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四阿哥,”太医脸上没了前些日子的沉重,带了些许喜色:“六阿哥算是熬过来了,再服几幅药就可痊愈。”
四阿哥面无表情:“这些日子辛苦了,我会在皇阿玛面前替你们请功。”
“不敢不敢,这都是臣分内的事,”太医迟疑了下:“只是……”
四阿哥很不耐烦这些人说话时故意的吞吞吐吐,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只是什么?”
“六阿哥种痘是成了,可是……好似又添了心疾……”
“心疾?”四阿哥猛地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他突然爆出的威势让太医有些瑟缩,战战兢兢道:“这牛痘到底是第一次用在小孩子身上,会有什么副作用谁也说不好,何况,六阿哥身体向来孱弱……”
四阿哥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默然片刻后才问道:“老六的心疾严不严重?”
太医道:“不算太重,可也不轻。若是细细养着,无大悲、大喜、大惊、大怒,少运动,不劳累,宽宽心心,长命百岁也不是不可能,但若是……那就难说了……”
四阿哥坐在椅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作为大清皇子,不能大悲大怒大惊大喜,不能摔跤不能骑马,不能劳累不能忧心,那此生还有什么指望?
好,好,竟还是欠了你的……
他原本并不在意老六的死活,但当得知有人将一百年后才会出现的牛痘之法献给康熙的时候,他却神使鬼差的向康熙提出,先在皇子们身上的试用。他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救回自己这个注定要死在天花上的弟弟……
然而却不想,连更小的老七老八都没事,老六却差点熬不过来。
他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早已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是看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胤祚,他知道,自己还是怕的……
他不敢想,若是老六就这么死了,那个人会怎么想?在她心里,他是不是就真的成了害死老六的罪魁祸首,她是不是就可以理直气壮的恨他怨他咒骂他和……害他?
在所有人眼中,他刻薄寡恩,他狠辣无情,他睚眦必报,可谁知道,就算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就算全天下人都跪伏在他面前,他的心也是不甘的。
凭什么,一样是儿子,他的确没有十四嘴甜,可是该做的他一样没有少做,怎么就会偏心成那个样子?!最让他愤怒的是,他即使坐上那个位子,即使将她奉为太后,也没有等到她一点点哪怕是虚伪的温暖,只有一次次难堪,一次次逼迫……
她对他唯一说过的软乎一点的话,都是为了老十四,都是为了老十四!
甚至直到最后,她都是带着对他的诅咒和恨意闭上眼睛……
化为幽魂游荡了一百多年,他什么都看开了,唯有这根刺,藏的越深,便扎的越深,刺的越痛……
他本已决定,重来一次,再不会给她伤他的机会……
你去捧着你的胤祚、胤祯过罢,再与我不相干!
却不想,他重生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一败涂地!
本该死在阴谋中的胤祚,竟差点死在他的手里!
他不顾旁人的反对,日夜守在胤祚跟前,终于等到他睁开了眼睛,可是结果却是他又添了心疾……
没有人会知道,如果不是他,老六如今已经死了,他们只会一遍遍的想起——老六之所以会得心疾,是因为他胤禛,想在皇阿玛面前邀功,以致于害了自己弟弟一辈子……
哈!哈哈……
还真是可笑……
“四、四阿哥?”
胤禛闭了闭眼,挥手道:“去开方子。心疾的事,如实禀告皇阿玛就是。”
“嗻。”
第3章
拜常年心脏病所赐,林沫在床上躺了两天,就接受了现实。
就当他转世投胎忘了喝孟婆汤罢,那个世界的林沫,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无论是自己还是亲人,早就做好了他随时离世的心理准备,如今真的走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如今既活着,就好好的活下去。
只是可惜,哥哥他们不知道自己获得了新生,在这里,他拥有盼了二十多年的健康身体,还有老天爷送给他的,他在病床上错失了的童年。
想通的林沫打起精神开始观察当前的处境。
他很庆幸自己现在是病号,省了许多繁文缛节,否则皇子身份带来的好处没看见,一堆的规矩就先让他原形毕露。
他很快从奶嬷嬷口中套出了自己的身份。
胤祚,康熙第六子,生母德妃,在诸位年纪相仿的小阿哥中,算是最得宠的一个。那天一醒来就看见的四阿哥,是他同母的哥哥,不过养在皇贵妃膝下。
虽然对清史几乎一无所知,但林沫还是本能的感觉不妙。
祚,虽有福之意,可是也表示皇位,若说学富五车的康熙连这个都不知道,打死他都不信——康熙膝下子嗣众多,有嫡有长有太子,有出身尊贵的,有母族势大的,有羽翼初丰的……这种情况下,将包衣出身的德妃之子以“祚”为名,这是嫌他死的不够快吗?
