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明明是我用三银币五十铜币买来的啊!”
“要是那天我没有一时兴起前往集市,或者没有下定决心买下她,难道我的天赋就不存在了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像往常那些问题一样立时得到解答。好一会儿,施法者悠悠叹了口气:“您果然很有天赋。”
“命运的轨迹是不以时间先后、可能不可能来定义的。”
“有的相聚注定了分离,也有的分离注定了相聚。选择可以有先后之分,却并不一定因果相连。”
“看起来是你选择了她,可这何尝不可以是她选择了你呢?”
“总而言之,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逢啊。”他神棍一般地总结。
苔丝本来并不是很受克鲁诺这群女学生的欢迎。毕竟她比她们年长不了多少,却已经在帝都最受欢迎黄金单身汉身边做了大半年的书记官,还很会打扮。
好在贵族小姐们家风优良,不是很屑于和她这个小卒子计较。她们不过是傲慢地无视她,做得最过分的也就是路过时极轻微地哼一声。作为一个摸爬滚打一路爬上来的普通小市民,苔丝对这个level的排挤完全可以做到自得其乐。
事实上苔丝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能得到圣骑士大人的青睐。她自觉姿色平平,简历资质都极普通,来历也颇有些玩味。面试之前,甚至有大人物提点她,“你要是抓住了机会,我可以给你弟弟安排一个体面的出身。”“可要好好表现啊!”
呵呵,这可当然不光指成功应聘。
事后回想,她不相信圣骑士对此一无所知。但是在众多面试者中,他最终选择了她。
那是一场压力面试,圣骑士手提巨剑站在房间门口,气场全开,经过血与硝烟洗礼的双眼威严地扫视等待面试的人群,于是大家都如寒风中的鸡仔一般悚然抖擞。
“进门前每人拿到过一本小册子,你们在此之前应该都没看过。现在,谁能将它背下来,谁就有资格做我的书记官。”
少爷小姐们面面相觑,而苔丝战战兢兢举起手。
她在众人或嘲讽、或威胁的眼光中反倒定下了神,一开始断断续续,后来却极流利地背诵了全文。
她注意到圣骑士大人神色和缓下来,他说,“就你了,跟我来。”毫不顾忌在场其余诸人的神情变化。
苔丝还记得,那是一本歌颂远古诸神传说的诗集,语法古老,词句简练,虽说不是很琅琅上口,读起来别有韵味。
“塔露缇的泉水映出月光的倒影,永恒的荒野是您的足迹,迷惘的灵魂呼唤垂怜……您是非生非死,不朽不亡的守护者,瓦伦汀是您的名。”
苔丝莫名的感觉最近这几天有几个贵族姑娘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们总是背着她窃窃私语,仿佛在密谋着什么。
有一天,告辞瓦伦汀先生之后,那个平常有时会哼她一声的姑娘走到了她身边来。苔丝注意到身边一个旁人也没有,她暗中调起了一万分的小心。
不过对方只是拿出一包巧克力饼干,傲慢地说这是自己家特供的商品,平民根本吃不到。
苔丝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可能是想邀请她吃点心,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接受了这个粗糙的邀约。
“说呗,想问啥?”
哼姑娘扭扭捏捏好一会儿,才问,你知道瓦伦汀先生的情况么?
“咋了?”
“就是,就是,就是……他晚上住在哪儿啊……”
“切,当然是领队大人的帐篷喽!”
……。
…………?
………………!!!
