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书彦摇头,沉吟了片刻才道:“第二次去大楚,大约在五六年前,那时候,我和余书林都十一二岁了。当时我想着不能再用小时候那种把戏吓唬他了,准备换一种。所以,我潜入定远侯府进行了实地观察。”
庄南一阵无语。
“那时候才真正开始认识余书林和定远侯夫妇一家人。”余书彦的目光有些悠远,声音也渐渐清浅了:“当时余书林的弟弟出生,一家人都围着那么个小东西,其乐融融……那是在我家里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庄南被他突如其来的伤感弄得心底一颤,扭头想要安慰他两句……
“我¥!!!”他不禁骂了句脏话,这个臭小子!拔箭又不提前说,害他差点咬到舌头!
余书彦将断箭扔到地上,细细为他撒好药,又仔细包扎好,见庄南还在瞪他,不禁笑了:“有什么,我受伤的时候我娘也是这么为我处理伤口的。”
庄南咬牙:“我又不是小孩子,拔箭还用先转移注意力!”
余书彦摊手:“那你还喊这么大声?”
庄南气呼呼:“就因为你拔箭太猝不及防了!”
余书彦拍拍他的脑门:“好了,稳着点儿吧,别一会儿又把伤口崩裂了。闭上眼休息休息,哥哥给你接着讲?”
庄南扭过头去,没回答。
余书彦站回到窗台边,看着街景,继续道:“当时,我看到了余海和林雪茵的温柔体贴,也看到了余书林对于自己处境的忐忑不安。他很听话,也很孝顺,只是无论做什么,你都能看到他的自卑与隔阂。可能他潜意识里还记得我的存在,所以行事很是别扭——你会看到他又想亲近父母,但又封闭自己,想要自己变强大不再任人鱼肉的两难。”
“也正是他的两难,让我惊醒,让我开始思考,这样品行的一家人,会是故事里的贼人吗?”余书彦伸手轻轻在窗台上拍了两下,道:“所以,第二次回来后,我开始探查余山那个故事有几分真假。”
“然后,查到了一个,完全颠倒的版本。”他自嘲一笑,又道:“正如这次,也是一个完全颠倒的故事。”
庄南知道他指的是那两份真假兵防图。
余书彦看向庄南,二人对视,他郑重道:“你怎么知道我给你的是假的?连我自己都以为那一份是真的。”
庄南张嘴欲说,却又听到余书彦补充道:“我要听真话。”
庄南一噎,逆着光看向他,竟觉得他凄凉得很。“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正因为知道了才会突然笼罩上了落寞,才会强调要自己讲真话,才会在当时让自己看出了破绽……
庄南是如何看出那是张假图的呢?这还真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过程。若要寻根溯源,便要归结于余书彦自身了:从一开始他将兵防图讲给庄南的时候,他就一直是一副摇摆不定的模样。他面上高冷,言谈却又痞痞,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不要相信我”的气息,或许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看向那张图的时候,眼底的疼痛,还有挣扎。
那个时候,余书彦的内心深处,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母亲欺骗了他,他所认为的真图其实是张假图。而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
这一出双簧,他用了真心,却被还以假意。
庄南欠身想要安慰他,却突然想到什么,又倚回身去,笑了。
☆、混乱 局中局
“你母亲,是故意让你知道图的真假被对换了。”他道。
余书彦苦笑一声:“庄南,说你善良你还真坚守到底啊。不要再安慰我了,我都懂。”
庄南撇撇嘴,似乎很是看不上余书彦这副“自负”的模样。他先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倚得更舒服一些,免得压到受伤的那侧肩膀,这才说道:“你知道什么?你既然都懂,那就请解释一下,为什么兵防图有两份?”
余书彦显然不喜欢这么简单的问题,看向庄南的目光也在暗示“我是看你是个伤患才耐心陪你胡闹的”的意味。他道:“还能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欺骗我这个傻子呗,可笑的是我还信了……”
“好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庄南截住他的话头,摇头道,“你想错了,其实真正用来算计你的兵防图只有一张……”
余书彦如法炮制地打断庄南的话:“那还用说?!真图自然只有一张了!”
