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直觉不对,忙上前扶住周辰:“殿下?!”
周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儿,往来的方向走了两步,待走第三步时突然“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然后就晕了过去。
青鸢尖声惊叫了一声。
侍卫大惊,手忙脚乱地扶住不停往下滑的周辰。扶住了才发现他们三人动静太大,已经有人注意到了,楼道口还围了几个人。侍卫一咬牙,将周辰负在背上,分开众人夺路就跑,顾不上撞到了多少人,也顾不上众人辱骂的、呵斥得……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人发现容王在宵香院,否则这事儿就说不清了!
侍卫一路疾走,出了宵香院大门半里地才放慢了脚步。
他寻了处僻静的巷子,闪身进去,走到最深处,才将周辰缓缓放在地上。借着月光一看,周辰面白如纸,嘴角那一抹嫣红红的渗人。
侍卫有些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今晚容王只带了自己出来,如果自己不能将容王好好送回去,估计这条命也就交代了。侍卫急得团团转,离又离不得,走又走不开,这……他急得四处看,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什么,但还真被他看到了什么:“庄编修!庄文少爷!”
侍卫压低声音呼喊道。
经过巷子口的几人听见这边的动静了,他们狐疑地退了回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庄文,庄南的大哥,如今的翰林院编修。
庄文先是狐疑,侧身慢慢带着侍卫们向这边走来,在距离周辰二人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侧过身,让身后的月光能照清窝在墙角的二人。待看清是谁时顿时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庄文扑过去扶起周辰,又见周辰一副命不久矣的面色,惊怒交加,厉声喝问那侍卫道。
侍卫正要答话,又被庄文阻了:“先别说了,你们两个去叫马车。你过来,帮我把殿下扶到路口。快!”
几人赶紧按吩咐忙活起来。
待把周辰抬进了马车,庄文也跟着进了车厢,还没完全爬进去就道:“快,去……去卫国公府!”
车夫应了声,马上挥鞭赶了起来。
马蹄声“得得得”地踏在板正的青石板道上,坐在车内的庄文托着周辰的头,防止他磕碰到车厢内壁。他不明白怎么转眼之间,周辰就弄成了这幅样子?不是说卫国公府有人来传信么,能出什么事让周辰火急火燎地出了宫,又发生了什么,导致他晕了过去?!
庄文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把这一切理清楚。
很快马车到了卫国公府门口,庄文撩开帘子探出身子对门房道:“福伯,是我,快开门。”
看门的福伯虽很是惊愕,不明白为什么应该在翰林院的大少爷突然深更半夜地回来了。但还是麻利地指挥门口侍卫开了大门,庄文也没下车,让马车直接开了进去,直到第一进院子的东厢房门口才停了下来。
庄文小心翼翼地将周辰从马车上抱下来,四下一打量,没看到大夫,气道:“看看大夫在哪儿,不是早就让侍卫回来通知了?怎么还没过来?!”说完踢开房门进了屋子。
☆、心思 三件事
被庄文这么一吼,已经陪着大夫跑到院子外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同时用力,一边一个架住大夫的两个胳膊将他架了起来,然后飞奔进了院子。
两个侍卫架着大夫,直到进了东厢房才停下来。那大夫是卫国公府自家的大夫,在府里待了将近三十年了,而今已经是个鬓角斑白的小老头儿了,他何曾被架起来跑过,此时又是惊讶又是疑惑,急喘了几口气,正要行礼就被庄文拦住了:“林太医莫多礼,快些诊断!”