两位女士对视了好一会儿,确认了彼此眼中兴奋的闪光,知晓自己找到了组织。
阿门,这是邪教。
☆、Chapter 13 论家庭暴力与伦理
“阿索诺他真是太坏了。”有一天瓦伦汀在和苔丝例行的日常八卦中这样抱怨道。
“怎、怎么了呀?”书记官小姐眼睛中闪着诡异的光,名为八卦的天线立时竖了起来。
“他不让我吃好吃的,总是教训我,让我不准做这不准做那,好气哦。”
“是、是嘛?!那可真够过分的!!”苔丝被这惊天大消息完全震撼住了。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重逢之后,摆在阿索诺和瓦伦汀面前的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才能延长后者滞留生者状态的时间。毕竟以一个骷髅的形态,在人来人往的帝都就是不说容易暴露吧,也至少会显著影响生活质量。几番周折之后,终于发现一个可能的方法:
阿索诺进阶成为圣骑士之后,自发学会了一个人称“牺牲光环”的天赋神术。传闻这是圣堂为能在宗教战争中联合友军而特意研发的、少数无视种族成分、一视同仁加成的神术。
如果圣骑士以肌肤相贴的形式施展这个法术,瓦伦汀就可以补充一定的生命能量。
不过瓦伦汀有些抗拒这个神术:“我能感受到这里面有来自你的生命力。”
“你不是说过的吗?我们可以省着点用啊。”阿索诺笑着说道,“就把这当作回礼吧。”
“您可要多给我糖吃啊!”
万万有些没想到的,是这个方法居然还自带一些长期的副作用。之后有一次夜半三更,瓦伦汀突然一边哭一边抱着阿索诺不撒手。好不容易才发出声来,只有一个字:
“疼……”
圣骑士吓得魂不附体,心都被颤碎了。
他残暴地用通讯晶石把睡梦中的伯曼先生给揪了起来,勒令他务必到场一同探讨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他又语无伦次地去找老神父想办法,后者远程提议了几个止痛类型的神术,都第一时间被排除了——真要拿驱邪神术往不死者身上试,那恐怕就不是止痛了,而是谋杀。
最后老神父提议道,为何不去找一个正常的人类医生试试呢?
尽管阿索诺和伯曼都不同意人类医生能够帮的上忙——前者略略有所记忆,瓦伦汀似曾说过它的身体既非实体,亦非能量,既不具备生者应有的特征,也不可用于感知;而伯曼则是单纯的认为死灵法师自身的医术理应高妙——他们还是死马当活马医地尝试了这个主意。
找的老医生是阿索诺曾经的故旧,还是前皇室外围时候偶有拜访的前辈。老人家看着衣衫不整的三个人,一个老而猥琐,一个年弱娇柔,还有一个身材壮硕却方寸大乱,气得大叱:“简直胡闹!!!”
然而上手诊治之后,老医生脸色青青白白,变化了好一阵才咬着牙说道:
“年轻人,以后注意饮食,清淡些。”
?????
“这么大的人了还得蛀牙,每天都吃了些啥啊。”
!!!!!
开了一盒止痛片,诊治结束。
回去之后圣骑士三言两语打发了老伯曼,就开始审问瓦伦汀这几天都吃了什么。后者一开始还试图继续装牙疼,可惜此时已经瞒不过久经考验的阿索诺大人,吞吞吐吐地报出一堆垃圾食物的名字,基本上酸甜辣都占全。
“这些,一天的份儿?”
点点头。
“呵呵。很好。”
自此以后阿索诺算是终于掌握了瓦伦汀最大的弱点,并以此为条件,逼迫后者签署了很多丧权辱国的协议,什么不许看乱七八糟的小说啦,什么不准穿有伤风化的衣物啦,什么不准学老伯曼那些法师同行开黄腔啊……这是后话。
他们倒是对于瓦伦汀为何能得蛀牙这件事研究了很久,最终的结论是有些惊悚的:
来自阿索诺的生命力量不知为何影响了瓦伦汀身体的活性,让它得以二次生长,尽管这个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没有生命活动——无论心跳,呼吸,胃肠蠕动还是血液循环——它似是模仿着阿索诺曾经的生命活动那样循序成长,并渐渐能够感知。
像一个奇迹。
瓦伦汀不可能对苔丝讲到这么细致,他只是大略说了些许情况,着重强调了那些在阿索诺强力监督下碰都碰不到的小吃。
最后他咽着口水问苔丝,能不能乘机帮忙夹带一些私货,让他这两天开个荤。
苔丝拍着胸`脯答应了。
“这可是家庭暴力,就算回到帝都,我也坚决站在您这一边!哪怕他是我上司也一样!是吧,‘小错误’?”