庄南并不急于反驳,反而静下来仔细将余书彦好一番打量,直到把余书彦看得有些发毛了才感叹道:“你应该很寂寞吧。”他比划着,“这种我说话你打断,随后对方有样学样的戏码,本少爷已经十几年不曾玩了。”
余书彦这次是真的愣住了,庄南的话像是一把利剑,狠狠将他粉饰出来的安宁祥和给划出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平静的湖面下面那让人晕眩的漩涡和令人心生寒意的激流。他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姐妹,甚至他自己本身,就是为了一场阴谋而制造出来的产物。
他应该没有感情,没有思维;应该热爱西晋,听命从事;不应该去探查余山余海的恩恩怨怨,不应该临阵倒戈,更不应该让路太师与孟广等人的十几年大计毁于一旦。
庄南没有继续兵防图的话题,反而顺着余书彦的思绪继续道:“我感谢你令他们功亏一篑。代大楚百姓感谢你,也替西晋百姓感谢你。”
余书彦抬头看他,庄南并不回避,而是与他对视着继续将话说完:“正如你将你所认为的真图给我的时候,你想到的不是背叛,不是投靠,而是黎民百姓,是天下太平。也就是说,真正让你下定决心帮助我的,不是你身体中属于余山属于大楚的那一半血液,而是你心目中关于伤亡的衡量。”
庄南站起身,走到窗户边,站在他旁边往窗外看去,道:“这是桐城,我带来的兵,占领了桐城,并不会伤及任何一个百姓性命。而你知道,过去西晋攻打大楚的时候,屠城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两相比较之下,选择我,才对得起你的爱民之心。”
“你想多了。”余书彦垂了眼帘,被掩盖的眸子里盈满了笑意,嘴上却撇清道:“你想得太远了,我只是觉得,任何只为了扩张疆域就挑起战争的行为,都是错误的。兵士应该做的是守住自己的疆土,而不是抢夺别人的领域,更不是用手中守护家园的兵器来残害别国百姓。”
庄南只是微微一笑,任他嘴硬。
“兵防图还没说完吧,怎么不说了?”余书彦轻轻婆娑着墙壁上的刻画,似是漫不经心道。
“用来欺骗我的兵防图,只要一张就够了,他们却非要画蛇添足弄出什么真假图来,为的是什么?”庄南问他。
“是什么?”余书彦反问,庄南这句话如同石子入湖,打乱了一池春水,他脑海中里乱的很,来来往往很多景象闪过,却如光影一般,摸不着,也抓不住。
“因为真正将此事变成画蛇添足的,不是路太师,不是孟广,也不是关未风,而是你的母亲,月莹公主。”庄南道,“你一开始得到的兵防图是真的,他们和你说是假的,你不会怀疑,因为你身边的人都有这么一张同样的图。可是你母亲又给了你一张,她和你说的那张真图,其实是一张仿制的,布兵位置完全相反的假图。她给你,让你给我,既不会引起路太师一派的怀疑,也会使你陷入混乱。”
余书彦被他绕晕了,一边的荀朝辉也是如此。
庄南笑了一下,道:“总的来说,月莹公主想要的,就是让你陷入混乱。”
余书彦恍若醍醐灌顶:“你是说,我娘是想引起我的怀疑。”
“对。”庄南点头,“她只是给你指明一个方向,让你意识到,真真假假,不是谁说了就是的。正如你曾经探查余山的故事一般,这也是个局中局。”
余书彦若有所思。
荀朝辉还是不明白:“大人,他们一开始给了余大人真图,说是假的,那又是为什么?”
