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成天看书,都看些什么呢?”童柯捡了两根好芦苇,又蹲在门口前织着什么。
卫珉翻到书面,说:“没什么,当初随手拿的几本书,只是些诗词之类的。”旧时书房里不仅有大哥给布置的诗书,还有二哥给送来的兵书——这些是不常看的,他也不懂。以及一些关于男女情爱的书,他从前想看,大哥不许,这次出来不小心捡了一本,卫珉却再没心思看了。
“诗吗?我不懂,我就记得公子教过的,唔——”童柯手上的芦苇绕出个形状,他停下动作,抬头想了想,“玉、玉不琢……”
“玉不琢不成器。”卫珉过来站在他旁边,用书卷轻轻敲了他的脑袋,“我可没教过你这是诗。”
童柯憨憨一笑。
“你又在做什么?”
“蝈蝈。”童柯举高手,笑的露出一口大白牙,“公子你看!”
卫珉两根手指捏着“蝈蝈”的腹部,左看右看没看出哪儿像了,有个形在,外貌偏偏差太远,卫珉沉默着,没作评价。
“公子,好看吗?”
“……挺好。”
童柯见他不像真心,撇撇嘴:“不好说你就直说嘛。”
卫珉也跟着蹲下来,水蓝色的衣袍扫在地上粘了一层灰,他提着芦苇蝈蝈令它凭空跳了几步,他说:“比我厉害多了。也是二哥哥不在……若还是从前,你也可跟他学学。”
童柯楞楞的不说话。
少年用手指扫了扫芦苇蝈蝈头上两根须须,又说:“二哥哥做这些玩意很是精通,阿爹总骂他不务正业,不读书专玩这些没用的东西,大哥也说他,阿爹和哥哥都夸我厉害,可二哥哥哪次做了玩意不是我想玩的……现在也没人乐意做给我了。”
卫珉大哥是工部侍郎,为人严肃,虽有温和之时对他也很好,但比不上二哥来的亲切,虽然人人都说卫家二子卫峮纨绔,可卫珉只知道二哥对他很好。卫峮和他相差不大,在骠骑营任职,两年前担任正统领,其中虽不能说没有卫相的功劳,可也不缺乏卫峮有本事的缘故。
就在卫峮担任统领一月不到便被派去边境,卫珉父亲也曾上书言卫峮年纪尚轻难以担此重任,可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随后,卫珉父亲被指控贪污枉法,私下养兵,并被搜出与兵部尚书来往的书信以及受贿的证据,真真假假混杂,接二连三的无端指控使得卫珉的父亲和大哥被逮入狱,紧接而来的是无可挽回的灾难。
有替卫相说话的官员,许多都被降职或重罚。
三月后,皇帝下旨:
卫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
纵犯谋逆,功不抵过,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①随后兄父离世,家中财物皆被指为贪污之物,一律收于国库。卫珉曾写信给远在边境的卫峮,然而迟迟收不到回信,他也一直未曾得过卫峮的消息。他也试过向父亲曾经的好友求助,也是未曾有过结果。
于是便有了今天的境地。
卫珉不知皇帝为何如此不公,他的父亲明明就是个好官,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童柯是陪着他经历这些的,失去至亲的痛苦他也懂一些,此时他揪着自己细黄的发辫,支吾着:“公子别难过,等二少爷回来了,日子兴许会好过的。”
卫珉摇头:“怕就怕他不能回来,就算二哥哥回来,只怕他也得被连累,也不知他在军营里怎样了。”卫珉现在更加没法联系上卫峮了。
天空是碧蓝的,偶尔有下南的雁飞过,扑棱扑棱,转瞬就过了。天冷了,就连鸟也知道哪儿暖往哪儿飞,但是他们却不能离远。如今还可勉强入睡,再冷了,夜里连水也要结冰,人不得冻坏了。
隔壁传来几句姑娘的娇笑声,主仆二人不约而同瞅过去,童柯凑近了对卫珉耳语道:“公子,我听街上的姑婆说隔壁家的公子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听说也是从京城来的,两年前来的。常常有人拉好几车的东西送过来,阵势可大了,他们都猜测这江公子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少爷,是来养病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是街上的姑婆什么都知道,那日我就蹲在那儿就听得他们扯家常,我也没事,就听啦。”
