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扰乱了些许的视线,穆衍侧对着徐祈清直身站立着,他身穿一款驼色大衣,单手插在口袋里,长长的围巾在脖颈间松松地绕了一圈,坠在前胸更显修长。与他面对而立的是一位身形无差的高大男子,黑色的大衣包裹在外,透着比夜雨更甚的寒气。
两个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徐祈清隔得还有些远,就没有开口去和穆衍打招呼。他隔着雨帘悄悄地打量了那位陌生人一眼,心底生出一分奇异的波动。
穆衍说话间带着肢体的动作,离的再近些时,能看清他耸肩时显露出的些许无奈。他很少在人前露出这种掌控之外的情绪,徐祈清默默地猜测着,对面这位大概是舍友很亲密的人了吧。
大概是他的视线一直专注在两人身上,穆衍对面的男人侧脸向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徐祈清被直直对上的眼神惊了一下,一半是为了被人发现视线的不好意思,另一半则是因为男人本身。
这人的眼神,好冷啊。
大概是平日里严厉惯了吧,被他扫一眼,感觉就像——很小的时候和表弟一起坐轻轨,两个小男孩叽喳着笑闹,一旁那位被吵到的严肃大叔瞪过来时,也是这个感觉。
应该是觉得自己的眼神不礼貌吧,徐祈清摸了摸鼻子,冲着对方歉意地笑了笑。男人还没什么回应,一旁的穆衍看到了自己的好友,抬手用中文喊了一声:“阿清!”
身上视线的压力减轻了些,徐祈清也招了招手,快步走了过去。
收起雨伞的时候,一旁的男人已经拉开了咖啡店的门,穆衍招呼着把徐祈清拉了进去:“走,进去说。”
黑色大衣的男人沉默着扮演一位很好的家长角色,等两个男孩走进去后才在最后阖上了门。通宵营业的咖啡店里很暖和,三三两两的卡座内还有人在读书。三个人在一个三座的位置坐下,矮软的沙发很是舒适。穆衍抖了抖身上的寒气,伸手为两人介绍道:“这是我大哥,钟御。”
钟御和穆衍的长相有五分相似,气质却比穆衍成熟许多,徐祈清本来以为他会是穆衍年轻的小叔之类,没想竟是自己的同辈。
穆衍又对着钟御介绍道:“哥,这是我舍友,徐祈清。”
内心的猜测自然不能泄露,徐祈清冲钟御弯了弯唇角:“钟大哥。”
钟御面色冷肃,只点了点头,当做回应。徐祈清知道穆衍的家业势大,既然小的继承人还在大学研读自己的喜好,那么大的那位应该就已经被当做接班人培养很久了。对于对方的冷淡,也自然不会理解为针对。只是笑一笑便过去了。
照例点好了招牌的勃朗峰栗子蛋糕和多糖浆的欧培拉,又为钟御加了一杯黑咖啡。这次小聚说是三个人,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徐祈清和穆衍在交谈。穆衍忙了一整天的应酬也有些倦意,他解下胸前的围巾,声音中带着些许的慵懒:“阿清,你的比赛忙完了?”
徐祈清点了点头,道:“交上了。”
他转而眨眨眼睛道:“你忙了一天?还需要我再祝福一次吗?”
穆衍笑着摆手:“算了,等明年吧,今天的份已经足够了。”
两人笑谈几句,甜点正好端了上来。穆衍接过蛋糕后,想起什么,开口道:“对了,阿清,你之前不是问我设计赛能不能用付费下载的语音吗,最后怎么样了?”
徐祈清拿起银制的长柄勺:“嗯,我看了几遍官方的条例,也没查到相关的具体规定,最后还是直接用了。”
“这个你可以问一下我大哥。”穆衍侧脸对一旁沉默的冷峻男人道,“哥,你是不是参与过PSSG的评审?”
见钟御点头后,徐祈清眨了眨眼睛,内心有些诧异,他立刻接下话题道:“钟大哥,PSSG金奖的青年赛允许直接在视频中使用付费素材吗?”
“不涉及创意,青年赛可以。”
徐祈清突然就愣了。
他已经没办法专心于对方回答的内容了,钟御开口的那一瞬间徐祈清就已经辨别出,他在视频中使用的付费素材——
就是这个人念出来的啊?!
