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珉顿时张着嘴,不知所措地低头看,仿佛这样就可以当没踩进来一样。
江樊越发不受控制地笑出来,一口大白牙亮的晃眼,卫珉接近要哭了,还是江樊伸手拉他一把,将人拽回地上。
裤腿鞋子全是泥土,粘糊糊湿漉漉,卫珉发出一声鼻音,嫌弃极了。
“你惨了。”江樊突然一本正经的说,“你踩了别人的地,人家要来找你的。”
卫珉猛地抬头:“……”
“真的。”江樊一本正经,“你看那些是刚插的苗,你踩坏了,要挨揍的。”
卫珉:“……我要不自己去找主人,江公子你……”
“哈哈哈!”江樊憋不住笑出来,实在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骗你的,走吧,回去换衣裳。”
卫珉连忙提起衣摆跟着,过了一会——
“真的不会有人找我吗?”
“真的真的。”
第十章君子远庖厨
卫珉是个爱干净的,童柯一直都知道,所以当卫珉一裤腿泥巴踩进来时,童柯的嘴张开就合不上了。
江樊见人到家了,道声再见后离开。
“……”卫珉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走进卧房坐在床边,“替我找身干净的衣服来。”
童柯呆呆应了,忍不住问道:“公子你是扎根在地里了吗?”卫珉今天穿了身绿,童柯一说他脸色顿时黑了。童柯上来替他脱了鞋袜,出去拿了盆水让他洗干净脚,又给换了蓑裤,这才拿满是泥水的脏衣物出去洗。
卫珉又不爱出门了,这回不是不想出,而是——门口晾着的那双鞋子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天发生的事情,丢人。
“公子,外面吹风啦,出去走走吧。”
“不去。”
“公子,你看,星星好亮,快出来啊。”
“不要。”
诸如此类的……
江樊口中的香早在那晚就由紫鹦送来的,童柯每晚都会替他点上,果然睡的安稳多了,很少再有半夜醒来的情况。
卫珉睡醒时天刚亮,少年朦朦胧胧地睁眼坐起,被子掉下的瞬间皮肤顿时冷出小片疙瘩,他立马蜷缩着裹上被子,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哆嗦。
今天突然变冷了,这还没下雪呢,就这么冷,再冻些可怎么办?
好在带来的衣服里有厚实些的,才不至于离不开被子。
主仆二人一起随意用了早饭,童柯又挑了井水装满水缸,在出门前将馒头装进蒸笼里,又将锅装好水搭在灶上,加柴点火,盖上锅盖。
家里的柴几乎没了,童柯要去镇上买柴回来,他得趁早去,晚了人家该走了。童柯只好把看火的任务交与卫珉——他很不放心,并一再嘱咐等水烧开了再放蒸笼,开锅盖时一定要用布不要徒手,之类的。
卫珉一一应下,童柯越发不放心地三步一回头出门了。
小小的房子只有卫珉一人,安静的很,墙角屋檐有飞虫飞来飞去,偶尔暴露在阳光下一闪而过。卫珉停下笔,恰好又写完一张,秀气的字迹整齐布满纸上,卫珉拿了小石子压住纸的四角,临街的窗户突然有响声,卫珉站起来往外看,原是调皮的孩子捡了果壳在顽——是昨儿江樊砸他的那种,小孩子们见到有人,红着脸嬉笑着散开。
卫珉浅浅笑了笑,将窗户缝隙关小了些。
卫珉托着腮,翻开桌上几本书,那是店老板给的书——他最近便是凭着这些个抄写,其中一本上面讲的是李靖与红拂女的故事,他不过抄了几页,便面红耳赤不想再翻,于是随手压在其余两本书下,现在翻出来了,又忍不住去看。
外面忽而传来鸟鸣,婉转悠回,卫珉一愣,心想此时节又怎会有鸟呢?莫不是受伤的鸟儿?他走出去一瞧见是何物便立马想要回身关门。
江樊撑在栅栏上,见卫珉出来挑眉说道:“小公子是要烧了房子吗?莫不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说出来给我听听,也犯不着点火吧?”
