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牢房看着可比陈贵家里头的柴房牢固多了,让季淼反而觉得安全了五分。
看守他的衙役见状,抽出腰间别着的刀,一刀下去若不是季淼缩手的动作快,差点把他的手掌砍了个干净,他骂道,“别动手动脚,在这儿待两天,转头出去掉个脑袋就成。”
他一说完,周围的人都恶劣的看着季淼大笑起来。
季淼抱着自己的手,低头查看的模样十足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他的一张脸又生的极好,瞧着就让人垂涎不已。
“哎呦,这细皮嫩肉的,怎么进了死牢,过来让我瞧瞧!”隔壁房里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嘻嘻笑道,一双眼睛里油腻腻的光差点儿没把季淼恶心着。
“滚一边去,”季淼翻个白眼,懒得和他们计较,自顾自的在牢房里转了一圈,找到一块硬木板似的地方睡下。
周围人笑闹两句,见他统统不理会,也便觉得没趣起来。
几个狱卒坐在牢房尽头配着花生米喝酒,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话。
“你说现在缺德的人怎么那么多,连尸首都偷,我乡下一个亲戚,前几天梦里睡死了,下了葬才两天,昨天那坟头竟给人刨开了,尸首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我那姨母哭的眼泪都流不出了,到现在还在找呢。”
“有这等事儿?我听说有人就喜欢到尸首身上找些陪葬物件,不过这将尸首都偷去,能干啥?”
“这事儿挺麻烦,多的还是个心头恨,哎,我问问你们,你们知不知道水讯草哪儿有啊,”
水讯草三个字一出,季淼一下竖起了耳朵,他挪了挪屁股,掉了个头,仔细的听着那边继续说。
“水讯草这东西不是当季哪里还找得到?如今恐怕要去各个医馆问了,花钱都不一定有的东西。”
水讯草生在盛夏,因着用处不大,少有人去摘寻,如今到了秋天早已无处可得。
“我妹妹不是在林大人家里当差么,”说到这里,那衙役的声音压低了些,季淼皱着眉头用力听,“这两天说是来了个远房亲戚,偏要吃水讯草,谁知道呢,我妹妹没办法,出来让我给找一找,我上哪儿找去,总不能去地里给他新鲜刨吧?”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水讯草,除非是为青银草解毒,否则实在没有什么吃的必要。季淼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着上头一方小窗外的黑沉天色。
青银草、水讯草……他默念两声,忽然常三水的一段记忆重新涌进他的脑海之中。
常三水头一次见到陈刘氏,也是这么个黑沉压抑的天色。记忆里的人群来来往往,没有半点儿特别的地方,仅一处如同倒带一般忽的从季淼的脑中闪现过去。
陈刘氏是从一架马车上下来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人。微风掀开窗帘,露出里头人的半张脸,是林清源。
常三水只看见陈刘氏,可林清源与陈刘氏却一起都看见了常三水。
青银草,水讯草,为何选了常三水做冤大头,那些情信,林清源断案的武断匆忙,一点点都在季淼的脑海里交织在一处。
通奸的是陈刘氏与林清源,常三水不过是他们匆忙以为被发现后选的替罪羔羊。想通这一点,季淼也免不了给常三水喊了一声冤枉。被诬陷通奸也就罢了,现在还卷进了这样的诡谲的事情里。
他们做出了这等没皮没脸之事,竟还狠心的要常三水这么个半大的孩子来抵命。想起方才在县衙里林清源狠厉的眼神,季淼在心中骂了一声操,恨不得上去抽他这狗东西一顿嘴巴子。
他正思索如何破解,却听见外头又是乒乒乓乓几声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常丰收的声音从拐角就冲进了他的耳朵里。
“三水啊!我苦命的三水!”
季淼一咕噜坐了起来。
常丰收一路哀嚎,等到了牢房口季淼才看清他此刻的模样,着实个吓了一跳。
常丰收一只手领着一个三层大食盒,一手拎着一床棉被,身上还背着一只大包袱,不知都装着什么。
一旁三个狱卒冷笑站着,个个手上拿着个银元宝。不用想其他,这么多东西若没有从门口一路塞银子的确也进不来。
常丰收将东西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三个小元宝,对着狱卒点头哈腰,“三位官爷行行好,我就把东西放进去,能否行个方便?”
