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才要反驳,却瞧见凤集此刻笑得极是欢悦,竟忍住了,心中暗想:“若阿羽喜欢我做小鬼头,我老人家便假扮几天,也未尝不可。”
话分两头,却说朔方军的首府重镇盐州,最近刚刚发现一件奇事,官府征夫修路,竟掘出一个地洞来,地洞极狭小极幽深。节度使陶宣命士兵腰间坠了绳子擎着火把下去探个究竟,却在洞底取上一块石板来。石板宽不到半尺,厚达一寸,上头刻着五个字:“鸾凤合接,桃李共济。”
这八个字很令人不解也就罢了,最奇特的是,这字看来竟像是手指写上去的,只是指痕极深,绝非人力所能够。陶宣命人将这块石板好生收藏,秘不外宣,却悄悄四处寻高人来解此谶语。
而恰在此时,盐州来了个大人物,此大人物并非旁人,乃是十三岁初入长安便才名显扬,十六岁入进士,成为当朝顾相的得意门生,十七岁过博学宏词科考试,如今官拜监察御史,还和当今广陵郡王有些不清不楚的大才子,大名人,柳凤集,柳子羽是也。
凤集少年时大半时间在盐州朔方军中度过,如今名扬天下,盐州人不免与有荣焉,对凤集返乡很是欢迎,作为地方长官的陶宣虽然对凤集的来意有些揣测,但表面上也对这位少年才子发出了盛情邀请,请他在盐州停留期间,赏光在节度府小住几日。
没想到,凤集竟然一口答应了。
陶宣大为不解。此次重逢,凤集身上实在有太多令他不解的地方了。
一来凤集做监察御史,但不分管朔方,此来何意?二来前阵子听说凤集随广陵郡王殿下的军队奔赴西北前线,对抗回纥,怎么忽然来到了盐州?三来,他认识凤集已有些年头,此子虽然貌美若好女,待人也素来温和有礼,总是面带微笑,但那样的笑,看着就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如今再见,凤集容貌更盛,却言笑晏晏,一侧首一回眸,均自有一段天生的风流,美得简直让人抓心抓肺。
陶宣不免心下暗暗琢磨,这柳凤集与李淳的事,看来九成是真的,不然以此子秉性端方的性子怎么就能变得这样风情万种?定是被李淳在榻上好生调/教过了。
他本就男女不忌,当年对柳凤集已有些遐思,只是未能得手,如今柳凤集只带着个小童,孤身入住节度府,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一块肥肉,不吃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何况此子若真是李淳的禁脔,却被自家吃到嘴里,岂不是更加快意?
是夜,陶宣于节度府湖心亭宴客,府中处处明烛高烧,侍女穿梭往来,衣带留香。出席人数众多,文武兼有,其中还有很多本地大族,半是给节度使捧场,半是对柳凤集好奇。
柳凤集也不负众望,彼时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一轮明月,二月映照下,凤集长发未绾,白衣飘飘,横笛踏歌自水上长桥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垂髫小童手捧瑶琴,竟是宛如谪仙。
甚么叫美人,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美人儿,在这一刻,众人纷纷明白了为甚么当年贵妃回眸,六宫粉黛便没了颜色,这与容色无关,实在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风情独一无二。偏偏如此美色当前,却让人生不出丝毫亵渎之心。
这一下出场先声夺人。李唐重道,国人不免纷纷学些黄老,如今活生生一个谪仙出现在眼前,登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凤集身上。陶宣大为得意,亲自出亭,降阶相迎,才要去携凤集,那小童已顺手将瑶琴递过来,自己托住凤集长长衣袖下的手,将他恭送进了湖心亭。
陶宣微有些尴尬,方将瑶琴转手要交给下人,那小童已大声道:“此是我家郎君爱物,莫给俗人污了,还是我拿着罢。”说罢便抢了回来,抱在怀里,目光很是不善。
陶宣被他抢白了几句,心中却有些暗喜,原来自己在柳凤集心中,倒不是俗人一流,看来他对自己很是看得起,因此面上也不由得带了几分笑,道:“是我一时愚了,子羽不要见怪。”
凤集微笑道:“仆这个小童年幼鲁莽,心直口快,都督雅量,已是仆之大幸,何谈见怪。”
他随口对那小童吩咐道:“还不给都督赔罪?”
