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温云卿是个可靠的,方三便把一直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的兄弟推到了他面前,道:“温大夫,这是我王五兄弟,昨夜忽然发了病,忽冷忽热的,你快帮忙看看!”
那王五较为年轻,此时虽是夏天,却穿了一件厚重的羊皮袄,抖如筛糠,面皮惨白,分明是瘴疟的症状。温云卿先未言语,而是诚意十足地把望闻问切做了一整套,又细细把脉。
只是这把脉的时间着实有些长,别说王五脸色白,连方三和陪着来的几个山匪脸色都白了几分,小心试探:“温大夫……我兄弟没事吧?”
若是平日有病人这么问,温云卿肯定要好生安慰让他宽心,只是如今他想让山匪念他的好,便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沉声道:“这位小兄弟是患了恶疟,已耽误了一日,有些……”
见温云卿吞吞吐吐,方三急急问道:“有些什么啊?”
“有些难治。”温云卿摇头叹道。
一听这话,本就惨白脸色的王五,面色越发难看起来,一把抓住温云卿的手:“大夫你可千万救救我!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要养活呢!”
温云卿自不会做得太过,只让他们知道这病不容易治便好:“虽然耽误了一日,但我有祖传的一套神仙方子,治疗恶疟有奇效,喝了没有不好的,我写与你,你先喝上一日,尔后我再作调整。”
听了这话,屋里的几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后拿了“祖传仙方”去寻药。
送走了几人,温云卿来到房内,见相思并没躺下休息,而是盘腿端坐在床上,秀气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处,显然正在纠结着什么事儿。
她见温云卿进了屋,幽怨凄楚地看了他一眼,又忙收回目光,然后身子朝向床里,用被子蒙了头。
看了相思这一系列动作的温云卿,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有些迟疑地走到床边,温声问:“怎么啦?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相思藏在被子下面的头使劲儿摇了摇,却不说话。
温云卿身子本就不好,今日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此时也有些虚乏,在床边坐下,又问:“那是进了贼窝觉得心里害怕?”
这次相思不仅摇了头,还小声嘟囔:“你在这我不害怕。”
温云卿更迷惑不解了:“那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这就装起鹌鹑来。”
“我才不是鹌鹑!”相思掀开被子爬了起来,一双幽怨的小眼睛瞪着温云卿,小脸儿红扑扑的。
温云卿一愣,十分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没发烧怎么脸这么红啊?”
相思气鼓鼓的,把温云卿的手从自己的额上拉下来,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惊雷:“我是个姑娘家,我的身子被你看光了!”
听了这话的温云卿,猛地咳嗽起来,他似急着解释,却越急咳嗽得越厉害,好大一会儿才止住咳嗽,然后神色庄重宁静,自然正直地看向相思,沉声道:“我是一个大夫,当时又是为了救命,事有缓急。”
“我不管我不管!你看了就是看了!我都被你看光了!”相思耍起赖来。
温云卿何时见过这样的破泼皮无赖,哪里是相思的对手,解释的话她又不听,狠话又对她说不出,一张脸急得又红又绿又紫,十分精彩可怜。
“你是个姑……姑娘家,日后要嫁人的,不要说这些坏你名节的话。”温云卿劝导的话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对相思造成任何影响。
“我不管!反正被你看光了,我不要活了!”相思噘着嘴继续撒泼。
温云卿神色略苦,若王中道堂主看见自家的温阁主竟能露出如此神色,定要以为阁主大人燥火太盛,以至于某些地方不甚通畅……
透过指缝空隙,相思看到了温云卿此时神色,见时候差不多,便把演技推进到下一层次。
“这事原也不怪你……只是……”相思声音温软可怜,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是总归你也是占了些便宜的……”
温云卿听了这话,恍然有所察觉,却不点破,只如同诱捕猛兽入笼要放饵,也引诱相思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竟然这么痛快!相思有些不可置信,旋即继续做受了欺辱的小媳妇状,期期艾艾地叹了几口气,然后假模假式地拿被子揩了揩眼角。她自然不会说:你看光了我的身子,要对我负责,你不负责,我就投井,嘤嘤嘤。
也不可能说:你看了我摸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给我一个么么哒好不好。
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她不过是咬着被角,可怜兮兮地说:“你既然占了我的便宜,就要答应我件事儿,咱们一脱身,你就立刻和我一起离开韶州府。”
温云卿没立刻回答,只是看着略有些窘迫的相思,然后摸了摸她的头,才叹息道:“你到底哪里来得那么多小心思。”
见一计不成,相思就搬出了planb,立刻调整心态,驱散眼中的幽怨,可怜兮兮看向温云卿:“要不是想劝你和我一起走,我哪里会困在这里呀,哪里会挨这一箭,温阁主你是有很大责任的!”
