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一听,不依不饶,道:“你要是不考沉香会,学了这么多年图个什么,你要是不考,我也不考了!”
顾长亭知道相思的心思,只得道:“我也不是不考,只是进不进沉香会对我也不是很重要。”
相思开始就地撒泼:“我不管我不管!你不考我也不考了!”
唐玉川也撒起泼来:“相思不考我也不考了!”
相庆相兰对视一眼,低头默默喝茶。
*
两月之后,如同忍冬阁阁主预料的那般,颍州府发起了痘瘟。这下相邻的几个州都慌乱起来,温元芜虽然亲去了颍州府,但此时痘瘟尚在生发之时,一时不能禁止,接连好几个州府都有了出痘儿的稚童。
而这倒霉的稚童里包括相兰。
自从那日从沉香堂回来,相兰的精神便不好,当夜发起烧来,呼吸急促,半夜脸上就起了红疹,冯氏自己是出过痘儿的,自己守在床前伺候,魏家又派人去请了戚寒水来,两帖药下去,痘疹开出了花,相兰的小命儿算是保住了。
颍州府的痘瘟蔓延开来,最忙碌的除了医馆就是药铺,因魏唐两家早已把药材送到了颍州府的药铺去,崔锦城也把韶州府新产出的龟甲安稳送到,所以一时药材齐备,倒也没有哄抢药材的事情发生倾国小家丁。
这时不止启香堂沉香堂停了课,其余的学堂也怕学生染了痘瘟相互传染,也有月余不曾开课。
趁这时机,相思推出了自家的仙药——黄梅草,先是随手编了几个关于黄梅草的故事,不过是某某家的某某,体质虚弱,把黄梅草煮茶喝,不几日就强壮得能搬麻袋了。又或者谁谁谁家的谁谁,凡是能感染的病都逃不了去,不知从哪里寻的秘方,用黄梅草煮鸡蛋,吃了半筐鸡蛋,从此以后再也没染过病之类。
相思让人寻了几个会吹能讲的书匠到处去说,难免便有动心的到处去寻,但相思也不着急,只等这听客们都急得热锅蚂蚁一般,才放出魏家药铺有黄梅草的消息,这下可好么,云州府病了的没病的,一窝蜂拥到魏家的铺子里去买黄梅草,那一万斤的黄梅草竟半天便卖光了。
而前来买草的人还络绎不绝,来人一听黄梅草卖完了,各个捶胸顿足,好在先前几日便又让韶州府的崔锦城收些送过来,两三日时间便有二十多辆马车送了黄梅草过来,当天便售去七车。
魏家赚得盆满钵满,这可让云州府的药商们红了眼,都纷纷去寻这黄梅草,但一时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他们的黄梅草运回云州府时,痘瘟的势头已然被遏制住了,百姓不再被恐惧吓破胆,都恢复了理智,那新运回的黄梅草便乏人问津了。
此时魏家药铺的少东家,正在小黑屋里数着白花花的银子,乐成了一朵花。
因药铺里事多,相思这几日便也常在药铺里做事,这日晚间回府,在院门口碰上了崔妈妈,彼时崔妈妈左手拿着一个大包裹,右手提了一个食篮,见相思来了,满眼都是喜色,冲上来把包裹塞到相思手里:“哎呀我的少爷,快帮我拿一下,我提不住了!”
相思没防备,当下浑身僵硬起来,大气儿也不敢喘。崔妈妈见相思碰到了包裹,眸色一安,便把包裹又拿回来,千恩万谢后离开了。
相思双手举着,犹自保持着方才拿包裹的姿态,进了院门,口干舌燥地招呼白芍端水拿胰子,又让红药去寻了一坛烈酒来,这双手洗了十多遍,却也知道不过是图一心理安慰。心下难免对崔妈妈的主子——秦氏,心生怨愤。
若是她猜得不错,崔妈妈塞给她的包袱的原主九成九,是个患了痘瘟的,只是相思如今证据证人都无,只盼自己别染了病。
谁知这也是奢想了,晚间她呼吸急促起来,不多时身上便起了红疹,相思开始说起胡话来。
依旧是请了戚寒水来看,顾长亭也来了,谁知吃了两帖药,竟如泥牛入海,一点动静也无,楚氏急得直哭,魏老太爷也日日守在章华院里。
相思如今病得难受,只觉浑身都酸软滚烫,又想戚寒水都没办法,自己真是要交代了,于是也不管什么证据证人之类,哭得泪人一般对魏老太爷道:“那日我回来时,崔妈妈塞了个包袱到我怀里,那包袱破旧,不像是府里的东西,我碰完那包袱就浑身痒,晚间就发了疹,我平日也没开罪过三婶娘,她做什么这样害我!”