那小童看模样很是不服,却又不得不听话,只得气鼓鼓地拜下去,大声道:“都督在上,鸾停失礼了,请都督不要责怪。”
陶宣哪里会和这么个幼童计较?不过一笑置之,早有美貌侍女上前,将凤集引入席中,那小童便立在凤集身后,神态倨傲,如同一个小小的门神。
这湖心亭很是阔大,主客坐在里头,便可设十几席,外头的回廊还容得下几十人,地上铺着柔软光滑的毛皮,席上铺设珍馐美酒,极显豪奢,美貌的侍女身着柔软的丝衣往来穿梭,侍奉周到,与灵州前线被回纥劫掠过的村镇相比,宛如两个世界。
凤集在这种场合倒是如鱼得水进退有据,无论眼前是甚么人,都礼节周全体贴入微,令人如沐春风,陶宣请他抚琴作诗题字,也都一一照做,竟是有求必应,自然宾主尽欢。待散席后,陶宣亲自送微醺的凤集到客房休息,那个小童已被手下人借故引走,房中只二人独处,他便再也按捺不住。
若说清醒时的凤集有十分美貌,那么酒醉后的凤集便足足有十二分,面颊晕红眼波流转,唇色鲜艳欲滴,扶住额头的一只手白得几乎透明,陶宣只觉小腹中一团火热,便不由自主探向了凤集的襟口。
然则凤集微笑着举起挡在他面前的那块腰牌,却惊醒了陶宣一整晚的美梦。
腰牌冰凉,几乎贴上了陶宣的鼻子,花纹繁复,做工精美,好认得很,正是广陵郡王府的标记。
陶宣以原朔方节度使心腹大将的身份,能轻描淡写杀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再将整个朔方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本非庸手,方才不过是一时被美色迷了心,如今心中一凛,原本便只有几分的酒立时醒了。
“这是何意?”
凤集微笑,以手支额侧首伏在案上,长发流水一样披散下来,一双眼睛被遮得朦朦胧胧,似乎不胜酒力,说话也轻飘飘的,内容却石破天惊:“当然是好意。都督手握朔方重镇,兵戈微动便可直指京师,外有回纥襄助,内有若干同盟,如今缺的,便是个正统,郡王殿下这不是给都督送上门来了么?”
陶宣冷笑道:“陶某是朝廷一方大员,深受皇恩,只晓得忠于朝廷,哪天郡王殿下御极,陶某自然效忠于他,如今郡王殿下名不正言不顺,便要陶某投效,却是小瞧陶某了。”
凤集轻轻笑道:“都督错了。效忠当今圣人,都督不过一都督尔,若与郡王殿下结盟,却可平分天下。”
平分天下这四个字实在太重了,以陶宣的城府,也登时呼吸粗重起来。如此乱世,天子头上的光环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哪个手握重兵的武将没有肖想过那把椅子?只是各方割据,互相牵制,谁也不敢第一个跳出来而已。但如果谁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却可有机会重演魏武故事,在群雄蜂起之时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不从就是叛逆,便可以朝廷名义令诸侯征讨之,占尽便宜。
陶宣心中电转,盯着凤集逼问道:“空口白牙,李淳有甚么本事说这话?”
凤集轻轻一笑:“都督素与回纥交好,可晓得为甚么此番四王子忽然来打我灵州?”
陶宣一本正经答道:“陶某作为边将,与回纥有来往不假,但彼此都是国事,其他却全不晓得。”
凤集笑道:“都督不晓得,仆却是知道的。如今乌介寿诞在即,诸子争宠,四处搜罗奇珍异宝以献乌介,四王子便想来中原抢些拿得出手的东西做寿礼。眼看四王子如此拼命,其他王子岂不着急?都督与大王子渊源极深,便不想在此时帮他一把么?”
陶宣一怔,道:“大王子?”
凤集一笑,附在陶宣耳边柔声道:“大王子当年对都督的折辱,仆亦铭记在心,甚为都督不平,现下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都督不想报答大王子一番么?”他语声低柔,身上还带着微醺的酒气,竟有些蛊惑人心的味道,“以凤集之姿,若进献给大王子做寿礼,都督认为大王子会不会感谢都督呢?”