温云卿哪见过相思这般翻脸如翻书的人,嘴唇微张,相思却已打定主意耍赖到底,抓住温云卿的手臂摇起来:“答应我嘛!和我一起走嘛!好不好嘛!”
好吧,一向不知节操为何物的相思同志在撒娇……
*
这院子本有几间空房,但温云卿不放心相思自己在房中,便准备在门外小榻上将就一宿。哪知相思说夜里天凉,若他不肯进屋,她就也在外面陪着。
温云卿无法,只得进了屋里,又用桌凳把门窗档好。屋内除了一张床,并无其他可躺坐的地方,相思倒不介意和温云卿分享一张床,但却怕自己说出来,他要吓得拉紧衣襟跳离三步。
于是只多寻了机床厚实的被褥铺在床前的地上,然后和衣躺下。
相思日间睡了几觉,此时并无睡意,看着窗上树影有些百无聊赖。
“云州府是什么样的?”忽然间,躺在地上的温云卿开口,但他的眼睛依旧是闭着的。
相思想了想,说:“春天有开不尽的玉兰,夏天有吃不完的冰碗,秋天有甜蜜可人的果子,冬天就要去泡温泉。”
“那真的很好啊。”
相思点点头,又想起温云卿看不见的,便开言道:“温阁主你要是去云州府,我保证带你吃便美食,看遍美景。”
听着少女信誓旦旦的保证,温云卿唇角微微翘起,说了一声“好”,便沉沉睡去。
这一晚无人打扰,总算平安度过。
然而清晨,院门便被拍得“砰砰”直响,开门便见四五个神色凶狠的男人,为首的正是陈二。
“温大夫,我兄弟病了,还请你给瞧瞧。”陈二不坏好意地笑着,显然是正打着什么小算盘。
温云卿已让相思把屋内门窗插好,便带着几人进了前厅,给那病人探脉。
这病人面色蜡黄,嘴里不停“哎呀哎呀”地叫着,温云卿在那人腕上一探,指下竟全无脉搏,却不惊慌,看了那病人一眼,才看向陈二。
这陈二今日就是特意来找麻烦的,见温云卿不说话,只当他没摸到脉搏有些吃惊,笑得越发不怀好意:“温大夫,你说我兄弟到底是什么病?脉象可好?”
“把他腋下的鸡蛋拿出来,自然就好了。”
腋下夹着鸡蛋,脉搏自然无法感觉到,昔日也有顽童用这法子戏弄名医的。陈二面色一僵,随即眼珠子一转,厉色道:“我兄弟这病可不是装出来的,你说这么是什么意思?我看你也不是个正经医生!八成是来骗吃骗喝的!”
听见外面吵闹之声,屋里的相思极是焦急,但却更怕自己此时出去反给温云卿添麻烦,便只能强忍着。
温云卿却不回答,一只手忽然从那假病人的袖口伸进去,手指如电,再抽出来时,三根手指已拈了一枚鸡蛋。
“大……大哥……”假病人看着那枚鸡蛋,有些口吃。
陈二脸色十分难看,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妹妹没得劳什子的肺痨,你让她乖乖陪我睡一觉,我便再不为难你们二人,你别以为昨日大哥答应了你们什么,我就不敢动你们,要是惹怒了我,保证让你们活不长久。”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到底陈二还是心里有忌惮,不然也不至于兴师动众弄这么些幺蛾子,温云卿心中清楚,也知这等欺软怕硬的恶人面前,言语上的恭敬没有任何意义:“我劝你趁早打消这打算,若你敢碰她一毫,我保证有办法让你后悔。”
陈二一愣,没想到温云卿竟如此硬气,又因几个新收的小弟在跟前儿,不好落了面子,厉声道:“好!我今天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说着,他便要动手,谁知竟忽然小腹一痛,下肢酸软,险些跪到地上!