“试探,或者说是考验。”庄南指指外面,道,“试探余书彦会不会履行职责,用所谓的假图来欺骗我们。”
“那如果咱们信了呢?”荀朝辉觉得不可思议,“如果咱们信了,按照真图排兵布阵,他们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庄南失笑,摇头道:“如果咱们信了,余书彦就是投靠咱们的功臣,势必会受到重视、甚至委以重任,而一心向着西晋的余书彦,能不与西晋通风报信吗?收到回馈的西晋,会按兵不动吗?对他们来说,改换布兵点也不是难事。”
“这样做,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既考验了我的忠诚,又将同泽一网打尽。”余书彦冷笑。
“啊!所以大人您才要夜袭!”荀朝辉终于明白庄南为什么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了,夜袭就意味着即便“忠诚”的余书彦想要通风报信也来不及,这样的话,西晋就没有理由怪罪余书彦,同时,他们也来不及打探风声,从而改换布兵点。
“所以……”庄安意欲总结,却又被荀朝辉拦住了,他道:“大人,还有一点,为什么面对送假图的月莹公主,关未风他们并不阻止?这样岂不是坏了他们的盘算?”
余书彦看了庄南一眼,代为作答道:“因为他们发现,这件事若要让我母亲来做的话,比他们那个计策还要省事。因为无论我娘说什么,我总归是相信的。不仅如此,正因为她指着她自己带来的假图说是真图,还顺便为他们那一套说辞做了间接证明。接下来,他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就是了,看我究竟是将所谓的真图给你们,还是会将假图给你们。”
“事实上,你将所谓的真图,也就是实际上的假图给了我们,我们却没信。”荀朝辉自言自语去将这一切捋顺,“这样做,巧妙地将月莹公主和余大人都摘出去了。错的不是他们,他们没有背叛祖国,只是我们不相信罢了。这一切的关键点,有两个,其一是,我们大人识破了那是假图,其二是,夜袭。对吗?”他说完看向庄南和余书彦。
二人一起点头。
“夜袭我明白了,兵贵神速嘛,堵了西晋这边的嘴,不让他们因此怀疑余大人母子二人。可是这个识破,是怎么回事?”荀朝辉脸皱的和苦瓜似的了,不停挠着头,显然他弄清楚这一个,另一个又迷糊了。
庄南道:“其实,这就是一个关于了解和信任的问题了。”
“首先是余书彦识破月莹公主。那是他的母亲,他自然是了解的,当月莹公主与他说那张图的真假时,如果刻意将面部表情、说话语气中的不自在表露出来,很容易就能引起余书彦的怀疑,即便是她嘴上说得再怎么情真意切,余书彦心中也会埋下一个‘此事必有蹊跷’的猜疑。”
余书彦及时补充:“当时,我母亲与我说的时候,言语坚定但是眼神躲闪,递给我那张图纸的时候甚至手有些打颤。只是当时因为路太师他们都在,我不方便去问罢了。庄南说的没错,后来我无数次回想当时的情景,一遍遍问自己——母亲是骗我的吗?又一次次回答自己——不会的,她不会骗我的!”
庄南抚掌一笑,接上去道:“而余书彦将那张所谓的真图交给我的时候,心底还残留着对月莹公主的猜测,他不愿意相信公主是骗她的,但是又不能说服自己,所以,他的眼底会有伤痛,会有委屈,表现出来的神态和姿势,也是一种自卫式的,半封闭的,在我看来,他就是明知自己说谎却不得不说。这也是我识破他的依据。”
“只不过,我当时只以为他是故意这样表现的,并没往深层意义上去想,所以也就并没发现那其实是他最真实的内心挣扎。”庄南最后道。
荀朝辉长舒一口气,揉着太阳穴道:“真真是要了命了,这一出出的,搅得我脑仁疼。路太师一行人,真是害人不成反害己了。话说,他们这样试探,想要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他本是随口一问,问完却发现余书彦没有回答的意思,而庄南面上的笑容也褪去了。
☆、撞邪 打霸王
“大人?”荀朝辉又问了一遍。
庄南叹息一声,指着外面的硝烟还未完全熄灭的战场道:“咱们现在看到的是,大楚胜利,桐城失陷,可若是他们的计策成功,一来,他们会得到一个绝对效忠于西晋的余书彦,可以进行接下来的阴谋,至于这阴谋是不是针对余海那就不得而知了;二来,而今失陷的,被屠城的,就是同泽,甚至是整个沙城——这一战,西晋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他见荀朝辉似有些犹疑,便又轻声提醒了一句:“别忘了,沙城知府,是西晋人,谁知道,还有哪一城的知府,也来自于西晋呢?”
