝了会怎样的不安。
自从误喝了酒后,他的心跳就越来越快,耳根处更是火辣辣的,很不正常。
有道是物极必反,爱卿暗想,像他这么喜欢瑞瑞,会不会喝了这让人一心一意的神酒后,反而会变得不喜欢、甚至不认得瑞瑞了?
若是这样,那还不如死了来得好受些。
“呜……”想到这里,爱卿岂止是慌张,简直是六神无主了,他吸了吸鼻子,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努力不把情绪表露在脸上。
可是,起初只是面红耳热罢了,很快体内跟着燃烧起来。就像熊熊大火四处蔓延,烧得爱卿全身都发疼!爱卿的意识逐渐有些模糊,只觉得这种“疼痛”逐渐往下涌,凝聚到了某一处地方后,疼痛忽然变得鲜明而锐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