勉力捂着小腹站住,双腿打颤,哪里还能出拳作恶?
第55章
正是这时,昨日约好来复诊的王五被几个兄弟扶着进了门,昨日喝了温云卿开的药,他已好了许多,不再忽冷忽热,只是身体尚有些虚,见院内还有别人,眉头一皱。
陈二哪想到这么早就有人来这小院,当下收起恶色,换了面孔,假意谢过温云卿,便被几个人扶着走了。
王五在西岭寨的时间也算久了,见这几人面生,便猜到是才入寨子的新兄弟,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堂里。
王五在春凳上坐了,十分感激温云卿:“温大夫啊,你家传仙方果真有用!我只喝了一副,感觉好了许多……”
“呜呜呜!”
里屋忽然传出女子凄楚的哭声,打断了王五感激的话。王五有些愕然,转头看向身边的温大夫。
温云卿快速收拾心情,愁苦地摇摇头,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屋里女子的哭声越发凄惨可怜,王五看看屋门,又看看温云卿:“这到底是什么啦?”
温云卿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屋门却“吱嘎”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女,满脸泪痕地冲了出来,她竟不顾周遭众人眼光,直直扑入温云卿的怀中,然后痛哭失声。
温云卿身体一僵,随即也面露愁苦之色,轻轻拍了拍相思的背当做安慰。
堂内几人被唬得一愣,倒是王五看不下去,急问:“温大夫,你妹子这是怎么了?”
温云卿深深叹了一口气,却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相思哭得越发凄惨了些,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一般。
“我说妹子啊,你这到底是哭什么?说出来我听听,要是能帮上忙,我一定帮的!”王五自看不下去这么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哭得这般凄惨。
旁边几人也附和:“就是,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我们兄弟几个一定给你撑腰!”
“我……我……”相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向身边几人,小鼻子抽了抽,才委委屈屈地道:“我们兄妹自小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一到冬天,我们连棉衣也没有,只能缩在破棉被里发抖,饭也吃不上,只能煮些夏天晒的野菜汤,我又患了痨病,没钱看大夫也没钱治……”
说到此处,豆大的泪珠子从少女的眼里落了下来,啪嗒啪嗒砸在地上。这几个山匪也是有兄弟姊妹的,又才被温云卿医治过,自承他的情,对相思便也多些感念,听相思说得如此凄惨,心中都有些难过。
相思抽泣了一会儿,这才颤声道:“后来哥哥为了给我医病,自学了医术,渐渐也开始帮乡亲们看病,乡亲们便给我们些钱粮,这生活才好了一些。那时候哥哥又要照顾我,又要砍柴做饭,十分辛苦,也是多亏哥哥的照顾,我才能有命活到今日。”
听到这里,那几个汉子便忍不住看向旁边的温云卿,只觉得这青年实在是不容易,心中难免又生出些怜惜之感。王五似是也想起自己的艰难岁月,也跟着抹了两把眼泪,略有些哽咽地对相思道:“你哥哥现在也算是大夫了,往后你们兄妹跟着我们西岭寨,吃香的喝辣的,再不用发愁!”
相思听了这话,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眼中又溢出泪水来,翻身扑在温云卿膝上又嘤嘤哭起来。
王五一见慌了,还以为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我……你这又是怎么了?”
“王大哥,你不知道……方才……方才那人想……”相思梨花带雨抬起头来,委屈非常地看着王五,脸上又羞又怒:“方才那人想强我!”