三个狱卒将银子塞进裤腰带里,又互相对视一眼,勉强点了点头,其中一人拿出钥匙,将牢房的门给打开了。
常丰收赶紧弯着腰将被褥递给季淼,等轮到那三层高的食盒,有个狱卒便站了出来,“等一等,”他斜睨着常丰收,傲然抬手指了指那食盒道,“打开我瞧瞧,里头莫要藏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
季淼一早上到现在没吃过东西,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常丰收忍着心疼,将食盒盖子打开,露出里面肥嫩流油的烤鸡和烧肉。
三个狱卒眼睛俱是一亮,打头那个粗声粗气指使道,“这烧鸡我看着不对,给我拿出来。”
季淼正盯着那鸡腿流口水,一听这话登时将眼睛瞪圆了,一把扑过去抱住烤鸡盘子,“不成,我得吃一口先!”这要是给他们拿了去,那不用想也是拿不回来了的。
狱卒毫不客气的一把将他推了个仰倒,腰间的官刀明晃晃的刺人眼睛,他骂道,“吃个屁,也不怕毒死你!”
常丰收忍着气将季淼扶起来,又小声劝他,哄孩子一般,“三水别馋,等出去了,舅舅再给你买烤鸡吃。”他说罢又转头对狱卒们赔笑,“几位官爷,三水还小,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
季淼原不觉得怎么,常丰收这样低声下气却让他觉得眼睛酸,此时只恨自己没有满点的金手指加身,不然一人一下也要戳死这些得志的小人。
那些狱卒鄙夷的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低声嗤笑,“还出去呢,转眼脑袋都要飞了……”
另两个狱卒闻言也跟着扑哧一笑,顺手又将那烧肉给拿了出去,这才大摇大摆的前后出了牢房。
季淼盯着他们的背影,咒了一句,“这样的才该被吹死。”
常丰收不明所以,有些疑惑的盯着季淼。他只恨自己现在变不出手眼通天的本事,好将季淼从这样的地方捞出去。
“是舅舅不好,”常丰收低叹,“若是舅舅有点本事,还能让你吃这样的苦头?你是贵人命,是我害了你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又对季淼轻声道,“我知道他们要拿走,特意给你还留着,你一会儿小心点吃。”
季淼见了肉,差点儿流下眼泪,连忙将那油纸包抓到手里,感叹,“舅舅,你是我亲舅舅啊!”
虽不知季淼的真实身份,常丰收却从来不敢苛待,连媳妇儿都没敢娶,就怕委屈了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实在不知道怎么对待季淼好,干脆一路骄纵过来,养成了百事不问的性子,常丰收却还只怕让常三水受了苦。
季淼知道这舅舅是真心对常三水好,他心中动容,抬手拍了拍常丰收的手臂,又偏头看看不远处正大口吃肉的狱卒。季淼压低声音对常丰收道,“舅舅别急,你身上还有银子没有,等会儿出去就找县里有的医馆看看,问问他们有没有水讯草,有就全买下来,多出些钱也要买下来。”
他的言辞郑重,常丰收一愣,随即点头应了,连这事是何缘由都没有追问,立刻拍着胸脯对季淼保证道,“好好,我一会儿出去就去看,三水你别担心,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大老爷,我等办了你说的事情就去求他,他定能将你救出来。”
第七十七章
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指尖扶着门染了点凉意。忘忧将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哈了一口气,缓了缓那冷,后推开厚重的门帘,进了里屋。
老祖宗正半坐着饮茶,面上郁色散不去。
她心头最疼爱的就是吕迟,此时却偏偏要以和亲的身份送到秦国去,实在气的够呛,不知将皇帝和秦王骂了多少遍。
忘忧在她脚边坐下,轻声道,“可要吃点粥?厨房刚做了燕窝粥。”
老祖宗无趣的摆摆手,“吃什么粥。”
芳锦站在一边,想了想开口道,“老祖宗可记得上回少爷过来吃酒?还是京城那一回,他才从秦国回来不久。”
她问的突兀,老祖宗也颇为奇怪,反问,“怎么,那一回有什么奇怪的?”
