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祈清闷声低咳着,手心中的液体被不由自主地晃出来,泼溅出一小部分。万幸杯子没有被打翻,他强忍着喉间的呕意将杯子放回桌面,捂着嘴低下头不停地咳嗽。
“咳咳、咳嗯……唔……咳……”
舌面已经完全麻木,上唇忍不住地发颤,勉强咽下去的液体一路引火,从喉间到胃部都有轻微的灼烧感。酸涩的鼻腔被阻塞,眼泪根本无法控制,水意随着闷声的呛咳越积越浓重。
太苦了。
有一小片标签纸滑落至地面,徐祈清眨落眼底的水光,看了好久才辨认出上面的「lecaféexpresso」。
后面还补了一个花体的double。
——意式特浓,浓缩双倍。
对于不常喝咖啡的人来说,简直是攻防翻倍的噩梦级boss。
这根本不是我的可可……
躬起的背部传来轻微的拍抚感,徐祈清低声咳了好久,才压抑着勉强抬起头来。
身前的男人已经收回了手,正在和一个穿着咖啡店制|服的人交涉。咖啡店的氛围很安静,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徐祈清的耳朵虽然能听到,身体却忙着抵御苦涩,无法分出精力去处理那些言语信息。
自己的动静好像打扰到其他人了。
服务生转身离开,钟御坐到对面,等到徐祈清慢慢平复了一些,咖啡店的人却去而复返,带着歉意送上一杯温水。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听完对方的解释,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店内点单时不需要结账,只是钟御看见了徐祈清,为他一起提前买了单。咖啡是钟御点的,前台记错了点单信息,才把意式特浓给徐祈清送了去。
……这意外让人目瞪口呆。
徐祈清慢慢用温水冲淡着唇齿间的苦涩,舌尖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新的咖啡和可可被一起端上来,他等钟御喝过一口,才拿起自己那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下。
甜的。
将对方的动作尽收眼底,钟御面色无波,指尖却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徐祈清收拾好情绪,才轻声开口道:“谢谢。”
钟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之前那一次……”既然已经开口了,徐祈清索性丢开了迟疑:“也非常感谢,给您添麻烦了。”
钟御终于开口,却是道:“还苦吗?”
徐祈清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不,那个,不不苦,没事了。”
……为什么会结巴。
钟御闻言,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
他这个动作让徐祈清莫名紧张起来,好像有什么严肃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那好,”低沉的声音带着熟悉的吸引力,钟御道:“来谈谈上次的事。”
徐祈清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浴|室里说的那些话,我向你道歉。”
……咦?
徐祈清慢一拍才反应过来,意识到对方的所指,顿时感觉有些窘迫,声音都有些磕绊:“不不,是我添麻烦了。”
他抿唇笑了一下:“其实那样的话之前我也听过,本意并不算坏。”
钟御却并未就此打住:“那也不对。”
徐祈清被他声音里的严肃惊了一下:“……什么?”