魏老太爷越听,脸色越黑,温声安慰了相思几句,只叫她安心养病,转头出了章华院,便把魏正孝、秦氏、崔妈妈全部叫到春晖院来。
魏老太爷极是喜爱相思,日后魏家也想交到她手上,这唯一得他心意的孙子却被自家人害了,魏老太爷的怒气可想而知两世情缘之情陷深宫。
他自不会怀疑相思诬赖,平日能避让的相思绝不纠缠,更从未说过秦氏的不好,她是没有理由陷害秦氏的,而秦氏却有充足的理由谋害相思——这个魏家家产唯一的继承人。
虽见魏老太爷面色难看,但这事做得隐秘,便是魏老太爷查,也查不出什么来,那包袱也已烧了,崔妈妈又是秦氏从娘家带来的,所以打定主意不承认。
“相思说前晚你塞了个包袱到他手里,可有此事?”魏老太爷平静问道。
崔妈妈哪里肯认:“老奴前日不曾去章华院,哪里会塞什么包袱,肯定是小少爷病糊涂了。”
“魏兴,给我打。”
魏老太爷不再浪费口舌,魏兴听闻此言拍拍手,早已候在门外的几个家丁便冲进屋来,一把将崔妈妈肥|硕的身子按倒,抡起棍子便打。
崔妈妈惨嚎一声:“太爷啊!太爷冤枉啊!夫人救命啊!啊啊啊!”
魏老太爷年轻时也是经过风雨的,只不过年纪大了,想为儿孙积些阴功,这狠厉的事便洗手不干了,如今既是为了相思破戒,便再无顾忌,挥挥手,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做没做过?”
崔妈妈满头是汗,屁股上都是淋漓血渍,却知若承认了只怕也是个死,便咬定不认:“老奴不曾做过,如何能承认!”
秦氏见此,心底发急:“爹,崔12 妈妈年岁大了,经不得打,没做过的事,再怎么打她也不会认的。”
“啪!”魏老太爷的茶杯砸在秦氏脚边,碎裂的瓷片崩得到处都是:“你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这恶奴年纪大了不经打,相思还年纪尚轻经不得你们谋害呢!”
说罢,又对家丁使个狠厉的眼色,这帮心狠手辣的家丁便再次挥起棍子,打得崔妈妈皮开肉绽!
崔妈妈起先还能惨叫几声,最后竟囫囵话也说不出了,只一个劲儿的哀嚎,但见魏老太爷这架势,今日这罪她若不认,便是要真打死了的。崔妈妈艰难扭头看向秦氏,眼中凄苦,似是求救,秦氏如今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但又怕崔妈妈为了保命而出卖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道:“便是崔妈妈有罪,家里把她打死了,只怕府衙里也要吃官司……不如先关起来……”
秦氏的话只说到一半,因为此时魏老太爷已然站在了她的面前,一双锐眼直直看到她心里去。
“你爹不过是知州府里一个小小幕僚,你真当我会忌惮?今日这事我既然查了,就势必要查个清清楚楚,一次两次我容了你,你却不知悔改,这次怪不得我了。”
虽说崔妈妈本也是秦氏屋里的人,但小命毕竟还是自己的,见了此刻情形,心胆俱裂,也顾不得秦氏眼色如刀,把头点得捣蒜一般:“老奴认了!是老奴做的!但这事和三奶奶全没有干系!全是老奴看大房气儿不顺,才做了这等糊涂事!”
一个婆子干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任是谁听了也不肯信的,魏老太爷冷笑一声:“没看出你倒是一条护主的好狗,只你说这屁话谁信!我看你还是不老实,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我出银子消事儿!”
崔妈妈本以为自己一力抗下这事儿,顶多不过送官府,到时秦氏暗中使些银子,保住一条老命倒也不在话下,谁知魏老太爷竟下狠心要除去秦氏,这下可怎么收场!
