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広却好似毫不在意他抵触的态度,只道:“我喜欢,所以我说要改,便要改。越钦,来。”
他强硬的态度让越钦心头涌上一股不适,但不知为何,越钦却隐隐觉得内心有种隐秘的情绪在翻滚,仿佛什么即将破土而出一般。
“在下觉得……”
燎広却一扬手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你觉不觉得,这便向你父母辞行,走吧。”这话语气说的平淡,言辞间的霸道却像是不容置疑般。一股养大的气场压下,越钦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透不过起来,只觉胸中有些什么在激烈的回荡,激的气血上涌,眼前一黑,竟然晕厥过去。
柳母被这变故吓得不轻,但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原本在站在正厅外的燎広几乎是在同时突然闪现在了越钦身边,将他揽进怀里。
虽然知道儿子身体不好,但因情绪上的波动而突然昏厥却还是第一次,柳父柳母似乎也有些被吓到,向两人投来担忧的目光。
燎広用余光瞥了一眼他们,然后用左手揽住越钦的腰,右手在他眉心点了点,叹了口气:“当年为来得及与您细说……实际上,令郎这症状,正是魂魄残缺。因为他体内魂魄比常人少,所以身体才会羸弱……我会把他带走,教他修行,为他补全魂魄,这样他才可以成为一个正常人。如若真有缘得道的话,或许也可羽化登仙。”
这话将柳母说的完全愣住,只得满心忧虑的点了点头……毕竟,除了信任这位仙人,她似乎也再无他法……然而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柳父却突然上前一步——“仙君,还请等等。”
燎広挑了挑眉,示意他说话。
“仙君。”柳父拱了拱手,又叹了口气,“虽然不知仙君为何愿意救助我儿,但这份大恩大德我全家上下感激不尽……往后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还请仙君发落。”
燎広“嗯”了一声算作回答,虽然一介凡人向他承诺这种事情几乎没有任何用,但怎么说来至少也让人觉得心情愉悦,看来这位柳府主人到底还是一家之主的样子。
“不过……”柳父又继续道,“我儿从小清静,心高气傲,容不得半点折辱……还望仙君多多体谅,不论我儿最后造化如何……都希望仙君可以准许他魂归故里,葬回柳家……”
柳母听得心里一紧,一把扯住柳父的袖子,却只见柳父静静站着与燎広对视。突然的,她也开始怀疑,这位仙君真的……靠得住么?
燎広将柳父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浮现几许赞赏。毕竟,就算他一紧收敛了气息,能如此这般同他“谈条件”的凡人也是不多见的。只是,柳父这番言辞恳切的说辞却并没能打动燎広——“不行。”他将目光收回,又落到越钦脸上,细细的描摹他的眉眼,淡淡的向柳父柳母宣布道——“今天,我把他带走了,他就是属于我的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柳家若想求得上下平安,便当作不曾有过这个儿子最好……言尽于此,还望先生与夫人自重。”
言罢,甚至没有再给柳家人说话的机会,就带着越钦瞬间消失了。
柳母怔怔望着两人消失的地方,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和她所料想的完全不同……
“哎……”柳父长叹了一声,“都是命数……还记得那个算命的老瞎子是怎么说的吗?”
柳母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叹息了一声……
那年越黥刚满周岁,堪堪被燎広更了名不久,柳家门口路过一个边乞讨边算命的老瞎子。那时柳母正心情还好,着下人给了那老瞎子一小笔银子,却听那老瞎子说:“天机不可读,天机不可读,但府内小公子,天生仙骨,终究不是凡胎……恐怕不及弱冠,便将缘尽。”
当时柳家少爷身体刚刚才好转,便被个老瞎子这般说,自然是极为不满,柳母吩咐再给些银两,想把这老瞎子快些打发走。却不料那老瞎子只是淡淡一笑,“银两我收下了,夫人,有所得必有所失,不妨在向你透露些许天机……老朽说的缘尽,不是寿元,还请夫人安心吧。”
然,何为缘?