“不管本意如何,”钟御看着面前的人,道:“是为你好,是不会表达,还是习惯刻薄,这种话,都是错的。”
徐祈清唇|瓣微张,眨了眨眼睛。
“以不会表达爱为借口强加的伤害,丑陋而可耻。”
钟御看着对方,虽然语气严肃,却并没有用气势去压迫,公平来说,他的态度比及平时,已经是相当的和缓。
他在用尽力平等的口吻与徐祈清说话。
“这是施行者的错误,你没有义务为它们买单。”
钟御说出的这些,着实出乎了徐祈清的意料。
他一方面为对方居然会用这么强烈的情绪用词而惊讶,一方面也吃惊于钟御对这种事的态度。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告诉他。
徐祈清性格温和,除了自己坚持的那些东西,在其他方面都不喜与人争辩,这是他的优点,但有时也难免少那一分锋利的锐气。
“嗯……谢谢你。”
他笑了一下,轻声道:“不过我也不太在乎那些,感觉还好。”
“不管在不在乎,你要知道。”钟御的声音也放轻了一些。
“别人说的「你不适合这一行」,不必听。”
钟御难得说这么多字,也足见他对这件事的重视。对于他这种郑重表达的道歉,徐祈清虽然说着不必,内心却充满了得到尊重和肯定的开心。
真的很开心。
“这种事也难免,”徐祈清笑得更轻松了些,道:“这一行毕竟还是要天赋的,前辈有时也会劝阻事倍功半的后来者。”
“我也很多次地怀疑过自己的天赋,不过想想又觉得,没天赋做个劳工也行,想太多又没用。”
“天赋可以由外物评判,”钟御道:“但是否做,你只需要听自己的。”
蛋奶酥做好了,徐祈清咬到满口充盈甜美的鲜奶时,听到钟御的这些话,弯了弯眼睛。
“好。”
他有点害羞,借吃东西做完掩饰之后,又用手背蹭了好几次脸。
犹豫了好一会才道:“虽然很冒昧,但我还是想向您做个承诺。”
钟御看着他:“你说。”
“我想留个您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做设计了,我会先跟您说,这完全因为听从内心,而由我独立做出的决定。”
钟御淡淡地笑了一下,徐祈清听懂了他说的话。
虽然这是徐祈清第一次见对方笑,但徐祈清早已从男人的声音里听出了沉稳的温柔,他又紧张于即将收到的回答,因此并没有过多注意这个足以称为惊艳的浅笑。
钟御用他独有的声音给出了答复。
“我接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想告诉清清两件事:
1、不必理会那些「为你好」
2、做不做这一行,只需要听自己的。
他说了,清清也听懂了。
^-^可能这一段会比可可还甜一点吧。
求留言,么么哒030!
☆、拥挤
钟御留了两个联系方式,网路和手机号。
他原本只是路过买杯咖啡,意外之下才有了这一场交谈。徐祈清还可以在这里写作业,他的时间却无法如此充沛,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先行离开了。
钟御留下的手机是国内的号码,从那天存下来开始,徐祈清的手机换了四个,时间过去了七年,这个号码却始终没有变更过。
只是换到第三个手机时,这个号码就没有再出现在通讯录里。
穆衍请假之后,徐祈清的工作难以避免地变得更多。书面文件可以远程解决,但人际社交方面事情一旦缺了穆衍,落在代替者身上的工作量就不止是起初那些了。
徐祈清也并非不通事理的人,但在商业所需的交际方面,刚从国外回来不久的他,确实和穆衍相差太大,不提工作经历,单从偏重而言,他更擅长地也是传递信息,而非虚与委蛇。
需要身份的场合更不用提,没有了钟氏的家族背景,很多人对这位过于年轻的高层表现出了或明或暗的轻视,徐祈清的能力可以胜任这个职位的专业需求,但当他开始分担其他方面的工作时,他就完全无法发挥出穆衍在场时的分量。
交际能力和社交手段都可以训练,这对徐祈清来说只是又一次进阶学习。但很多事情并不同想象中那般顺理成章,甚至在有些情况下,拒绝会来的令人莫名其妙。
有一个二十天前接下的案子需要开始前期工作。然而第一次去谈合作时,徐祈清在对方分公司那没有暖气的接待室里僵了两个小时,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位「在分公司开会」的负责人。
日程表是提前安排好的,徐祈清不可能干耗着,时间过了之后他必须赶去处理下一份工作。结果第二次再约,对方的负责人前一天说完客套至极的致歉,约谈时仍是迟了一个小时。
不管这种行为多么恶劣,该有的流程还是要走。
徐祈清把前期工作的企划案拿出来,对方用足够挑剔的时间看了一遍。他们没能从企划案里挑出毛病,却开始从谈好的条件下手,要求降低两个点的费用。被徐祈清回绝之后,负责人话里话外的意味颇为不满,居然表示出了停止合作的意向。