徐祈清一手还端着洒满了杏仁的甜点托盘,他把盘子举高了些,让低下的脸看起来不算太僵硬,另一手的银勺插进了满满的咖啡糖浆中,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声谢。
事实上……他的脸已经“噌”的一下,红透了。
老天,说好的微胖中年大叔呢?再不济也应该是个外表严谨但实际上并不难相处的博学教授,为什么A先生会是一个这么少言寡语的年轻人?!
徐祈清想起路晓涵和自己形容的,第一次在机场见到自己喜欢的偶像时,离得很远就捂住嘴巴想扑上去又不敢靠近的心情。他当时还觉得学|妹的少女情怀很有趣,哪想到这种心情也会轮到自己?
而且还是这么突然的近距离!
一直以来听着声音偶尔才会猜测其身份的A先生,外表看起来至多也就比自己大五岁,而且还是同一个种族,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见到了真人,
徐祈清捏紧勺柄,强作镇定地挖了一大块杏仁蛋糕塞进自己嘴里。
太甜了,胃里和心中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是新的内容啦。
☆、到家
钟御话很少,三个人在咖啡店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开口加起来总共也没有超过十句。但钟御并没有分心处理其他的事情,只是静静地坐在一侧,穆衍出言询问或是和他有眼神交流时,钟御的答复也很及时。他这次是把穆衍从结束的家宴中送了出来,待会还要负责把弟弟送回宿舍,才顺带着凑成了这次三个人的小坐。
穆衍显然已经习惯了大哥的寡言,徐祈清看在眼里,倒是觉得兄弟俩的关系很好。他一开始还有些紧张,连带着话也少了一点,努力给自己做了一会心理建设之后,徐祈清压下了数次想要拿手机录音的念头,和穆衍的交流也逐渐变得与平时没什么分别。
认真讲来,钟御日常说话的声音比录制的音频素材更加符合徐祈清的审美标准。毕竟,播音腔还是会少去一些自然的魅力,尽管钟御说话时显露出的情绪并不明显,但他日常说话时的气息还是会比录音时放松许多。尤其是在近距离可闻的轻声低应时,偏后的发声位置渡了厚厚一层的后鼻音,对于徐祈清的感受,不亚于高清巨幅的爱豆面部海报对于粉丝的冲击。
两位同宿的舍友正好闲谈起今天的生日礼物,穆衍对于自己收到的各类正常或是范围外的礼物已经很是淡定。有人送了一幅标准尺寸的肖像油画给他,模特正是毫不知情的寿星自己。徐祈清想了想,虽然他没有开口说明,但他的确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作画人的心情了。
美色……误人啊。虽然其中的爱慕情绪并不类似,但相貌与声音同理,美的魅力是想通的。
茶点消灭完毕以后,已经是将近十一点钟,负责把两个大学生送回寝室的钟御去开车,徐祈清同穆衍一起站在门口,目送了一小段男人深黑冷峻的背影。雨已经小了很多,地面上湿漉漉的,漾开大块的暖色光晕。
徐祈清一手拿着叠好的长柄伞,一手拎着打包起来为明天加餐的甜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转过头时,他注意到身旁的舍友将视线停留在一侧的小巷中,也顺着向那侧看了一眼:“车停在巷子里?”