缘起缘灭,尽于何处?
……
“呵,你逃不掉的,越钦。”在黑暗的,沉闷的世界里,仿佛有个温柔又恶毒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
☆、山上月(三)
头很重,有种昏昏沉沉的感觉,越钦闭着眼睛皱了皱眉。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却将一手水带到自己脸上,虽然不怎么舒服,但也让越钦很快的清醒了过来。
水?还是温热的……待他睁眼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个溶洞温泉内。
虽然这情况万分诡异,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温泉水似乎有凝神养气的作用,让他舒服的忍不住想要叹息。
“你醒了?”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稍带戏谑的声音。
这声音他只听过一次,但却仿佛早已听过千百遍,让他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悸——“我为什么在这里?”
“乖徒儿,这是紫枫山上的紫凝泉,有温养滋补之效,能凝神静气,最适合于你不过了。”燎広应了声,但却并没有上前来,只远远靠着溶洞壁,目光流连在越钦濡湿的黑发和瘦削的肩头上。越钦似乎也并不想转过身来与他说话,开口时半侧着头,隐约可见他侧脸隽秀的轮廓。燎広的垂了垂眼眸,掩去眼中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越钦皱了皱眉,将身体更往水中沉了沉,温暖的泉水漫过他的肩头,让他心中的惶然稍安定了些。
真奇怪……自己生来十八年一直是这么冷冷淡淡的性子,任凭对谁也不会怎么生气起来。但是对着这个人,却仿佛有一种发自心底,难以抑制的憎恶。
越钦深吸了一口满是水汽的温润空气,又闭了闭眼睛,待自己的情绪稍微平复些,才又重新拿捏着语调,尽量不掺杂情绪的问道:“我……想知道我身体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你带我走,有和我父母说好了么?”
燎広挑了挑眉……和他父母说好?那样大抵也算是说好了吧。
至于他身体的问题……“其实你的身体好得很,并没有什么问题。”燎広说着慢慢从越钦身后走过来,蹲在他右侧,伸手撩了一束他的头发捏在掌心——“有问题的是你的魂魄。”
“我的魂魄?”这个说法听起来十分的匪夷所思,越钦有些迷惑的转头往燎広的放心望去,倏然间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竟然不过一臂。他心底一惊,慌忙推了一把,往池子的另一边挪去。
燎広嘁了一声,低声道:“怕什么,都是男人,又不是谁没有见过?”他说的仿佛是奚落,眼底却闪着戏谑的光芒。越钦的脸上却已经红了一片,摇了摇头不肯说话。
“怎么?”燎広挑了挑眉,“莫非是大少爷受身体所累,所以从未做过那快乐之事?”他说着目光也意有所指顺着越钦的皮肤向下滑去,虽然水雾弥漫,但也这是一派好风光……除了他太瘦了以外。
“青天白日,你休得胡说八道!”越钦再好脾气,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人,更何况这还事关男人的尊严,“什么快乐之事……白昼宣淫,你真的不是路边的酒肉道士吗?”他从小养尊处优,训起人来一派主子的架势,纵使脸还被温泉熏的微红,眼中凌厉的气势却丝毫不减。
燎広却并没有生气,只轻轻的笑了一声,“神魔仙妖人鬼六界,莫有不认为这是快乐之事的……神魔不生不死,无长无幼,尚且乐于此事,看样子我们大少爷真是个雏儿。”他见着越钦的脸上又染了一层红色,却仍瞪着自己的模样,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修行者,莫要囿于小节,心中有大道,直行而上,便是通天贯地之途。”
他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什么重量,却直直戳进越钦心里,他喃喃道:“大道直行……通天贯地……”
“所以,现在你肯叫我一声师傅了吗?我的乖徒儿。”见越钦似乎要陷入沉思,燎広便横插一句,将他的思绪带回来。
此刻越钦再去看燎広的那张脸,虽然仍旧没有瞧出什么“仙气”来,但至少也不那么反感了。他想了想道:“我可以叫你师傅,但是……你能不要叫我徒儿么?”