声色不缺项目,但这种定好了合同的案子在中途停止,对于一个成立不久却一直在被虎视眈眈盯着的公司来说,绝对是一件无法轻易占据舆论上风的事故。所以就算明知对方在苛难,徐祈清也不可能真的将其就此中断。
合作进度毫无进展,约好的饭局在双方都不想提起的情况下被取消。离开约谈地点时夜色已深,徐祈清坐在回公司的出租车上,眉眼之间填满了倦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方态度转变的真正原因显而易见,但项目关乎的是整个公司,无法,他不能退让。
包内传来轻微的震动声响,沉闷的夜色里,手机跳出了一通来自家里的电话。
电话是妈妈打来的,想问他什么时候会回家。徐祈清揉着眉心,努力按下声音中的倦意:“妈,我最近有点忙,可能要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去。”
他回国已经四个月了,本来说好年前还会回去一次,却一直没能走开,电话那头的语气顿时有些不满,但徐祈清确实无暇分|身,只能默默听着。
徐妈妈年纪不算大,二十岁就有了徐祈清。她性格好强,虽然现在脾气已经比年轻时好了很多,但心境容易受影响,有时还会失眠。徐祈清平时很注意,基本不会惹她生气。只是这次他听着有些不对,想起今早手机上收到的提醒,问了一句:“妈,你昨天几点睡的?”
电话那边说的是十点。
只是在徐祈清的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一条来自凌晨十二点半的点赞提示。
白色的冷光从屏幕映到徐祈清的脸上,惨淡且黯然。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接着话,五分钟后到了钟氏总部,才将电话挂断。
文件需要交递到二十七层,等在电梯里时,徐祈清用手机给徐爸爸发了一条询问的信息。
他在打字的时候,屏幕上端一直跳出正在进行的群聊提示。大学时的几个至交有一个公共聊天群,有人在询问近况,徐祈清给爸爸的信息发出去时,手机上方跳出来的那个提示,正好是穆衍回的一句:在家给对象做饭。
穆衍不单身的事大家都知道,他这么一说,惹得群里又开始对彼此的婚否情况进行调侃。
正是饭后闲暇时间,又不是所有人都像徐祈清这样混乱地连饭都赶不上正常时间。
他们聊的可热闹。
徐祈清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胃部,那处空了太久,有些不舒服。他敲开执行董事办公室走进去时,钟御正在接电话。
室内很静,电话那方的声音很清楚地传出来——
“钟董,你们那边负责的人真的很有问题,不止是我刚刚说的前几天那次,他连面都不见就走了,就连今天的合谈,他的态度也很没诚意……”
徐祈清在那一瞬间,突然领悟到了「银瓶乍破水浆迸」这句话在脑内实现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坊川的手榴弹
☆、安抚
从本质来说,声色是不加班不正常的传媒公司,钟氏本部反而更倾向于规律打卡。这个时间到公司时,还亮着的窗户寥寥无几,最高的一处就在二十七层。
钟御看见徐祈清时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回复对方的话很官方,不热切也不生硬,只说会继续跟进,日后再谈。电话那头到底还识趣,顾忌钟御的身份,没有多做纠缠就挂了电话。
室内重归寂静,钟御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徐祈清。
对方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虽然表情尽力维持在平常的淡然,眉眼间却带着掩不住的倦意。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这个电话里的内容解释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低低地叫了一声。
“钟董。”
钟御冲他示意了一下,简短道:“坐。”
室内的灯光带有随时间调整的智能模式,柔和的光线铺洒在人的肩膀。窗外视野开阔,夜色深邃,华美的灯景绚丽又热闹,而屋内很安静。
徐祈清坐在软椅中,慢慢把脸埋进双手里。他的耳边很吵,所有东西沉沉压下来,堆在他的脊背,将削瘦的骨节压到咔咔作响。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恍如坠身深渊。
这种突然的坠落感猛地拉回了意识,沉重的喘息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回荡出巨响,徐祈清勉强忆起自己身处所在,他抬起头来,视线都有些涣散。