芳锦摇摇头,道,“没什么奇怪的,只不过奴婢记得那一回少爷还说起自己心中有了中意的人,就是在秦国的时候遇见的。”
老祖宗跟着她的话想到那晚上,也跟着来了点精神,“的确说过,还说,那人家世好,可能好到哪里去?”
芳锦道,“彼时比宰相府家世好的,能有几个呢?”
她这么一说,老祖宗便愣住了。
家世比宰相府好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她从来没再往上细想过。如今前后连起来看,家世比宰相府好的,出了秦王,那还找得出第二个吗?
她不由得更是因此骇了一跳,连忙抓过忘忧道,“去将阿迟母亲叫来,我有话问她。”
忘忧点头,匆匆扭身走了。
其实对这和亲的事情,吕朱氏也有不少别扭。只不过天数久了,她也就自然想通。只要阿迟自己过的开心自在,别的有什么要紧的?
加之吕益也劝,吕朱氏自然也就将心防放了下来。
“夫人,忘忧姐姐过来,说是老祖宗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外头站着侍候的小丫头轻轻掀开门帘探进一个脑袋来通报。
吕朱氏本在刺绣,听见这个连忙站起来,“知道了。”
出门就见到站着的忘忧,两人一块回了春熙苑里。
“母亲。”吕朱氏进门,面上带点笑意迎上去。
老祖宗却没空与她掰扯,直接道,“阿迟同秦王,是不是早有交往,这事情你知不知道?”
吕朱氏给她问的一愣,心思一转,这事情现在哪里能认?
于是只露出惊愕的表情,反问,“母亲这说的是什么?”
老祖宗满面狐疑的看着她,思忖片刻跟着放柔了语气道,“你若是不知道就算了,我现在怀疑阿迟早就和秦王有私情。”
吕朱氏眉头微微蹙起,道,“母亲,这话怎么好说?”她缓步走过去在老祖宗腿边坐下,“只是个怀疑罢了,若是给有人听去,咱们吕家如何自处?您说的那时候,阿益可还身居要位呢,秦王可是反贼……”
她这么一提醒,老祖宗连忙收声,“这,唉,我就这么随便一说。”
“如今事情已经定了,母亲便莫要忧心,阿迟到底是个男子,没规矩绑在他身上,兴许反而快活。”
这话老祖宗到底还是不愿意听,“哼,什么快活?受辱倒成了快活了?”
她正要接着往下发作,却听外头传来通报声,“老爷到了。”
说完吕益便掀开门帘子走进屋里,瞧见吕朱氏坐着,立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怎么在这儿?倒是没想到,刚好,一会儿一起回去吧。”
见了自己儿子,老祖宗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只道,“你过来做什么?”
“过来瞧瞧母亲的身子是否有好转,近些天来挂念的很。”吕益笑眯眯的坐到吕朱氏身边,帮她挡了老祖宗,后道,“母亲想开些,阿迟那边的事情,我自会周全处置。”
“你又怎么周全的起来,”老祖宗道,“这事情又由不得你。”
另一边,这天下午,李勋也到了吕家。
他本不是是来找吕迟的,不过也先直接去了元宝居,没惊动其他院子的人。
吕迟正穿着便服站在院子里那一把小锄头松土,脸上沾着点灰扑扑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蹭上去的泥。
“帮我拿一个篮子,”他道,转身就见李勋站在自己身后。
“吓我一跳,”吕迟后退两步,又不太高兴的看着一旁站着的丫头小厮们,“怎么每一个开口通报的?”
“是我走的快了。”李勋道,后笑,“吕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吕迟放下手里的小锄头,在一旁小丫头端上来的热水里洗了手,后先一步往屋里走,道,“屋里说吧。”
才进屋里,李勋转身关门的功夫,吕迟便道,“原来来当信使的是李将军。”
“惭愧。”李勋拱手笑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吕迟道,又立刻问,“阿瑜什么时候来?”