陶宣只觉得凤集的呼吸扑在脸上,竟是一片酥麻,勉强忍住了,低声问道:“此举何为?“
凤集笑道:“方才都督不是问我家郡王殿下有何本事么?都督这些年事回纥可谓恭敬,但回纥人狼子野心,怎么也喂不熟,想来都督也很烦恼,若郡王殿下退了回纥,且令其几十年国内不安,去了都督后顾之忧,算不算本事呢?”
陶宣冷笑道:“让大王子把你献给乌介,便可以退回纥兵么?”
凤集直起身,掠了掠长发,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仆有一童,生具异相,貌似年幼其实已成年,天生神力,武艺惊人,因酷似幼童,旁人不会对之生出防备之心,得此童之助,此去回纥,仆便可将乌介与大王子的人头献与都督。此二人乃回纥势力最强者,一旦身死,余子定相互争位,此时都督对其弱者暗中襄助一二,平衡其间,何愁回纥不乱?”
陶宣奇道:“可是先前席间你带着的那个小童?”
凤集含笑道:“正是。”他拍拍手,对门外轻声喊道,“鸾停,进来。”
那小童应声而入,手中却拎着被陶宣派去控制他的家将。这家将也算人高马大,被那小童拎住衣领拖在地上,竟毫无反抗之力。他如此出入自如,想来陶宣留在门外的仆从也一并被他收拾了。
此时若凤集心存恶意,陶宣已如砧板上的鱼肉。但陶宣此刻已顾不上想这些,心中乱哄哄全是方才凤集呼出的那个名字:鸾停。
鸾停,凤集,陶宣,李淳。
他心中巨震,这分明应了那个谶语!鸾凤合接,桃李共济!
若说方才他还只下了六分的决心,此时已义无反顾。既然老天说我陶宣大事可期,自然要干他娘的!
当下与凤集一拍即合,立即派人传信回纥大王子,信中极尽卑辞,并献上了凤集的画像。
使者口才不错,看大王子对凤集颇感兴趣,便滔滔不绝将凤集的种种轶事一一说来,对凤集与李淳的暧昧更是大加笔墨,简直如身临其境,说的大王子浑身火热,竟起了将此人据为己有的念头。
这位使者此番描述可谓尽心尽力,唯独对此人乃大唐朝廷命官一事,只字未提。
于是凤集辗转了一圈,终于还是进入了回纥境内,不同者,此时此刻,他的身份已变作个蓝颜祸水。
该祸水已让那位可怜巴巴跟踪他的人在草原上如没头苍蝇般转了好几天,也让得知这个消息的李淳大为光火。说好的悄悄去回纥刺杀乌介呢!怎么那么高调的跑去盐州逍遥几天,转脸又把自己打包成寿礼,去大王子那里了呢!自己在这边还编着故事,说凤集如何如何受伤卧床,简直他娘的就是个笑话!
李淳悻悻然,还好陶宣送凤集去回纥时给他用了个假名,不然堂堂朝廷命官跑去外邦做娈童,简直丢尽了大唐的脸面!
不说凤集此刻心情如何,永嘉反正挺开心。陶宣出手豪阔,准备的车马什物俱为上品,车子柔软宽大舒适,半点不颠簸,车内陈设便如一间小小的卧房,所有器具一应俱全,金镶玉砌,极尽奢华,居然连茶壶茶盏都是银的!
得了凤集的许可,永嘉简直乐不可支,东嗅嗅西舔舔,一路下来吃了个畅快难言,反正车门紧闭,外头人也不晓得里头情形,只是略有些奇怪,这车子一路下来,虽然吃吃喝喝总有消耗,但重量减得实在有点快。
连续几日,永嘉缩在车里,一边抱着蚩尤珠一边大吃特吃,吃饱了就蹭到凤集怀里睡觉,还要凤集给他讲故事,十足十无赖惫懒模样,凤集也不恼,竟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陪他胡闹,弄得永嘉忍不住感慨道:“阿羽这样好,我都快忘了阿爹了。”
凤集正在把玩他头上的小角,那角小巧精致,红润润的极是可爱,口中却笑道:“好啊,那么,便叫声阿爹来听听。”
永嘉斜斜瞥一眼,不屑道:“你才多大,给我老人家做儿子还不够格嘞!”