卫珉勾了勾嘴角:“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往外说,也就是咱们的事也都传遍了,都被知道了。……都不是什么好人。”
童柯又编了只蝈蝈,依旧难看的很,拿在手里没献出来,他看了看自家公子冷硬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隔壁家的姐姐人挺好的。”
“你懂什么。”卫珉站起来,蹲久了,有些头晕,“指不定别人心里怎么瞧不起咱们,以后,还是少来往的好。”
第八章过日子
平平淡淡过了一段日子,卫珉意识到自己不能干坐着,没有人会来帮他们,仅靠童柯编织筐子卖的得钱,根本不足以养活他们二人。于是卫珉在跟着童柯去镇上送筐子时,讨了个抄书的活儿。
卫珉的字写的好,端正又漂亮。童柯刚开始觉得这样真好,公子也爱看书练字,现在有纸有墨还有钱拿,真好。然而当晚就悔了,天暗了,要点蜡烛,蜡烛也要花银子,于是挑的很暗,卫珉看的吃力,写完一张下来眼睛都冒着白星,童柯看得可心疼。
他也劝过公子早点休息,卫珉嘴上应了仍旧继续写。
艳阳的中午,卫珉在午睡,童柯搬出大盆将换下的衣服拿出来洗,刚装了一盆水,隔壁家的紫鹦就来了,提着个竹篮,穿着粉底红花的褙子,莹润的腕子上带着个玉镯,在阳光下翠绿的像湖水。
“姐姐好。”童柯主动招呼。紫鹦笑眯眯地推开栅门,踩着碎步进来,她说:“大中午的,在做什么呢?”
童柯往旁边一站,露出身后桶里的衣服,颇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趁着太阳出来了,赶紧洗干净晾起来,前两日天冷还带雨,一不小心积了这么多。”
“哦——”紫鹦点头,“需要帮忙吗?”
童柯连忙摆手:“我自己来就成,姐姐坐吧,我自己来。”说着把唯一一张小板凳让过去。
紫鹦拦住他,露出臂上的竹篮,笑说:“我待会儿还有事,不用。你忙吧。”
童柯拣了自家公子的衣服放进装了水的大盆里,紫鹦打量着,都是些好料子的衣服,款式简单颜色也淡,都是些水色月白之类的,绣着四友的花色,想来该是从前的衣服。
“咦?”紫鹦想起未见到卫珉的身影,推了推童柯,说,“怎不见你家公子?”
“睡下啦,昨儿抄书抄太晚,今早困极了,就去睡了。”
“那真是辛苦。”
童柯唉声叹气,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正道中人”:“可不是嘛,可公子总不听我劝,要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唉,就是不听人的,看着公子那么累,我也难受。”
紫鹦被他一副老大人的模样逗乐,手背挡着嘴笑地直不起腰:“你才多大,说话怎么这般老气。”
童柯也不好意思,脸颊通红连忙说:“姐姐怎么有空在这儿笑我呢!不用守在江公子旁边呢?”
紫鹦还是乐:“我家公子上京去了,我在这等他们回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随后紫鹦有事就离开了。
门口那棵树一片叶子也没,风吹过发出哭声般的呼啸,村里的小孩屁颠屁颠地从院前跑过,手里捏着简陋的风车,小孩停下好奇地看着童柯,童柯冲他们做了个鬼脸,小孩又乐呵地跑开。
下午江樊从京里回来,马车在村门口停下,江樊从村口走回来的,兰芝跟在后面,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江樊经过小公子院前无意看见挂着的还滴水的衣服,瞄了一眼后直直经过。
江樊进了屋,男人便离开了,紫鹦从门内小跑出来,提着裙两根发辫在身后一甩一甩。她见江樊手上提着几个油纸包的小包,呀的一声伸手去拿,江樊提高油纸包故意逗她。
“一进门没叫人,倒冲着吃的来了?”江樊挑高眉毛,戏谑道。
紫鹦跺脚:“少爷总爱逗人,忒坏!我都闻道啦,酥香楼的点心,可不是给我们馋馋嘴的吗?”