卫珉心中骂他莫名其妙,眉头拧起,却见江樊一抬下巴朝向庖房,卫珉立即想起童柯出门前叮嘱的事,猛地一回头,不由自主发出惊呼。
半掩的门内冒出浓浓的灰烟,卫珉立马快步走过去,用袖子捂嘴一边被烟呛得咳嗽一边朝灶台靠近,那灶上的水已然滚烫冒泡,有白烟从锅盖与锅壁的缝隙处冒出并且不断有水跃出来,灶中的柴被水打湿,火只剩小小一簇,其余木柴皆变为会黑带红的颜色,冒着浓浓的烟。
少年咳了几声,眼泪都要被熏出来,下意识伸手去捏锅盖,刚伸出手就被人从后面捏住腕子带开,卫珉回头见是江樊,朝他露出疑惑的目光。
江樊将他拉至身后,一手虚挡在他脸前,另手用一旁的布捏住锅盖掀开,浓的成白的水雾顿时争先恐后往外飞,水接近烧干了。
江樊回头斥责他:“用手去拿,是要和它比谁烫吗,也不怕伤了自己。”
卫珉一看,顿时窘迫,讷讷地不知所措,半响捏着香袋的穗穗小声地说:“谢谢你,江公子。”
江樊往锅里加了半瓢水,又将湿柴捡出舔了干柴,等火再次烧起后将一旁的蒸笼放到锅上。其间少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看,江樊问他:“学会了?”
“……没。”卫珉摇头。
江樊轻笑,拍了拍他肩膀道:“君子远庖厨。”
两人一起往外走,卫珉邀他进屋,江樊见到晾在院子里的鞋,想起那日景象,不免又是一阵憋笑,好在他常日以笑待人,卫珉只看他一眼并未发问。
江樊并未对狭小的厅评头论足,只随意看了看,对卫珉说:“倒是收拾的整齐。”
又见卫珉摊在桌上的纸,夸他字也好看。
“——咦?”无意间发现桌上有本翻开的书,江樊好奇地扫了一眼,卫珉却反应颇大,立马伸手挡在书面上。
他越是如此,江樊越想看。随手一抢便将书拿到手,又细细看了几1 眼,发出一声长吟,勾唇一笑露出虎牙以及十分恶劣的笑容。
“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明白,不知小公子可否替我解答疑惑,指点指点。”
少年面色通红,绞着手指,像是被抓到干坏事的孩子。
注释:
①意思为“妾侍奉杨素多年,见过的人不少,今日得见君,姿表绝伦,丝萝不能独生,愿托乔木,因此深夜来奔。”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红拂女和李靖的故事,约摸就是风尘女子红拂倾慕气宇非凡的李靖,在晚上去到他的住处对他说了这句话,随后和清贫的李靖私奔。
(额,大家还是上网查吧,小生复述能力有问题?_?)
ps:
这里小公子为什么会脸红呢,因为从前的读书人并不会看关于情爱的故事,而小公子家里管教严格,更没有接触这些的机会。现在即使他没有看,但是在外人面前被发现有这么本男女之事的书,也是会害羞的。
第十一章脾气
江樊掂着书,笑的可恶,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慢悠悠地念出文中一段话。
“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明白,不知小公子可否替我解答疑惑,指点指点。”
少年耳根猛地炸红,皱着眉,下意识绞着手指又捏住衣袖。
屋内乍静了片刻,随后只见卫珉一甩袖,视线飘忽一下,随后看向江樊,朝他伸手,道:“江公子,请还与我。”
“你可还未曾替我解惑呢?”
“还我。”卫珉态度强硬了些。
江樊静下来,将书递还回去,又见卫珉并不是高兴,于是赔礼道歉:“小公子莫生气,在下不过开个玩笑,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气坏了可不值得。”
卫珉接了书当回桌上,答道:“无妨。”
江樊且笑道:“既是如此,我那儿也有一些藏书,小公子可想看看?多看看也是有好处,如此倒不怕被漂亮姑娘拐了心去。”江樊半开玩笑着朝他说。
若昨儿还觉得江樊亲人,今儿却嫌他有些烦了,人人都道卫三公子温文尔雅识礼数,可卫珉也是有自个的小脾气的,偏偏也不小,如今听江樊总开他玩笑,实在忍不住了,猛摔了下书,背对人,淡淡地道:“我可不知江公子是是我什么人,也管起我亲事来了。
真是多谢了。”
其实江樊不过随口一说,哪儿有像他说的那样“多管闲事”,不过卫珉如今耍脾气罢了。
“……呵,是我多嘴了,给你赔声不是。我也先告辞了。”
童柯是临到正午才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一起出门的紫鹦和兰芝,于是蹦上去朝二人道好。
紫鹦见是他笑着回道:“童弟好啊,这是从镇上回来吧。”
童柯点头,稍微侧身露出背上背着的干柴,道:“我去买柴去了,家里的用完了。
姐姐们又去做什么呢?”