“吁——”
瓦伦汀听了极为满意,得意忘形之下泄露了另一个消息。
原来就在几天前,他就为今天的诱惑计划打好了小算盘,他找到阿索诺,要求他保证不监听自己与苔丝的日常对话。
瓦伦汀回忆起阿索诺听闻后态度变得极为奇怪,不仅硬邦邦地回答说,“您当然有这个能力,何必要我许可呢?”还好几天不理他,愈发愤愤不平:
“就因为这点小事,成天成夜不回家,路上遇到也不和我说话。您说说,这难道不是冷暴力吗?”
苔丝突然觉得脊背后面刷刷地起了一整排冷汗,属于天然德鲁伊的超高感知发出了红色预警。然而为时已晚。
她的神圣徽章通讯功能自动开启:“格拉缇诺小姐,请迅速到演武场报道。” 无比冷酷的命令。
完了,她摊上大事了。
☆、Chapter 14 妒忌
苔丝战战兢兢、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赶到了演武场。
她的长官大人,久经沙场、武艺高强、以一敌万不在话下的、传说圣剑的执剑人、活着的传奇、圣骑士圣阿索诺大人,正身着便服,背对着她站立着。
他转过身来,向她端端正正施了一个骑士问候礼。
“格拉缇诺小姐”长官大人语气轻柔地说,“请指教。”
苔丝心想:要完了。
她家长官大人平时对她既不用敬语,也毫不客气,动不动就指东使西、呼来喝去。
“请拿出您的武器,用尽全力向我攻击。我会使出半分力。”
见苔丝到这一步还没有动静,阿索诺强调道,“这是命令!”
苔丝咬咬牙,取出匕首冲了过去。
阿索诺微不可察地一侧身,苔丝就撞了一个狗啃泥。
“继续。”
“……”
“继续。”
“……”
圣骑士的确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他恐怕半分力都远远没使出来,然而苔丝硬是连他的衣角都没蹭到,一次次徒劳地摔倒在地上。
这样重复了大概百余次。
苔丝浑身上下滚满泥巴,布满了细小的伤痕,还有各式各样的瘀伤。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水血水渗进衣服里……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哦……您这样就要放弃了么?”
苔丝突然觉得心头一股火气起,她回想起瓦伦汀曾经的教导:
“您要发挥自己的天赋……呼唤您的伴生,她会回应您。”
在吗……在吗……请借我力量……不……
请同我一起,奋力一搏!
苔丝觉得有什么遥远的东西与自己产生了呼应。那感觉有点像“小错误”,又有点不一样。她隐隐感觉时间仿佛变慢了,圣骑士的动作一帧一帧闪现在她脑海里——就是现在!
她极为矫健地跃起,向一头猎豹,扑向那转瞬即逝的破绽。
好一会儿,苔丝才从地上缓过神,她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浑身都动弹不得。
她好不容易抬起头看,却见圣骑士左手臂上有了一个小小的豁口,有一些红色的东西慢慢的渗出来。
是血。
“长、长长长官!”苔丝觉得自己必将死无全尸。
阿索诺静默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怎的,苔丝觉得他看起来有一些萧瑟。
就像一个吹满了气的气球,突然被扎了一针。
她突然不怕他了。
圣骑士走了过来,拿晶石为她施展了一个治愈神术——这类法术一般战前会有牧师专门提前储备在晶石里,在战场上即可便利地施展。
之后他蹲下身来,语气和善——苔丝能够辨认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和善——地说:
“您进步真的很大。”
“和他说的一样,您的确很有天赋。”
他拿出自己的神圣徽章来,同她身上的轻轻触碰,白色的微光一闪而过。
“之前在小镇上,让您受过惊吓,我本应更早道歉的。不过有件事还是要同您说清楚,以免您心有芥蒂。当晚情形,其实是我故意为之,自始至终,您安全无虞。”
“这徽章里存有单向传导声音的神术,当日早在您启程时,我就已经全程跟进。无意冒犯您的隐`私,只作安全考虑。”
“如今我已经关掉了这个功能。”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希望您能准许我开启另一个功能,和我的徽章做一下链接。通过这个,您可以随时随地知道我在哪里,也可以隐蔽的求援。”
见苔丝一副心神不属、魂游天外的表情,阿索诺叹一口气,径自进行了链接。
他看着苔丝因运动而微微发红的脸蛋、起伏的胸膛,神情渐渐变得沉寂而落寞。
“您是个好姑娘。”他把一个储物戒指套在她手上。
“这里面有一些晶石,储存了几个名叫‘牺牲光环’的神术。他……知道怎么使用。”
苔丝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搞砸了什么。她赶在阿索诺离开之前开口,
“那、那那……回去……有、有有没有假期?”