好在清朝的夺位之争在历史上还算比较平和,没有动不动就暗杀啊,逼宫啊,造反啊,勤王啊什么的,他只要小心点、安分点,想必一个寿终正寝还是没问题的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趁着如今不在宫里,先悄悄的把规矩学齐了,省得被人当妖孽一把火烧了。
不得不说胤祚运气很好,现如今,他和除太子以外的几个稍大些的皇子,都在避痘所里种痘,其他几个都已经活蹦乱跳了,只等他好了,才一起回宫。
因为就胤祚一个病号,所以他的房间难免就成了诸位皇子表现兄弟友爱的主战场,所以几天下来,躺在床上养病的胤祚就对兄弟几个的相处模式了然于胸。
借口养病无聊,胤祚每天将兄弟们留在他房间多坐一会,于是“顺便”知道了外面不少的人和事。比如御书房,比如内务府,比如八旗,比如选秀,又比如他在昏迷期间,康熙曾几度前来探望,并亲自在他床边守了一个多时辰,比如康熙对他们很关心,这里任何情况都要第一时间送到御前,就算一切平安也要每天奏报等等。
胤祚不免带点恶意的想,康熙这么关注这里,到底是紧张自己儿子多些,还是关心牛痘之法是否可行多些?
他在这里日子过得悠哉,却不知替他治病的太医院右院判刘鑫正满头大汗的跪伏在康熙面前。
“谁跟朕说敢拿人头来担保万无一失的?!这就是你的万无一失?”康熙将折子重重摔在他面前,怒不可遏:“朕的老六,差点就死在了你们这群庸医手上!”
虽说出事的只有胤祚,但牛痘之法不可靠,他等于将几个儿子都置身于危险之中,想想都有些后怕。
刘鑫连连扣头:“臣该死!”
康熙冷哼道:“你是该死,居然敢拿朕的儿子的性命去博你的前程、名声,你罪该万死!”
“陛、陛下……”刘鑫哆嗦,康熙这话说得太重,他承受不起:“臣、臣万万不敢啊……”
“不敢?”康熙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退下吧!”
刘鑫既害怕又愕然,心中惶恐到了极点,他宁愿康熙对他像方才一样喝骂斥责,也不愿就这么离开——康熙的诛心之言还在耳边,他还不及辩解,就这么回去,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可是康熙发了话,他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纠缠,知道慢慢的倒退了出来。
不,不会的!
他可是有功之臣,牛痘之法可以灭绝天花,这可是倾世之功啊,陛下乃千古明君,不会因为小小的失误的就杀他……不会的,绝不会……
不会的……不会的……
他哆哆嗦嗦的想着,哆哆嗦嗦的走着,忽然听到身边有人慢条斯理的说:“刘大人,咱家送你出去吧?”
刘鑫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看着康熙身边得力的人,惶恐道:“不敢不敢!”