紫鹦勾着一旁兰芝的手臂,略微歪头道:“咱们去给张婆婆送些吃的去,婆婆儿子从军去了,一个人住着怪可怜的,少爷常让我们给送东西去,说是帮忙照顾着。”
“张婆婆?可是那卖面的婆婆?”
“可不就是她。”
“江公子真是善人。”童柯想起他托紫鹦送来的那些个东西,不由自主地夸赞,“平日真是多亏江公子帮忙,也得谢谢二位姐姐啦。”
兰芝本是静静站在一旁听他们谈话,漫不经心理着手上珠串,此时听了这话抬眼瞧了童柯,而后轻笑说道:“可不是嘛,咱们少爷是善良,脾气也好,可万一遇上不分好歹的人,那也没用呢。”
“啊?”童柯呆呆地看着她。
紫鹦悄悄撞了撞她,嗔道:“兰芝。”
兰芝抽了粉色的帕子捂嘴笑道:“撞我做什么,我可什么也没说呀。”她又转头朝向童柯,头上的蝴蝶簪子微微晃动,她细声说:“小兄弟也该知道的,那不分好歹的可不就是镇上那些乞丐,即使给在多的好处也还只是白眼狼不是?……哦对了,我倒想起来一事——我家少爷今儿出门去探望你家公子,出门时本是好好的,回来了却不高兴了,问他只说无事。我这一想,莫不是二位主子发生了口角,恼了不成?”
童柯还是呆呆的,看了看紫鹦又看了看兰芝。
兰芝见他如此,呵呵一笑,又解释道:“我也没别的意思,不过只是希望小兄弟回去宽慰下你家公子,若是因此气坏了身体这可是咱们的罪过了。”兰芝笑的温柔,连忙催促童柯回去,临走还塞给他两颗芝麻糖。
见童柯走远,紫鹦才拽着兰芝冲她低声道:“你在外面说这些做什么?少爷哪有不高兴,这不是胡说吗?”
“我哪有胡说,我这不都是为了少爷好。人家不领情,何必为了那小公子费心思呢。”
兰芝摸了摸鬓发,拉过她的手往前走去,“别站着了,快走吧。”
紫鹦虽不认同她的做法,却没多说。
童柯回去后,没见到卫珉的身影,于是先进庖房放好身上的干柴,庖房地上还有微湿的柴随意丢着,灶中的柴还泛着红,透着热气,一揭开锅盖,里面的馍馍已经熟了。
童柯想了想,走回屋内,卫珉不在厅里,于是他又拐去房间,卫珉正在书桌前抄书。
“公子,我回来啦。”
卫珉头也不回地点头。
童柯替他磨墨,偷偷瞄着他,问道:“刚刚隔壁江公子来过吗?”
卫珉侧头盯着他一会:“嗯。”又问道:“怎么了?”
童柯想起兰芝说的话,虽不全信,可也不由带了些不满地说:“公子可是没留人进来坐?唉,您怎么和人家发生口角了呢?人家过来帮忙可是好心,您怎么就闹起脾气了呢?”