第36章
这一打,便打到了半夜,纵然崔妈妈皮糙肉厚,此刻也肉烂如泥了,眼见着人也萎靡了,魏老太爷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崔妈妈尚有一丝神志,如今心下极为后悔去害了相思,本来对秦氏的忠心里,也生出些怨愤,她期期艾艾看向秦氏,祈求着秦氏能再为自己求求情,哪知秦氏反而狠狠剜了她一眼,似是警告,又似是威胁。
崔妈妈心底最后一根弦断了,想自己这辈子都为秦氏筹谋,如今也是为了她遭这一劫,她竟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只怕自己这样死了,秦氏连个泪珠子都不会掉,更不会感念她的好来。
这般一想,崔妈妈也把老心一横,惨嚎一声:“我说!别……别打我了!”
旁边的家丁住了手,崔妈妈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将将能说出话来。秦氏心知不妙,又狠狠瞪了崔妈妈一眼,哪知崔妈妈竟看也不看,秦氏这便更加着急了,阴阳怪气道:“崔妈妈可想好了再说。”
“老奴自然想好了,不劳三奶奶操心。”崔妈妈咬牙回道,又满脸是泪地看向魏老太爷,声声恳切:“是老奴一时糊涂,听了三***话,去府外寻了个病童的衣物带回府里来,故意去染给思少爷!这全是三***主意!老奴也不想这么干……”
秦氏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愤然上前一脚踢在崔妈妈的嘴上,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指认的话都踢回去。
崔妈妈没防备,被秦氏踢了个正中,门牙也踢掉了,满口血水,哭嚎着也去抓秦氏,秦氏更加恼恨,左右开攻,扇了崔妈妈数十个大耳光子,崔妈妈越发的不甘,也顾不得屁股上的棍伤,挣着老命爬起来,揪住秦氏的头发又挠又咬,秦氏本就不太耐看的脸蛋上便添了许多伤口,头发也被薅掉了几缕,哪里还有平日的富贵***影子。
两人打得街头泼妇一般,魏老太爷也不管,任这春晖院里乱成一锅粥。半晌,还是年轻的秦氏略胜一筹,几个窝心脚把崔妈妈踹得没脾气。
这崔妈妈虽身体上败下阵来,嘴上却不肯认输:“三奶奶平日做得缺德事一件件一桩桩,哪件说出来不是丧了大良心的,那辛姨娘两次小产,还不都是三奶奶做的手脚?奶奶气那思少爷将来要继承家里产业,暗中谋害了多少次?奶奶心里不清楚?”
秦氏如今大势已去,也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听了崔妈妈此言,不怒反笑,缓步上前,猛然间连出数脚,全都踢在崔妈妈的面门上,一时间血水泪水混着,崔妈妈疼得嘶嚎起来。
秦氏端正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裙,又仔细抿了抿鬓角,对着魏老太爷一福身:“儿媳失态了。”
魏老太爷只冷眼打量着这个三儿媳,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定。这时忽然从院子里跑进个丫鬟,一进堂内,也顾不得屋内诡异情况,急道:“小少爷不成了!”
魏老太爷眸色微动,便要起身,却听秦氏声音里满是阴寒的笑声:“爹爹快去吧,您的嫡孙这次只怕真要不成了呢!”
“魏兴,我不回来,他们一个也不许走。”交代完这句,魏老太爷缓缓抬眼看向秦氏,淡淡道:“相思若是不成了,你们就都给他陪葬。”
秦氏冷哼一声,并不信魏老太爷真敢把自己怎样,又见魏老太爷走了,量魏兴也不敢对自己动粗,便拂了拂衣袖,准备走人:“夜深了,我回院子休息去了。”
哪知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丁竟拦在门口并不避让,秦氏转头看向魏兴,眉毛微挑:“你也不过是一条狗,主子你也敢咬?”
魏兴也不恼怒,微笑着道:“我是狗,也是老爷的狗,你算什么东西。”
秦氏怒目圆瞪:“你竟敢这么和我说话!看我不……”
“啪!”
冲向魏兴的秦氏被这一巴掌打得一个趔跌,脚下一个不稳脑袋撞向桌角,只觉眼前一黑,从脑门冒出的血便流进了眼睛里,视野里一片血红。
她捂着额头愣愣看向自己的丈夫,正待言语,一直强忍着的魏正信却冲将上来,劈头盖脸又是几个耳光,他本不喜秦氏,如今她又做出这般祸事,魏正信便是再不了解自己的亲爹,也知魏老太爷肯定不会放过秦氏的,不若他此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免得受到牵连。
魏正信出手狠辣,秦氏哪里有还手之力,只嘴上不肯消停:“你我夫妻这么多年,如今你不肯保我,反还要踩我!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
“我才是瞎了眼!娶了你这毒妇回来,搞得家宅不宁!”