江樊将东西给他,进屋脱了披风,露出里面秋香色袍子,冲紫鹦说:“水呢?倒水来。”
得了点心的姑娘应了,倒了杯温水让人喝下。
兰芝将江樊脱下的披风挂好,慢悠悠地笑说:“少爷买那么多点心做什么,放着吃不完是浪费。”
“我吃啊。”紫鹦立马应道。
“那吃多了也得闹肚子的。”
江樊满不在乎,伸手进瓷缸里弄那锦鲤,锦鲤碰了碰他手指后绕着荷叶兜圈,他说:“吃不完给村里的孩子,那些小孩挺可爱。”
紫鹦点头,江樊想了想又说:“你留些给隔壁也送去。”
后来江樊说累了,晚饭也没吃,两位姑娘随意解决了肚饿的问题,待到服侍江樊睡下后才回房。紫鹦拿出件衣服和针线盒,兰芝一看那衣服显然不是他们家的,皱了皱眉,说:“这衣服是谁的?你又替谁补衣服呢?”
紫鹦回道:“那小公子的。童柯说昨儿被划破了,心疼的很,两个男孩哪会做什么手工,我看也闲,就拿来帮忙补补。诶,你针线比我好,你来替我看看?”
兰芝坐在镜前,拔了头花放匣子里,摘了耳坠放好,漫不经心地道:“我不看。我常跟你说少管些事,咱们是少爷的丫鬟,伺候好少爷才是咱们的本分,你平日里拿东西去添补那些老人家也就算了,那卫小公子你也去管。”
紫鹦不高兴,瞪了眼她的背影:“你自己冷心,还不许我做好事吗?”
“我哪是不许你做好事,我是怕你去送死,卫珉是什么人,是罪臣之子,你紫鹦凑上去就罢了,别连累了少爷。”
紫鹦:“我看少爷也对他们好。”下午不就送去了一包点心。
兰芝:“那是少爷人善。”
紫鹦撇撇嘴,不乐意同兰芝说话了,她们虽服侍同一位主子,性格爱好却不大相同。
紫鹦苦恼着,不知如何下手,这件衣服绣工了得,偏偏勾破在刺绣的花样上,她怕把衣服补坏了。
兰芝自己坐了一会儿,走过去看她弄得如何,低头瞧见一针未动,勾了勾嘴角。又见这衣服刺绣手法似乎不太寻常,复又仔细瞧了瞧。月白色的雪缎绣上紫色的夕颜,再一看——
兰芝眨眨眼,眼中透漏出惊喜:“这不是巧翠阁的衣裳吗?让我看看。”她拿过袍子挂在臂上看,手指摸着刺绣的纹路,不住点头。
“是吗?我没看出来。”紫鹦答道。
江樊有过两件巧翠阁的衣裳,后来嫌他们做的衣裳太秀气,再也没做过他们家的衣服了,兰芝觉得颇为可惜,她倒很喜欢巧翠阁的花样。
兰芝低头想了想,将衣裳抱在胸前,说:“这衣服让我来补,你去休息吧。”
说着把紫鹦赶上床,紫鹦啐她,心想一时一想法,真是难懂!
第九章笑容
都说要是累了就多干活,把精力都耗尽也就困了,这话放在卫珉身上却不合适,即使抄了一天的字,半夜三更也还翻来覆去眼睛睁得似铜铃,直到天快亮了才睡。
这直接导致第二日醒的晚,于是换了衣服吃过早饭又开始抄字,一天就都这么窝在屋子里。
童柯让他多出去走走,说:“总呆在一个地方身体该怄坏了。”
“我不喜欢这件,去换别的来,那件巧翠阁的呢?”卫珉刚醒,靠在床栏上指着童柯拿着的衣服嫌弃这颜色太浮了。
“……那件还没洗呢,我觉得这挺好看的,我来替公子换上吧。”
卫珉还打着哈欠,一边嫌弃嫩绿色太轻浮一边伸胳膊套进衣袖里。
今天天色不怎么好,灰沉沉的,还飘着雾,童柯将衣服收进来,见卫珉一副提不劲儿的模样,觉得不能这么任他闷下去,于是不停念叨着您该出去走走,这儿景色挺好的人也挺好的,总呆在屋子里会生病之类的话。
于是等他收拾好衣服发现原本坐在那儿的公子不见了。他跑去房间一看,没人。又跑到门口,果然看见他家公子慢悠悠远去的背影,浅绿色的,太扎眼。
“……怎么出去也不说一声啊!”