最后一句,饶是庄南说得无比清浅,却仍像是九天玄雷一般炸在荀朝辉耳边,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咱们怎么办?大楚怎……么办?”荀朝辉话说得都有些结巴了。
庄南摇头:“顺其自然。”他见荀朝辉满脸不可置信,像是惊觉他庄南是一个冷心冷血之人一般,不禁有些好笑又无奈。
“师爷,咱们只有一城之力,做不到兼济天下。所以,不是下官不想做,而是做不到。大楚想要屹立不倒,想要千秋万代,依靠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城人,而是一国人。”
只有每个大楚官员都警觉起来,尽忠职守;每位大楚百姓都行动起来,守家卫国,大楚才能真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我们都不是孤胆英雄,也不应该做孤胆英雄。因为一人之力,只能保一时安宁,保不了一世。不是,你怎么这么看我?”庄南说完就见余书彦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禁好奇道。
余书彦回神,笑了一下,摇摇头,又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庄南,我一直以为你没变,而今才发现,你也变了,变得更好了,也更理智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庄南,他忙问道:“之前忘了问你,你说咱们昨天并不是第一次见面,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你小时候去大楚吓唬余书林那次吗?”
余书彦噎了一下,无奈道:“多谢你提醒,我并不曾忘记要向堂兄赔礼道歉。”说完眼神有些悠远,似乎在回想什么遥远的记忆。
“你还做过什么坏事?”庄南问道。
余书彦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只此一件!你以为我在想什么?我是在想你小时候。”
庄南自觉不妙,忙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赔笑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不要再提?什么事不能再提?哦,你是说,你小时候被你姐姐哄着穿女装的事情?还是你明明会走路却装作不会非要周辰抱着的事情?还是你晚上哭闹着不肯自己睡非要周辰哄着搂着才能入睡的……”余书彦一边绕着桌子走一边迅速说着。
庄南气得不行,绕着桌子抓他,眼看抓不住,便有些恼羞成怒了:“你这是遇见我,还是做贼偷窥来的?!”
余书彦哈哈大笑,站住脚步道:“有些是偷窥来的,你想啊,去大楚一趟,如何能不见天下第一美人?!这就好像你去江南不看水,去大漠不见沙一般。”
“大人的美名已经传到西晋了?!”荀朝辉竟然一脸自豪。
庄南简直无语凝噎。
余书彦又道:“不过,有一次,咱俩说话了,你还记得吗?算了,你应该没什么印象了。”
“说什么?”庄南不信,既然说了话,怎么可能不记得对方?
余书彦拉开椅子坐下,自顾自斟了三杯茶,分别递给二人,自己也端起一杯抿了一口才继续道:“那时候你几岁?七八岁吧,就是我第二次去大楚的时候。现在想来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你,余书林,咱们三个,其实很久之前就有开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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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余书彦偷偷潜入了定远侯府,他也大胆,竟然装扮成送菜人家的小孩子,跟着进府的马车一路进了后院厨房。之后又从厨房那里换了装扮,摇身一变成了府里的小厮,捡了把扫帚打扫起庭院来。
他自然不是安分扫院子的,没多久,扫着扫着就溜进了余海居住的院子,在那里见到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也注意到了余书林的敏感和惴惴不安,他看得有些不忍心,便放弃了自己原来的打算,没再欺负余书林就离开了定远侯府。
走在街上,余书林一直低着头思量余山那件往事,想要从中找出可疑的地方来,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有注意到从街角跑来的一个人,被那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当然了,他这一倒也将那人给绊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