“可以。”出乎意料的,燎広答应的十分爽快,“不过我是个讲究公平的人,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勉强喊我师傅了,叫我名字便可。”
越钦瞥他一眼,“那既然如此,我唤你‘燎広’,你叫我‘越钦’便好。”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他也退一步,接受‘越钦’这个名字好了。其实当那天,这人突然降临,说要给自己改名的时候,他嫌弃的不过是那个人罢了。钦之一字,却反倒让他有种亲近感。
或许,正如父亲曾经所说……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那这定数,又是什么?
“越钦。”燎広从善如流,“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名字的。”他唇角弯着一抹莫名的笑意,“好了,这温泉也泡的差不多了,泡太久了对你身体不好,你起身吧,我带你回宗门里看看。”
越钦也正是觉得有些被泡的手脚发软,正打算直接站起来,才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咬牙道:“我的衣衫呢?”
燎広却不答,只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肩头,手腕轻轻一带力,就把越钦从温泉池中拉了出来。不过片刻间,衣袖一扬,他身上的水汽就尽数散去,一件水蓝色的长衫罩到了身上。
“你自己再收拾一下。”燎広后退一步,这次却没再多看越钦一眼,径自转身走了,“我在溶洞外等你。”他白色的衣摆很快闪现不见,只留下越钦一人愣在原地。
刚刚那种感觉……为何竟然觉得有些熟悉?
……
魔界传闻,摸约百年前,魔尊大人兴许是有了真心倾慕之人,又或许,魔尊大人已经暗自与人定了终身,又或许,魔尊大人心中的那个人不在了。还有些讲的详细些的小道消息,说魔尊大人曾经在魔皇殿里囚禁过一个美貌当世无双的仙,但后来那仙不知道怎么死去了,于是魔尊大人也跟着死去了……
而这一切传闻的由来,则是曾经当世风流无二的魔尊大人突然不再流连于花丛,并且爆裂的发动了征讨神界的战争,连仙界也受此波及……
想必是发生了什么,才让魔尊大人……
……
一团鲜艳明亮火焰从天而降,直直坠向燎広,却被他简单的用手挡开。那团火焰跌在地上打了个滚,化成一个娇娆美女,夙焰撇撇嘴道:“你还是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燎広看了她一眼,心情颇好的轻哼了一声。
夙焰观他表情,心中顿时了然,“人被你拐到手了?”
燎広方才还微笑着的表情却倏然一冷,“人与我何干?我只是能感觉到我的一魂一魄……它们也迫不及待的想要回来。”
夙焰闻言长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追问了一句:“你那里……有反应了?”
燎広轻咳了一声,却只答道:“我自有主张。”
见他如此反应,夙焰便知道自己问到了点子上——魔界的这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百年前魔尊大人确实囚禁过一个人,那个人也确实已经死去……只不过,他死去的时候,除了身死魂离,还带走了魔尊大人的一魂一魄。
自那以后,魔尊大人除了性情变得暴躁外,更似乎有了什么摆脱不去的尴尬烦恼。夙焰一开始还不知其所以然,直到流言蜚语开始在魔界横飞。
后来她也各种旁敲侧击的问过,这才断定了自己的判断。
现如今……哎,至少人找到了,事情就好解决多了吧……夙焰心想,但愿这次越公子不要再遭罪一回。
但她又回头看了一样燎広的神色,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大抵是不太可能了。
她又想起百年前,得知越钦轮回转世出生的八字与地点,燎広曾经问过她的那个问题,和他自己的回答——“夙焰,你有喜欢过什么吗?”