小村庄没有什么风景,四面环山,还有一条河曲折其中,田地大多已经收割完,只有一些草梗码在地里。村子很小,几乎是在房屋中间穿插着小路,偶尔经过别人院门前,少年都会被狗吠吓一跳。
路上几乎没遇见什么人,偶尔有,都是带着探视的目光走过。卫珉走到河边,河边反而积聚了不少人。
有少女在岸上洗衣,小孩踩水跑过,手上拿着树上掉下来的果壳互相对扔,扔中了便哈哈大笑,然后又被对方扔回来。
卫珉穿的显眼,长的也秀气,有少女挎着盆经过时还回头看他两眼,然后笑着朝同伴比划。卫珉垂下头三两步走远了,比起探索的眼光他更受不住这个。
越往远处走人越少,卫珉左右打量一看无人,提起下摆跳上田埂,略微摇晃着往前走,从前他二哥在院子里练武时他也爱踩在平衡木上玩,又或者走在池子边上石头围起的一圈堤上,卫峮教训过他几回,见没用于是没回都会在旁边护着,骂他这都什么坏习惯。
一群小孩从边上跑过,围在垂钓的青年身边,青年拉起鱼竿,鱼钩上挂着个瘪瘦的小虾,青年摘下小虾随手递给孩子,孩子又欢呼着跑远。
卫珉目光追随着小孩们,突然脑门上挨了一下,不疼,却响的很。卫珉猛地回头,原来那垂钓者正是江樊——他手里掂着几颗地上的小果壳,见卫珉回头,还用两根手指夹着果壳微微晃动。
卫珉跳下田埂,想了想,朝江樊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盯着他给鱼钩上饵。
“要试试吗?”见卫珉摇头,又说“离远点,别被甩到了。”
卫珉小步挪了一下,视线跟着鱼钩从空中飞到水面。
江樊把鱼竿架在一边,跟他说话:“今天出来啦?前两天也没见着你。”每日江樊早起出门见门关着,回来的时候最多看到那小童在门口捣鼓竹条,这小公子就跟失踪了一样。
“不想出门,最近还下雨。”卫珉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划。
江樊笑了,说:“偶尔一点小雨,多淋雨,身体健康。”
卫珉诧异看他一眼,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少年眼眶下是一片虚青,脸颊微微顾着,江樊看着想去戳一戳,觉得像蒸糕。
卫珉打了个哈欠,蹲了一会儿觉得腿麻,江樊从旁边拿了竹编的盖子让他垫着坐下。
“很困?没睡好?”
卫珉点点头,下巴枕在膝盖上,用手指抹去眼泪。
钓鱼是个安静的活,几乎一个时辰,两个人都随意搭着话,卫珉最初颇有些不自在,看着水面偶尔有漾起的水波,倒映着山和树还有人,一旁的青年说话低沉温和,卫珉逐渐平静下来。
江樊扯起鱼竿,在少年的注视下拉起线,鱼钩钓着条小鱼,江樊解释说:“现在鱼少,图个开心。”便将鱼放进鱼篓里。
他起身收拾东西,卫珉也站起来捡起坐了很久的盖子递过去,江樊右手提着鱼篓,左手拿着鱼竿,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不凡外,和村里汉子的姿势真没啥两样,然而又潇洒的多,也俊的多。
卫珉跟在他身边,下意识跳上田埂,一转头见江樊充满笑意的双眼,轻咳一声,下来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江樊只说了句:“小心些。”
太阳渐渐西下,空中的云如同火烧一般泛着红橙各色,踩水的小孩们被父母拎着耳朵逮回去,偶尔一声狗肺鸡鸣,悠扬回荡许久。
江樊突然拿起腰上香囊给卫珉闻,说:“这里面是助眠的香料,有没有觉得困了呢?”
卫珉心说没有,却不好意思回答怕勃了他面子。
江樊见他一副尴尬表情却突然大笑:“逗你的,这只是普通的香料而已。”
少年呆住了。
江樊又说:“待会儿跟我去拿点香吧,同上回的那些一起点燃,晚上睡得更加安稳。”
“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上回的事还未道谢,又来麻烦江公子你了。”卫珉说。
江樊回道:“无妨,举手之劳罢了,也别叫的过分生疏,所不介意喊我一声大哥也比公子好听。”说着,伸手拍了拍卫珉的肩膀,卫珉却下意识一躲,一脚踩空直接踩进地里去,昨儿刚下的雨,泥土湿润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