穆衍收回视线,优美的唇廓抿出一个向上的弧度:“在后面的停车场。”
徐祈清抬了下眉毛,没等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深灰色的轿车已经悄无声息地驶来停在两人面前。
弯腰坐进后座之前,透过敞开的副驾驶车窗,徐祈清与驾驶座上的男人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平淡,安静,无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眼神交汇,却将一直颇有波动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异常美妙的缘分,巧合至极的交集。但也仅此为止了。他们终究是陌生人,就像整个夜晚,钟御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弟弟身上,大概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之后徐祈清有两天没去点开那两个音频,第三天坐到图书馆常去的那片区域,又顺手把耳机挂上了。
熟悉的低沉音色响起时,他已经习惯性地点开了AI,等到打开原有文件进行操作的时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但徐祈清没有再刻意去关掉它。
声音是一种极具承载力的载体。事实上,听音乐并不能提高徐祈清做事的效率,尤其当耳畔的声音带有内容和情绪时,更是会在很大程度上干扰他的思绪。
徐祈清很少在需要脑力活动时听语音或歌曲,大多数时候都在听雨声或是自然声,带耳机的习惯不过是为了阻隔外界的干扰。但A先生的声音却完全迥然于这两类范畴,对于徐祈清来说,听他的声音,就好比把喜欢的照片夹在书里,不只有愉悦感,还能自然地让人有动力读下去。
能碰到A先生本人真的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不过比起真人相处,徐祈清更喜欢听那些音频。留学的环境与原本学习的差异性并非朝夕可以抹平,适应和融入已经消耗了他很多力气。尽管并不抗拒与人相处,徐祈清也可以在交际方面做得很好,但不得不正视的事实是,他并不是擅长从交际中获取能量的人,天生如此,怎么努力也收效甚微。
与那些从群体中汲取能量支持自己独处的人相比,徐祈清的能量只能来自他自己。不管是设计的技术或是喜欢的音频,他更加信任和依赖的,是那些已经掌握在手中的物事。所以在那之后,徐祈清也没有向穆衍询问过钟御。
但能预料到的不叫未来。就像苏丽珍和阿飞共处那一分钟时,没有想过日后难以割舍的无数分钟一样,最初只是羽毛轻|撩的微麻,之后的甜溺和撕裂已经无法预测。习惯是一种非常有力的强硬。徐祈清到后来才明白这一点。夹裹着愉悦感温柔陷入时,并没有什么好心的预示提前告诫他,当不得不被戒断剥离时,这强硬的力度会让人有多痛苦。
习惯。
无声的两个字却从前座那人身上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徐祈清的手臂不自觉地轻动了一下,似是无意,又像抵御。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问题里挣脱出来,开始思考一些之后的计划和打算。
屏幕的亮光已经熄灭,清清冷冷的光线从前座和车窗外漫进来,从酒店到目的地的路程比来时短暂了许多,但一路的沉默更加浓重。夜色愈深,徐祈清点开了身侧的车窗,浅淡的光洒在侧脸上,给他蒙上了一层轻薄冷漠的盔甲。
钟御垂眸看向手边,被前排座椅挡住的视野内容在高清屏幕上一览无余。在他开口提醒之后,徐祈清就一直安静地坐着,表情和言语一样寡淡。
钟御低咳了几下,声音压抑而低沉。屏幕上的人始终没有转头向前看,似乎连一个眼神都欠奉。钟御却忍不住,生出了一分笑意。
……可爱。
抵达住处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早已认证过的添越在各道门禁中畅行无阻。行李被放在草坪前陪着徐祈清,等着钟御去把车停好。
身材高挑面容冷肃的男人走过来时,有一个极短暂的瞬间好似从未有过隔离的三年。两个人一路默默地走进别墅,徐祈清被安置在了侧卧。浅色调的屋内摆设崭新且没有人气,看得出来久无人住,倒是让他心中莫名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熟悉的套路
☆、半夜
漫长的行程累叠出足够数额的疲倦,时差和钟御分别加重了徐祈清生理与心理的负荷。但当他躺在陌生的床铺上时,却发现早已疲惫不堪的自己并不能如愿入眠。
泄气地捏了捏眉心,徐祈清睁开眼睛,在安静的深夜里望向了头顶的黑暗。