不对,工作进度还没有确认……
徐祈清的脑子里还塞满了这些事,没有注意到男人已经站在了身前。脸上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下巴被人抬起来,徐祈清这才反应过来,钟御在用湿毛巾……帮他擦脸。
从额头到下巴,从眼窝到鬓边,钟御的动作其实并不太熟练,下手却很轻,不会让人觉得痛,也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地方。徐祈清的脸有点热,这种动作实在有些莫名,只是他好像太累了,连拒绝都没力气说出口。
他闭着眼睛,下巴微抬,颈间仰起的弧度脆弱而美丽,任人动作的表情既安静又乖巧。
像是在邀吻。
钟御却毫无逾矩之举,他除了用左手抬起对方的下颌外,额外都没有身体碰触。徐祈清的气息太疲倦了,钟御才会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安抚对方。
毛巾被拿开之后,他用拇指蹭了蹭徐祈清带着湿气的温软脸颊。手边的睫毛轻|颤着,清湛的眼睛慢慢睁开来,钟御淡淡地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徐祈清才轻声道了一句:“谢谢。”
钟御把用过的一次性毛巾收好,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盒子。他没有把人叫去休息室,反而直接将盒子放在了徐祈清身侧的办公桌上。
盒子一大一小,小的里面装的是缀着一朵鲜红的奶油蛋糕块,大的那个则是一整个奶油蛋糕,奶油之间可以看见满满的栗子条。
是A市老字号蛋糕店的鲜奶小方和栗子蛋糕。
装着两块鲜奶小方的小盒子被推到徐祈清面前,连塑料小勺都被递到手边。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满脑子都是繁琐事务,徐祈清现在却只在想,对方手指的温度让人感觉很舒服。
奶油既甜又鲜,浓浓的奶香味跳跃在舌尖,下层的蛋糕很软,还夹着一层水果粒。蛋糕很好吃,一点也不会让人感觉甜腻。
空寂的胃被唤|醒,徐祈? 迓炅叫】椋肥闭每吹街佑谇械案狻D腥嘶勾┳挪眉艉仙淼奈髯埃墙诜置鞯氖滞蟠虐汗蟮囊蟊怼K谜庋簧矸文米棚慰障饣ǖ乃芰系肚锌踝拥案猓匆馔獾孛挥斜硐殖鲇τ械母窀癫蝗搿?br /> 钟御的动作不疾不徐,看着他慢慢把蛋糕切好,徐祈清的心情也被安抚着平静下来。他含|着勺子咬了一会,低声道:“今天的合谈没有成功,抱歉。”
一块切成三角形的栗子蛋糕被放在他面前,满满的甜香飘过来,钟御的声音并不冷硬,他淡淡道:“刚才电话那个?”
徐祈清换上叉子叉了一块栗子条,垂着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种合作方不是个例,各种意外在工作里都不可避免,”钟御继续道:“个人情绪要学会自己控制,走到最后的人才会有成果。”
“是。”
徐祈清应道,他明白钟御的意思,只是今天各种事情混杂在一起,情绪才有些失控。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要承担同等压力,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会就此被击垮。
钟御原本站在他对面,说话的时候,男人绕过桌子站在了他身侧,徐祈清以为是因为要和自己谈论工作才会走过来,没想到对方却伸出手,覆在了他的发顶。
徐祈清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手掌的力度很柔缓,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钟御还把手指伸入柔软的发间,避开涂抹了发胶的额前,以指为梳帮他顺了几下。
这个动作既亲近又宠溺,却不带任何超出界限的暗示,徐祈清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安慰了。
钟御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如果你现在十九岁,我只会和你说刚才那些。”
徐祈清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但已经到了现在,”钟御收回了手:“另一种方式多用几次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