——“您喜欢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可惜,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东西。”
☆、山上月(四)
紫枫山之所以得名紫枫山,还要从百年前算起。百年前这紫枫山不过一座荒山而已,因山腰多枫树而闻名,春秋的时候,偶尔会有些文人雅士来此郊游,但从未有人给它起过名字。
直到百年前,梓忻仙人修行时路过此地,见此山群枫环绕,甚是喜爱,便在此建立了一个宗门,名为紫枫门,因此这座山也就得名紫枫山。
有趣的是,当宗门建立起来之后,灵气充裕,集聚在山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到山脚,山腰的枫树长期浸染其中,到了秋季,变红的枫叶也隐隐带了一丝极淡的紫色。到了傍晚的时候,远远映着落霞望去,倒真是一派仙意朦胧。
紫枫门虽然建立的时间并不长,但资源却相当优厚的样子,有人猜测或许梓忻仙人身后还有高人或者势力相助。不过这便不是下层弟子们可以探听得到的消息了,他们只要有足够的灵丹与功法可以修行,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天紫枫门热闹非凡,一条小道消息在迅速的流传——听说从未亲自带过任何弟子的燎広长老,这次直接从宗门外带回来一个弟子,而且直接收入了内门!
这在紫枫门,可以算是爆炸性的消息了。
早有人说,燎広长老应该早已成仙,不然为何他在紫枫门数百年,容颜都未改分毫。
也有人说,燎広长老也许就是梓忻仙人的弟子,虽然挂着长老的名号,但是实际上的权利却比掌门更大……
更有人说,燎広长老从来都不收任何弟子,这次却特意从宗门外带回来一个,想必其中必有些渊源。
由是,越钦还未真正在紫枫门露面就已经成功的掀起了一场小小的波澜。
……
……
从紫凝泉离开的时候,已是日落后,夙焰只与燎広说了几句话便先行离开了,所以越钦出来的时候已然没有了她的影子。
眼见夜幕低垂,越钦叹了口气,他倒是很想看看传闻中最美的“秋枫紫霞映长空”之景。毕竟因为体弱多病,他从来没有机会爬山。燎広负手站在一块巨石上,眺望着远方。
越钦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总觉得这人十分奇怪,有时候流露出玩世不恭的态度,有时候又全身盈满亘古苍凉的气息。他轻轻叹了口气,呼出的水汽在微凉的空气里稍稍凝结出一缕白气,但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所以,你说我的魂魄……到底是什么问题?”越钦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并不像母亲那样相信这些神魔仙妖之事,只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怕大半都是早产的缘故。但是燎広言之凿凿的确信模样又让他怀疑起自己的推测来。
“人固有三魂七魄,你过来看。”燎広转过身对越钦招了招手,“这是魂镜,你现在修为不够所以无法通过它看出来……”燎広将一个精致的铜镜放入越钦手中,“等你修为足够,便可以从这铜镜中看到自己的魂……”
他话尚未说完,就只见越钦对着那铜镜皱起了眉头,问道:“你是说,那些能看见的白光吗?”
燎広心中一惊,没想到他还是凡胎肉体就已能有如此能力,但转念一想,怕是因为自己的一魂一魄仍在他体内。那终归是带着自己万年修行的魂魄……
“你看得见?”他还是微微装作吃惊的模样,侧过身来看了越钦一眼,“看得到什么?”
“看不了特别清楚……”越钦凝神仔细去看,但镜子里映出来的,除了他自己,其他都有些模糊。“有些白光……还有一两缕黑光的样子。那就是你说的……我魂魄的损伤?”
燎広咬咬牙,既不愿意说那是损伤,也不愿意说是魂魄中混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毕竟那可是……
收回那面铜镜,燎広轻咳了一声,“具体的情况需要再详细的为你看看身体状况……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你的身体调养好。”
他的目光又将越钦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淡笑道:“这水蓝色果然很是适合你……明日你会有个简短的入门仪式,不过那些门规就不必去细看了。”燎広抬了抬手,将越钦的衣领又理了理,动作自然到就仿佛他经常这么做。
“你不用去管外门弟子那些纷扰杂事,只管在我身边就好……”这话说得很是暧昧,但越钦刚刚觉得有些别扭,燎広却又说,“毕竟我就你这么一个内门弟子,还指望着你孝顺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