天哪怎么是这句——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呵,假期不可能,加薪可以有。”阿索诺顿了顿,一边走远一边回应道,声音越来越小。
那一天的后半天,阿索诺在旅人酒馆一杯一杯不停地喝着劣质啤酒。
圣堂的戒律中的确有不得酗酒这一条。但对于常在北方执勤的战士来说,基本上每个人都会随身带一小瓶烈酒。
按理说,旅人酒馆这种掺足了水的啤酒,是不管喝多少都无论如何和酗酒扯不上关系的。
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醉得不能再醉了。
他喝酒的姿势一点也不像酒馆里的其他人,坐得极为端正,就好像这不是脏乱差的乡镇酒馆,而是装潢豪华的私人庄园那样。喝酒的速度却一点不慢。
斟酒的小伙计有些犹豫是否要上下一批酒,老布莱克摇摇手阻止了他,从吧台下拿出一个陶罐,一巴掌拍开封口。
“朋友,这是最后一罐,喝完就回去吧。”
阿索诺斟起一杯,喝了一口,眼神亮了亮。
好酒,他真心实意地道谢。
回到营帐时已经是后半夜。
瓦伦汀居然还没睡,坐在椅子上等他。不过他很快想起来还处在冷战的时期,又是较劲又是有些小得意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故意不看门的方向。
圣骑士向前走了两步,在施法者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将头侧着枕在后者膝盖上。
他觉得脑海里翻江倒海,全是回忆的片段。
想到眼前的人从还不到胸膛的高度,长得够到了到他下巴壳儿。
想到他从磕磕绊绊不知道怎么说话,到现在口舌流利得可以忽悠人。
想到他从一身混搭,到如今体面周全。
他们以前也经常分别,聚少离多,都是常态,从不生分。哪怕这一次,将他交托给老伯曼带的法师团前往南部沼泽考察不死者分布,一去大半年,回来时都没觉得生疏。
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他自己提出来了要保持隐`私和距离。
大概还是得看遇到了什么人。
阿索诺就这样赖着平复了好一会儿,终于聚集了一些勇气。
他抬起头颤声说:
“我……本来还以为,能够留您到……更久一些的时候,再把这些教给您。”
“人类有的时候,会结成婚姻的关系……有的人结婚是为了金钱,有的为了利益,有的为了转瞬即逝的浪漫冲动,有的为了延续生命传宗接代……也有的时候呢,什么成分都有一点儿,连自己都稀里糊涂……”
“这里面并不一定每时每刻都很开心,也会有难过的时刻……”
“……不过如果遇到了对的人,您自个儿就会明白的。”
“终归是我太自私,想独自占您久一点的时光,忘记了自己并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骑士贪婪地凝视着银发的施法者,湖水绿的眼睛里盈盈闪着水光。
好一会儿他才像得了足够的安抚一样,复又将头枕了上去。
“求您了,就今天晚上,最后让我呆一会儿。”
他喃喃自语,安心的睡去了。瓦伦汀隐隐约约,感觉腿上有点湿。
瓦伦汀大致明白,他的小伎俩起了效,冷战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