林太医忙答应着,近前一看,竟是容亲王。因为周辰经常来卫国公府,林太医自然认得他。
林太医这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过去切脉。望闻问切一番下来,林太医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松了口气:“幸无大碍,殿下这是气急攻心吐血昏迷了,待我开了方子,先用文火煎着,待殿下醒来就服用一剂。之后老夫再来诊断,看看需不需要添减药材。另外,若殿下进餐,饮食上忌辛辣。”
庄文虽还忧心,但是“没大碍”三个字总算能让他舒了口气。
他只留了自己的贴身侍卫在房中伺候着,示意余下的众人都随他出来,然后带着今晚周辰带走的那个侍卫去了正屋仔细询问今晚发生的一切。
庄文先是听到侍卫说庄南青楼包妓。他自是不信的,自家弟弟是什么脾性他清楚得很,怎么可能做出这等风月之事。他料定此间必有隐情,此事放下暂且不提。
然后又听到今晚进宫报信的是庄南的奶娘杨嬷嬷。这就说得通了,周辰与庄南打小儿就感情好,听到这样的事,周辰能忍住不去找庄南才怪。
最后听到侍卫在青楼遇到的一切,尤其是看那侍卫面红耳赤地形容三人听墙角一事。庄文呆了一呆:“你确定那是小南?”
侍卫有些迟疑:“庄编修,属下并非常跟着殿下之人,并不了解三少爷。不过,那个长莺姑娘的丫头亲自领我们过去听的,屋子里的女子名叫‘莺儿’,口称那男子为‘南郎’。大体上是不会错的吧。”
庄文脸色黑了黑,这怎么可能?!但如果不可能,周辰又怎么会气的吐血?
庄文起身来回踱步,一时间脑子里乱作一团,不明白自己和祖父不在府中这短短一个月怎么就变风云突变了。正纠结着,听到侍卫敲门道:“大少爷,殿下醒了。”庄文忙将疑惑放下,快步走向东厢房,边走边吩咐侍卫去拿方才煎好的药。
进了东厢房,庄文第一眼就看见周辰苍白的脸色和黯淡无光的双眸,顿时心中一痛,他是周辰的伴读,这些年何曾见过周辰这般惨淡痛苦,心下对惹出这一切的弟弟也带了几分怒气:“殿下,你还好吗?你放心等小南回来我肯定好好教训他。”
周辰听到“小南”二字时身子僵了僵,唇色白的吓人,好半天才答道:“不怪他,可能是这些日子咱们为南方洪水的事连轴转有些劳累,今晚一着急就支撑不住了。不怪他……”
庄文看他现在还在为庄南说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内疚,深深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道:“不是我做大哥的偏心自己的弟弟,只是说实在话,小南真不是那样的人。你们听到的……”话没说完就被周辰剧烈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庄文忙上前去拍他后背。周辰摆手:“阿文,我有些累了,不如我们明天再说?”
庄文反应过来,连连道歉:“怪我怪我,殿下你喝点药,喝了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庄文服侍周辰喝了药,看周辰朝向里侧似乎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面朝里侧的周辰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慢慢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墙壁,眼泪静悄悄地流了下来,没一会儿就浸湿了枕巾……周辰轻轻拉过被子盖住头,心中一片绞痛: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自己和庄南各自人生,再无交集。之前自己不来卫国公府、冷落庄南、不闻不问不就是为了断掉那个不切实际的念想吗?为什么现在庄南走远了,自己会这般难受……
……
周辰是在前年发现自己的心思的。那一年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父皇询问自己是不是应该考虑婚姻大事了,可有意中人。
周辰不知道为何那一刻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那个柳叶眉、丹凤眼的少年。当时自己肯定惊呆了,因为父皇笑得很厉害,边笑边拍着自己的肩膀道:“看这样子,我的辰儿还没开窍啊!你和朕真像,朕当年……”
父皇没再说下去,而自己也没敢问,因为自己当时只想着快点离开御书房,找个地方藏起来好好理理这荒谬的却不是突如其来的心思。
——第二件,母后招见自己,提议让自己娶她的娘家侄女,也就是宋丞相的亲孙女。
宋丞相有两个嫡亲的孙子孙女,长孙宋然,与庄文一样,都是自己的伴读;孙女宋清荷,幼时曾在皇后宫中见过。
周辰不好说母后究竟是什么态度。似乎想要促成此事,但是又带着些不情愿。这些年下来,周辰对于母后的感情愈加冷淡,他渐渐冷眼旁观,也发现了母后对自己不只是冷漠,甚至还有憎恨。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庄南从皇后宫中出来,伸手一摸突然发现带来的折扇不见了,那是小南亲手做的第一把折扇,送与他做纪念的,自然丢不得,所以周辰又折了回去。正是这一个计划之外的回身,周辰看到了自己将会毕生难忘的一个眼神:皇后正用一种带着恨意与怨毒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背影。这一瞥,让他在烈日炎炎的午后刹那间遍体生寒。
宋皇后显然没料到已经走了的周辰会折回来,楞了一下,然后迅速收回了目光,脸上也带上了慈爱的笑意,甚至还起身过来拉住了周辰的手,笑问:“好孩子,怎么了?可是找母后有事?”