凤集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谶语,简单说就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有点像算命先生说的话,怎么解释都行,但古代人总是喜欢将之解释为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在汉唐,谶语这东西挺被人重视,往往会有人为了谶语做出些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博学宏词科,与宋以后各代不同,唐代科举及第并不能立即入仕,而是仅获得一定的出身品第,即任职资格,还需经过吏部的铨选考试方可释褐当官,即真正受到任命。为了解决科举出身后等待入仕所产生的问题,唐代采取了一些相应的措施,其中之一便是设置科目选,其科目有博学宏词、书判拔萃、三礼、三史、三传、五经、九经、开元礼、明习律令等,凡考试优等者不论获得出身年数多少皆可立即入仕。这些科目中以博学宏词科为首要,登科者地位崇高,因而唐后期许多进士及第者都参加过此科考试。)
(魏武故事,就是曹操敬天子以令诸侯的事。)
☆、第九章 代价
第九章代价
相比于凤集和永嘉的轻松自在,李淳这阵子可谓焦头烂额。其实也不纯是坏消息,至少京城那边进行的很顺利,义阳公主为了她的小情人刘仲文多次进宫,对圣人死缠烂打,终于给刘仲文弄了个度支员外郎做做,这个官儿虽是副职,但毕竟管着全国贡赋,也是非同小可。若非她寡居多年,这些年也确实从未向先帝或者现在的圣人开过甚么口,求过甚么事,而刘郎本人对于如何扩充圣人的钱袋子确有独到见解,再有李继恩等宦官的各种敲边鼓,圣人也不能下定决心给她办这件事。
也正是刘仲文确实有本事,在本朝国库永远捉襟见肘的时候,正是朝廷需要的人才,而顾相公用人向来唯才是举,此次便未曾反对。
这便是成功的第一步,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宰相原本因圣人上位大肆清洗,目前只存其二,假以时日,凭刘仲文的才能,很快便会让圣人发现,离了顾相公,朝廷依旧会运转得好好的。
一切如计划中进行,京城那边不可谓不顺利,此时让李淳苦恼的是,者师的毅力实在太强大了。这些野蛮人体力极好,竟仿佛可以不吃不睡,头一次攻城便整整打了两天,到第二日晚上才收兵。以唐军之孱弱,若非李淳以血腥的手段镇压,兼且不顾郡王之尊,身先士卒,早已抵抗不住。
李淳自幼锦衣玉食,富贵堆里长大的,命令侍从杀人是有的,自己亲自动手,此番却是头一遭,滚烫腥甜的血溅在身上脸上,甚至进了嘴,让他简直想呕吐。这和纸上的推演不一样,在帷幄之中,可以谈笑间使百万兵,那些兵卒无非一个个数字,但亲临战场,就变作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便要指挥这些活生生的人去杀人,或被杀。
头被砍掉或者直接中箭身亡都是好的,那么多身子被砍做两截拖着肠子在地上爬的,被石头砸成肉泥的,被滚油泼成没皮的怪物的,被打破头红红白白的脑浆糊满城垛的……就那样近在咫尺,死亡腥甜的味道无处不在,身上原本亮闪闪的明光铠尽是血,已色做乌黑,分不清原本是谁的。他堂堂郡王尚且如此,旁人更不必说,若非贴身侍卫拼死保护,他也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回纥人手上了。
原先他总以为思念某个心爱的人那种感觉叫度日如年,可是在战场上,面对仿佛无休止的战斗,无休止的死亡,才是真正的度日如年。待第二日晚上回纥终于退兵,李淳觉得自己好像是死了又活过来一样,但是偏偏不能休息,还有清理战场,修复城墙,就现在的死伤人数重新调动军队……等等必须要做的事等着他。细节自然是白志德派来的偏将帮他操持,但要安抚人心,他却必须在场,无论多么疲惫,多么想一头栽倒睡过去。
在生死面前,一直心心念念的皇位变得无比遥远,那个在战斗中因强悍勇猛,并且部队减员极快的情况下,得到飞速升迁的顾家十二郎,也完全不放在他心上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无论如何,哪怕用自己的身体去堵城墙上被回纥人打开的缺口,也要再守几天,守到者师强攻不下,主动改为迂回断他的粮道,这个计策才能成。守不住,这场战役就会一败涂地,灵州满城的人就得死。他是郡王,还会死得无比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