梁九功笑道:“刘大人可是有大才之人,日后前程无量,咱家送送也是应该的。”
刘鑫总觉得梁九功的笑容有点可怕,以致他连推迟都不敢了,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跟着走,他不敢说话,梁九功却笑着和他搭话,道:“刘大人勿要担心,咱们陛下最是爱才,有才之士,就算小有瑕疵,陛下也就一笑置之,该怎么用,还怎么用。”
刘鑫不知道梁九功为何同自己说这些,诺诺应是。
梁九功笑道:“像咱家这样的,什么本事没有,也就只能凭了一片忠心侍候陛下,好在陛下也不嫌弃。”
“公公太过谦了,谁不知道公公是最懂陛下心思的……”
梁九功笑容淡了淡,道:“刘大人慎言。”
刘鑫连忙禁声,梁九功却又笑了,道:“不过是心细些罢了,说什么懂不懂的?其实这些都是虚的,在陛下身边服侍,最重要的是忠心——陛下衣食住行,都是经咱们这些奴才的手,若是不能忠心,就算才华盖世,陛下也不会用,是不是?”
刘鑫身子僵了僵,他虽然不太机灵,但梁九功将话说的这么清楚了,他还是能听明白的——你是太医,主子们可是要吃你抓的药,用你开的方子的,就算你医术再好,但凡一丝的异心,谁敢用你?
陛下能容得下有小心思的大臣,可容不下有小心思的太医!
梁九功叹了口气,继续道:“咱家也很为刘大人惋惜啊,灭绝天花,那是多大的功劳啊,只可惜出了六阿哥这档子事儿……六阿哥,唉,真是可惜了!”
“刘大人是为人父母的,应该比咱家更明白做父母的心情吧?”他压低了声音:“说句难听的——旁人的性命,哪怕是千条万条,也抵不过自己宝贝儿子一根手指是不是?”
“刘大人立下大功,本该……可惜了!”
梁九功摇头叹息,却见刘鑫噗通一声跪下来,死死抱住他的脚:“公公,公公救命啊!”
梁九功摇头道:“奴才,可没本事救你啊!”
刘鑫哀求道:“求公公禀告万岁爷,奴才有要事禀报!求公公通禀一声,大恩大德,刘鑫没齿难忘!”
梁九功唇角挑起一丝笑容,口中却叹道:“罢了罢了,咱家就拼着被万岁爷责罚,帮你这一次,谁家咱家心软呢!”
——
胤祚张着嘴,傻愣愣的看着滔滔不绝的胤禛,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宫女们,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他不就是好容易被批准下床,忍不住在地上蹦哒了两下吗,后果怎么这么严重……
胤禛看着胤祚那张茫然的小脸,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怎么会知道,这小小的心疾,会给他的生命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见胤禛终于停下,胤祚忙道:“四哥不用担心,太医说我的病并不严重,只要好生调养,不让它不恶化,就没有生命危险!”
比起前世那颗缝缝补补的心脏,这颗心实在好的太多,甚至他觉得太医是不是诊断错了,这种神清气爽、仿佛整个人轻了许多的感觉,哪里像是有心疾的?
胤禛看着胤祚,那张快活的小脸看不出半点勉强,清清亮亮的眸子溢满喜 悦,他语气轻快,甚至有些漫不经心,这反而让胤禛更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至少现在,他是真的没怪他。
等他慢慢长大,知道这一次种痘到底让他失去了什么的时候,又会怎么样?
是依旧这样笑的没心没肺,还是如当年的老十四一样,撕下兄友弟恭的面具,和他斗个两败俱伤?
“哥。”
“嗯?”胤禛微愣,胤祚叫的是他?他记得老九私下里有时候会这样叫老五,但这种过于亲昵的称呼,从来没出现在自己身上过。
是了,他晃神,自己和老六,可不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吗?
胤祚见胤禛脸色不好看,缩着脖子,举手做出求饶的模样,改口道:“四哥。”
胤祚也不是故意的,在前世的时候,他每次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林泽也是这样,嘚啵嘚啵个没玩,末了又自己生闷气,胤祚叫他叫“哥”叫惯了,一时失了口。
胤禛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道:“什么事?”
胤祚哪有什么事,只是看胤禛的脸色阴沉的吓人,才下意识叫了他一声罢了,闻言顺口道:“四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啊?我想额娘了!”
一个大男人这样说话,实在有装蠢卖萌之嫌,幸好胤祚知道面前这个人虽然顶着六七岁的壳子,内里却是个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妖怪,才稍稍缓解了满满的羞耻感——否则对着六七岁的孩子这样说话,他宁愿去死算了!