到家时已是深夜,除了一声单薄的“晚安”,两人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徐祈清成功说服自己将这里当做了一个高端档位的民宿,侧卧内拥有配套的盥洗室,他也没有再离开过卧室。
房间内钟表的LED屏幕闪烁了一瞬整点报时的浅淡柔光,距离徐祈清躺下的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七个时区的距离带来了直接粗暴的难以入眠,对于作息规律的徐祈清来说,时差的适应更为困难。
他望着天花板放空了十几分钟,确定自己正变得越发清醒以后,掀开薄被下了床。
初秋将至,夜晚已经有了些许的凉意。徐祈清脚下碰触到的地板却散发着微微的暖意,他踩好拖鞋,从行李箱内拿出了笔记本。亮起屏幕正打算处理一下邮件时,站在门后行李箱旁的他却隐隐听到了门外的声响。
徐祈清皱了一下眉。
这间房子虽然也随了钟御充满着简洁冷淡的风格,但生活气息和痕迹并未被掩盖。既然是钟御一人独居的住处,外部四周的环境也很幽静,那么除了书房之类的房间,其他地方的隔音并没有太大意义,所以那些动静才会穿过隔挡传过来。
徐祈清放下电脑,向门口走近了一步。
他对声音的敏锐度本来就异于常人,外面的动静因为距离的变化而逐渐清晰。侧耳细听后,他很快就辨认出了那刻意被压抑过的声音。
是钟御的低咳声。
徐祈清抿了抿干涩的唇,收敛了情绪转身重新拎起电脑。
没有开灯的屋内,屏幕成为了唯一的光源。要处理的邮件并不算太多,但他毕竟还处在交接期,仍有一些琐碎的事务不得不仔细。徐祈清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屋外的动静隐隐绰绰地传进耳中。钟御应该是在找药,没过多久就回去了卧室,声音也逐渐了小下去。
等徐祈清合好笔记本,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因为缺乏充足的休息,他的精神不是很好。他起身将笔记本收回行李箱,临近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察觉,那隐约的咳声竟然还在继续。
徐祈清的手抖了一下。
不对劲。
一开始是刻意忽略,到了后来则是因为精力集中在了邮件上。以至于他居然没有发现,断续的声音始终没有消失。
徐祈清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在屋里转了一圈给自己倒了杯水。等他慢慢把水喝完之后,终于放下杯子,拉开了房门。
主卧和侧卧的距离很近,没走几步就可以到达。卧室外的墙壁上亮起了柔和的感应灯光,徐祈清慢慢地走过去,站在了主卧门前。
那人再一次咳出声的时候,他更清楚地听见了声音。
僵硬的指尖泛着凉意,徐祈清等那漫长且令人心惊的声响停止后,伸手叩响了房门。
没有人应。
徐祈清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屋内又响起忍耐不住的咳嗽声。徐祈清松了一口气,心里又突然一紧,钟御一向浅眠,怎么会连声音都听不到?
他已经无暇再去考虑其它可能,冰凉的手指握住门把轻旋,试探着推开了主卧的房门。
内里一片黑暗。徐祈清借着卧室外浅薄的光线辨认出了床的位置,薄被微微|隆|起一个弧度,徐祈清捏了捏手心,干涩地开口轻声唤道:
“钟大哥?”
……
徐祈清无法,只好走进主卧绕到床边,走近些去看床上那人的状况。
钟御双眸紧闭,没有一点将要醒来的迹象,轮廓深刻的侧脸在黑暗中勾勒出徐祈清刻骨的熟悉。
徐祈清犹豫着伸出一只手,隔着薄被轻轻地推了推钟御。
“钟大哥……钟大哥?”
仍旧是沉默到异常的无人回应,徐祈清皱眉抬起手指,将掌心覆在了钟御的前额。
——可能是他的手太冰了,钟御额前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灼伤。
徐祈清狠狠地掐住手掌,抑制下心中骤现的无措与慌乱。他转身去侧卧拿出自己的手机,匆忙拨通了急救的电话。穆衍不在A市,钟御情况不明容不得耽搁,他必须立刻把钟御送到医院去。
因为还没有来得及更换国内的电话卡,在拨打的途中还需要额外的转接。尽管对方的速度已经足够专业,徐祈清仍旧体会了被漫长煎煮的难熬。
好在他之前记下了小区的名字,成功沟通了救护车之后,徐祈清匆匆套上了衣服。他在床侧的灯架上发现了钟御刚才服食过的药物,一块收起装在了自己随身的包里。
得知了户主名字的救护车在小区安保的指引下停在别墅楼下,钟御很快被抬上担架,送进了救护车内。徐祈清将别墅的门锁托付给保安,跟着一起坐上了救护车。
因为钟御还在不时地咳,医生并没有给他戴上吸氧器,吊瓶被挂起来,医护人员有序地忙碌着,帮不上忙的徐祈清倚在车壁上,捏着手指看男人苍白英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