平地一声雷,堂内几人没料想相思会说出这话来,一时间都愣了。
“他妈的!没王法了不成!”王五突然愤怒地把手中的杯子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相思此时十分想提醒他:身为土匪和人讲王法有点违和……但她正努力表演着一个受欺负的小媳妇,自然只能憋着,只可怜兮兮道:“那人昨日就心怀不轨,哥哥怕他晚上过来,所以才求领头那位大哥把我们带回府衙,免遭他的迫害,谁知今天一早他就来找麻烦,还说了好多……好多下流龌龊的话……我……他若是真的要逼我……我情愿一根白绫吊死算了!”
温云卿倒也是个有急智的,对相思这忽然爆发的演技,尚有些招架之力,听相思的话说到这里,便十分有默契地接住。先是面色凝重,眼中凄苦地把她搂在怀里,接着沉声道:“妹妹你想开些,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他碰你一根指头!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罢了。”
听得这一对兄妹竟被西岭寨的人逼得要拼命,王五是又羞又气,羞这逼他们的人竟如此无耻,气那龌龊小人竟能入寨子里,狠狠锤了桌子一下,大声怒吼:“那人到底是谁!哪个不长眼的把他领进了寨子里!”
“好像叫陈二?是咱们才进城那日自己来投奔的,那日咱们收了好些灾民入伙呢!”另一怒不可遏的山匪快速回道。
“这才进寨子几天?就敢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若以后,只怕还不知打着咱们的旗号做多少恶事!你们三个给我把狠狠揍一顿!告诉他不许再来这院子,也别再打温妹子的主意,否则我亲手把他小二哥切下来!”王五咬牙对几人道。
这几个山匪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清楚明白,心中对陈二十分不齿,听了这话,哪里还有顾忌,抬腿便追了出去。
王五犹自气愤,提起水壶灌了两口凉水,道:“这事儿全怪我们寨子,让温大夫和妹子受惊了,你们两个且放心,有我王五在,保证那陈二不敢再来相扰!”
“真……真的吗?”相思怯怯地看向他。
王五拍拍胸口,保证道:“妹子你尽管放心!我们大哥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若知道陈二这样欺负人,绝不会容他的!”
得了这几句保证,相思心中稍安,感激非常地谢了王五,便乖乖回屋去了。
温云卿给王五号过脉,又在那祖传仙方上添了一味半夏,嘱咐几句,便让王五回去好好休息。因为陈二的事,王五觉得有些对不住温云卿,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只得讪讪劝了几句,才走了。
温云卿回到堂里,见里屋门缝里偷偷露出一张小脸,忍不住笑了笑,叹道:“你这么一闹,只怕借那陈二一个胆儿,他也再不敢来了。”
确认王五走了,相思才走出房门,眼睛明亮如星,哪里有方才的可怜模样:“那个陈二一看就是个穷凶极恶之徒,离他越远越好,怕只怕,他现在虽不敢来,等寻了机会,还是要来报复的。”
温云卿点点头,却似乎并不想在陈二身上浪费太多精神,扶着桌沿坐下,悠悠道:“我又要砍柴又要做饭?”
相思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胡编的,不然他么哪能这般可怜咱么嘛……”
“哦。”这个字拉得老长,相思只当没明白温云卿的揶揄之意,正要坐下,却听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几个人抬着个门板进了院子,担架上躺着个面色如土的少年,旁边还跟着个神色严峻的男人。
其中一个抬门板的人知道温云卿,进门便直奔他这边来了,小心翼翼把们门板放下,才道:“温大夫,快来看看这个兄弟,这几天一直发烧,今日竟晕过去了。”
温云卿来到门板前,蹲下身一看,见门板上的少年嘴唇发白,面色灰败,又一模脉门,便断定是多日积寒导致的亡阳之症,忙开了一张人参回魂汤的方子,让人去抓药,于是堂内就只剩下一个山匪,和那神色严峻的男人。
这时门外来人找那山匪,山匪有些迟疑,神色严峻的男人却冷冷开口:“我既然答应了你们当家的要留在西岭寨,自然不会食言,我弟弟还在这里,我断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