胤禛盯着他:居然在他面前提德妃,这单纯孩子是怎么养出来的?这蠢东西在德妃面前不会也时常说起他吧?
胤祚被胤禛看的都快哭了,原来穿越成孩子会让人智商也下降吗?为什么他说什么错什么啊!
看胤祚一脸的委屈茫然,胤禛顿时无语,摸摸他的头:“太医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应该很快就会有回话。”
顿了顿又道:“回去以后要好好听话,乖乖吃药,你现在不比以前,不能再顽皮惹事了知道吗?”
胤祚乖乖应了。
胤禛叹了口气,觉得比养儿子还心累,可这个原该夭折的小家伙,是因为他才活下来,又是因为他而患上心疾,他没有办法放下他不管。
正要再交代几句,忽然外面一阵喧哗,胤禛皱眉正要发话,一个窈窕的身影撞开门冲了进来。
胤祚诧异的叫了声“嬷嬷”,就被紧紧抱住双腿。
李氏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小主子,小主子……求求你救救富贵儿,救救富贵儿……求求你……”
第4章
富贵儿胤祚这几天听李氏提过,那是大他一个多月的奶哥哥,富贵儿还没满月时,李氏就进了宫,学规矩,调养身体,等着胤祚瓜瓜落地,好成为他的保温保鲜全自动移动奶瓶。
虽然换了芯子的胤祚没有吃过李氏的奶,但他占了胤祚的身子,自认有责任接手先前的恩和怨,弯腰想把李氏扶起来,口中道:“奶哥哥怎么了?是惹事了还是生病了?”
李氏拼命摇着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着他,不起身也不说话,哭的绝望凄凉。
她不肯起来,胤祚小小的个头也扶不动,只得继续安慰:“嬷嬷,你总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才好帮你。是要钱?要太医?还是要我去找谁求情?”
李氏身体僵硬了片刻,又继续流泪。
胤祚茫然无措的望向胤禛:谁告诉我,怎么和崩溃的女人交流?
胤褆从敞开的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虽然他心情很不好,但是还是被胤祚那一脸的懵逼逗乐了。
但下一瞬,他脸色就冷了下去,扶着胤祚的肩膀,将李氏一脚踹开。
胤褆虽然实岁只有十四,但从小练武,一把子气力,他下手极狠,直接对着李氏的脸踹过去,这一脚下去,李氏额头磕在柜子在,立刻就涌出鲜血,脸肿了半边,一张嘴,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
胤禛不赞成的唤道:“大哥!”
胤祚被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醒过神来便甩开胤褆的手,上前去扶李氏:“嬷嬷!”
胤褆沉声道:“老六你过来!”
胤祚怒道:“大哥这是怎么了?便是嬷嬷有天大的错,总要先审了才定罪,怎的进来就打人?”
胤褆气乐了:“小东西脾气倒不小——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就护着她?”
又道:“李氏,御前侍卫就在外面等着,爷怕吓着胤祚才没带进来——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等爷叫人把你拖出去?”
李氏眼中一片死寂,抓着胤祚的手腕不放,胤祚心中有数,知道胤褆并未冤枉她,沉声道:“嬷嬷,你若是有什么话,最好现在就说,胤祚看在嬷嬷照看几年的情分,能分解就为嬷嬷分解一二,若嬷嬷再一味的哭,等出了这个门,嬷嬷想说,也没人听得到了。”
李氏脸上显出希冀之色,抬头看着胤祚,哀哀道:“奴婢犯下大错,不敢苟且偷生,只求小主子,救我富贵儿一命,无论如何,他总是无辜的,求小主子看着奴婢往日服侍还算用心的份上,说句好话,救他一命……”
胤祚来自现代,原就不喜欢株连,认为无论什么事都不该殃及幼儿,正要点头答应,却被胤禛一把扯到身后。
胤禛冷冷看着李氏,道:“要求人也先有个求人的样子!别仗着老六年纪小就拿爷们当傻子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