卫珉皱眉:“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
童柯见他这么一问,越发肯定心里的想法。童柯说的话并不是无根据,往常二少爷惹了他家公子生气被怎么冷落的,童柯可都看过。
于是他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家公子耍小脾气,小声嘟囔:“人家江公子多好一个人呀,过来看您,您还和人家置气,要我我早该生气了。”
啪的一声是毛笔被重重放回砚台上的声音,童柯被吓着了猛地退了一步。
“公、公子……”
“你要是觉得他委屈,替他不满,你就跟着他去。”卫珉硬邦邦地说,手指捏在桌边,直直盯着童柯。
小少年被吓坏了,下意识瘪嘴:“公子和我生气做什么啊?我、我也没说错啊……
公子到了这儿,就一直有性子,也不爱找了,成天闷在家,昨儿出去了,不也多亏人江公子送回来,从前在府里可不是这样,如今……怎就变了……”
卫珉听的心口闷,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厉声道:“你觉得人家好就认他做主子,别跟着我。”
童柯听了也管不上别的,立马慌了,红着眼上前去捏着卫珉的衣袖,颤声认错:“我错了,公子莫赶我走,我不该说这些的,公子不高兴,以后……我……我不说就是了。”
见童柯如此,卫珉也不忍心,静了片刻见童柯开始抹眼泪,便摸了摸他细黄的头发,僵着脸:“你出去吧,以后再不许说这些话。”
童柯连连点头,喏喏答道:“那我先出去了……”说罢,小步退出房间小心翼翼带上了门。
卫珉坐回凳上,撑着额,表情淡漠,他盯着纸上一处墨印,许是方才不小心甩着的,此时墨水已然晕开,将一旁的字都盖住。卫珉用力将纸揉成一团,甩到角落里,那纸团滚了两滚,停了下来。
第十二章故人
童柯是真后悔同卫珉说的那番话了,要知道这几日卫珉话说的更少了,若往常一天三句,今儿是一天三字,总是淡淡地不理人。
就说上回公子拿抄好的书去镇上书铺,童柯刚跺着小碎步跟上去就被拦下,委屈也没用,卫珉压根不看他。
童柯心碎了。
童柯要哭了。
闲得发慌的下午——自从离开卫公府后就一直那么闲,童柯坐在门槛上,托着腮,望着天,长吁短叹。
公子不喜欢我了。
童柯越想越憋屈,捡了地上的树枝在干巴巴的地上比划。
“请问——卫小公子可是住这儿?”
童柯抬头,见来访者是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虽一身粗衣布衫面色微黄,行为做派却是潇洒自如,自有一副文人风貌。
“正是此处,你是谁?”童柯见他眼熟,想了又想,突然啊一声叫出来,“李大人!”
年轻男人名李怀,是卫珉父亲卫左相的学生,最得卫相的提携,比卫珉大哥还年长一些。只是往日多风光一人,锦衣华服手持玉扇,而今形容简陋,童柯一时都没能认出他来。
李怀此时也认出他来,只笑道:“劳烦你替我通报一声。”
童柯奔进屋内,卫珉见他如此毛躁不免皱眉,却听是李怀来了,连忙提起衣摆匆匆迎出去。
一眼便认出是故人,卫珉又惊又喜,走近去,却说不出话来,还是李怀先开口:“不邀我进去坐坐?”
小屋子虽然不算十分破旧,但李怀看在眼里着实难受,坐在那板凳上,暗自打量四周。
“李大人……你怎么来了?”卫珉坐到他对面,提起水壶替他倒了杯水,强笑道:“只是没热茶招待,可不要嫌弃。”
李怀将杯子握在手中,略微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掌心。他也笑着,眼角有些细纹,卫珉注意到他一头黑发中参杂几根银丝,想当时风华之际,可未曾如此。
李怀道:“可别叫我大人了,如今我可不是什么官了。”
当初卫相入狱,李怀身为卫相的学生,与其他同僚一起为卫相请罪,最后多被罢黜或贬官。
卫珉眼眶顿时红了,微微张嘴发出几声哑音,最后才轻声道:“李怀师兄……”这本是他们互相玩笑时的称呼,如今听来却心酸的很。
“李怀师兄过的可好?那日之后就再得不到你的消息,我甚是担心。”
“其他人呢?都还好吗?”
“我只怕你们被走了,没能道别,这一辈子都留下这么个牵挂。”
李怀先是同他叙旧,又花了一盏茶时间与他讲他被黜后的景象,许多同门都归乡了,还有些不服气的呆在城中过着贫苦的日子,有些回家种田教书,更有甚者留下一封血书不声不响见卫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