秦氏把嘴里的血狠狠吐在魏正信的脸上,愤然道:“你若是后悔娶了我,现在休我也不晚!”
魏正信猛地踢了秦氏的肚子一脚:“你做了这档事,还妄想继续做魏家的奶奶?”
秦氏疼得背过气去,听了这话,大惊失色:“我为你生了相学和相玉!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做这么多事,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我让你为我去杀人了?我让了吗!”魏正信眸色微寒,又狠踢了几脚,才在旁边椅子上坐了喘起粗气来。
秦氏躺在桌旁,浑身都是血,鬓发早已散乱,与那街上的乞丐婆子也并无什么差异。
*
楚氏和魏正谊守在前,戚寒水和顾长亭也在屋里,一时又有丫鬟端了刚煎的汤药来,只是相思如今昏沉,根本咽不下去,顾长亭只得拿了勺子一点一点灌进去。
戚寒水见自己的爱徒不知躲避,一手夺过那勺子,将顾长亭推开,道:“你没发过痘,到外面去等着。”
一向十分顺从的顾长亭却没出去,依旧站在前看着。相思眼下的情形的确很不好,痘若是能开出花来,便没有大碍,相思这痘如今只能看见一个小点,内毒发不出,呼吸也急促,要是这药再没有效果,今晚只怕也撑不过去。
得痘才好的相兰如今也在里坐着,心中虽然焦急,却更没办法。
“如何了?”
众人闻声望去,见是魏老太爷进了屋里,一听他这样问,楚氏的泪珠子便穿线一般掉下来:“相思烧糊涂了,痘却还是不开花。”
魏老太爷看向戚寒水,连声问:“戚先生,这可怎么办?如论如何也要救救相思!”
戚寒水神色尚沉稳,道:“这帖药服下再看看,若还是不成,还有一帖虎狼之药可以一试。”
这虎狼之药自然对身体有很大的损伤,但若到了情急处,也只能自伤三分,伤敌七分了。
到了半夜,相思说起胡话来,这下戚寒水也没了辙,让人去把早准备好的药端来,顾长亭却拦在相思前面:“师傅,若是这药再不管用,要怎么办。”
戚寒水看着上情形大不好的相思,眼中也满是忧色:“若是阁主在此,或转机甚大,只是此时阁主远在颍州,只怕来不及……”
戚寒水的话说到一半,忽然从门口闪进一个风一般的墨色人影,这人不发一语,径直奔着相思去了,等人站住,众人才看清原是个清俊如竹的男人。
戚寒水惊讶地张着嘴:“阁……阁主!”
那墨衫中年对他点点头,也不看左右众人,吩咐道:“去寻三年艾,煎一记白蟾青龙汤来。”
戚寒水也不多言,与魏正谊快步出屋去寻药煎药。温元芜吩咐之后,便将相思衣袖挽起,见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疹子,极是可怖,于是转头对顾长亭道:“你去端一盆清水来。”
顾长亭闻言小跑着出门,不多时端了一个大铜盆进来,温元芜在盆里湿了帕子,擦了擦相思的手臂,后又从袖中取出银针,在几个臂上穴道施针,许是有些酸疼,相思皱眉嘟囔了几句。
相思病了这几日,人消瘦了许多,此刻那瘦弱的手臂上又扎了许多银针,楚氏看了便又止不住哭起来。
“难受……”相思挣扎了一下,嘟囔道。
“再忍一下。”温元芜轻声道,手上却不停,那一根根针寸寸深|入,相思挣扎得越发厉害。
顾长亭和相兰见此,忙一左一右按住她,相思挣又挣不开,手臂上的痛楚又无处发泄,一时间竟急哭了:“呜呜呜……欺负人……你们欺负人……”
她眼睛紧闭着,泪水汗水落在枕头上,浸出一片片痕迹。
他们几个少年本是一起长大的,从陌路同窗,到知心挚友,许多年,许多的日夜,许多的趣事,许多的情谊。如今看着相思受苦,生死难料,相兰也难受得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