李勋道,“我奉命过来为殿下带口信,再将一点东西交给你。”
“什么口信?”吕迟来了精神,琉璃珠似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李勋。
“口信不是给你的,东西是。”李勋开口,隐约露出一点难堪。他说着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对外头跟着来的侍从招招手,从他那里取来一只小箱子。
箱子吕迟是认得的,李勋也不是头一回见。
那春.宫画的小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李勋早八百年就窘迫的瞧过。
“哎,竟把这个带来了。”吕迟高兴的接过那箱子,“想了好久了,不料你会带过来。”
箱子还是他头前从家里带到秦国留在褚瑜身边的那一只,里头的画册可是他亲手荒废了不少时日作成的。
“口信是带给你祖母的,时间紧迫,我就先去了。”李勋说完,头也不回的快步就走,唯恐吕迟开口还要说说那箱子里头的东西有多好。
李勋往其他人哪里到底带了什么口信吕迟不知道。
他只知晓等到了晚上几个弟弟妹妹又来了,却早不见前两天的丧气,隐约还带着鲜活。连春熙苑里都有小丫头过来传话,只说老祖宗身子大好,明儿个让吕迟过去陪着吃早饭。
“其实我也想去秦国转转的。”吕芙坐在吕迟身边,亲昵的靠着带点撒娇气,“若是哥哥在秦国生活,趁我还没有婚约在身,也该去转转的。”
吕平吕修玩心不重,只十分仰慕褚瑜,“我听说秦王文韬武略都是一等一的好,终于有幸得见了,到时候必定要讨教一番才是。”
夸小精怪的,吕迟自然都受得住,他下巴微微扬起,带着点得色,“到时候再说吧。”
一家人一扫前些日子的不快,和乐融融。
两军相持之地,气氛也渐渐松快下来。秦军往后一寸,晋军便往前一寸,果然一路退回到了边境线处。
这回处理的干干净净,连着界碑都立了起来,一时在没有什么好争的。
等消息传回晋国京城,自然又是上下欢喜。
如此便没有别的好说,吕迟只管自己在家里等着人来接,却不想从正月一路等到了二月末,万物复苏回暖的时候。开始还好,后差点儿气背过去,后头干脆愤愤只说不去了。
枣木怕他闷了,找了千般理由将吕迟带出门去,宁康镇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只还是去了钱一会去过的小茶铺,里头的说书人已经换了一个,说的话本也变成了才子佳人男欢女爱的。
吕迟下巴上的胡渣有两天没刮,头发也松松散散的瞎梳,衣服又灰扑扑,跟着整个人没什么精神气的趴着,竟没有人认出他来。
就听那说书人从一男一女相识相知,讲到感情淡了要分离。
恰是一句,“三五天没有见,原本以为段郎是被事务缠住脱不了身,李三娘便也还耐心的等着,却不想没两日,出门一趟27 却正好在哪街边拐角瞧见段郎,正同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凑在一处欢声笑语……”
吕迟原本随便听听,到了这一段却忽然支起脑袋,面色更垮下去。
一旁枣木也听的来劲,不由轻声一句,“那段郎实在太不是东西!”
吕迟心头跟着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不由将自己带进去往坏处想,阿瑜这么久还不来,莫非是有了二心,见着了比他好的小娘子不成?
他本就狐疑重重,一想到这重可能,就不禁一路往下延伸,心里翻搅酸涩起来。
正当下,外头忽然一阵喧闹,有人惊声低呼,“嗬,他们说秦王来了!”
枣木一愣,连忙起来跑到外头看,只见远远几匹高头大马正缓缓过来,为首骑马之人,的确十分眼熟。
他当下一拍大腿,回身折返进茶铺,趁乱一把将吕迟拉了起来,“少爷,少爷,快回家里去,该梳头换衣服了。”
这一番不梳洗的模样放在家里和这小茶铺里就罢了,怎么好给秦王看去。
吕迟抬手揉揉眼睛,哼了一声,甩开枣木的手道,“换个屁,我一会儿找小娘子去了!”
外头人声嘈杂,想来没人听得见这句,枣木还要劝,余光里却见那马不知怎么就停在了茶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