在宋皇后触碰到自己的时候,周辰突然发现,这是自己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母亲拉着手说话,在过往生灰的岁月中,自己好像还羡慕过母亲的怀抱,后来羡慕母亲的牵手,再后来就任凭回忆冰凉,再也不曾期冀过什么了。
周辰看着宋皇后笑意盈盈地脸颊,竟然产生了一个无比荒诞的念头:自己面对的仿佛不是母亲,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那一个折回,他看到了一道让他遍体生寒的目光,也看到了今生从不曾享受过的“母亲的慈爱笑意”。但是因为前者来得太震撼,后者来得太虚假,周辰惊慌失措之下,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小南呢,小南在哪儿,一定要赶紧找到他,否则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第三件,来自于宋然突如其来的行为。
☆、八苦 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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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上面两件事之后,周辰大体也觉出自己对庄南似乎过了界。从那之后,周辰就开始刻意与庄南保持距离。却没想到,似乎庄南也开始疏远自己了。周辰心中发苦,人性这个东西啊,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边摇头边走在御花园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只见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等象征性图案,百步一图,千步一景。他眼睛无意识地看着道路两边的风景,现在已是仲夏,御花园中一片生机盎然,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古柏藤萝、蜿蜒绕转。
走着走着,便看到一棵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树。那棵树名叫“同音”,很动听的名字,但是听来有些不伦不类的,周辰一直没弄明白一棵树为什么会与音律有关。有传言说,这其中似乎有个不为人知的典故。
周辰在同音树旁边停下脚步,伸手轻轻婆娑着树干。它已经存在了三百多年了,不知道究竟见证过什么,才会被人取了一个这么美好的名字。是啊,《诗经-小雅-鼓钟》有言:“鼓瑟鼓琴,笙磬同音。”
“应该是个很美好的过往。”他喃喃道。
“阿辰!你在这儿啊,叫我好找。”有人走了过来。
3
周辰抬眼,见是宋然,便笑了一下:“表哥,我正要去上书房,路过花园,突然看见这棵树,便停留了一会儿。”
宋然也看了眼周辰之前倚着的那棵树,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同音么。”
周辰有些意外,自己这位表兄是个不理世俗的人物,别说御花园里的一棵树了,就算是上书房里的一个人,只要与他无关,哪怕他一天见十次,他也不见得会记得这人是谁。想到这儿,周辰难免狐疑地看向了宋然。
宋然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不符合自己平日里的个性,果然,看周辰疑惑的样子就知道他起了疑心。宋然摆摆手,似乎不在意地解释道:“也没什么,我是无意间听一个老太监讲的,他说这棵树名叫‘同音’,是咱们楚王朝开国皇帝亲手种下的,用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周辰起了好奇心:“什么哀思?”史料明明记载开国皇帝周太-祖与皇后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感情好的天下人尽知,不仅如此,太-祖一生后宫只有皇后一个妻子,没有妃子。最后也只有高祖一个儿子。
宋然犹豫了一下,似乎并不想说,但是最后还是没抵挡住周辰的追问,只得艰难道:“他……他喜欢一个男子。那哀思就是寄托给那人的。”
“什么?太-祖皇帝好男风?!”周辰惊呼。
宋然赶紧上前几步捂住了周辰的嘴,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然而这一捂来得突然,对于周辰来说是突如其来,对于宋然而言也是意料之外。他只是下意识地一个举动,但是做出之后才发觉此举实在是暧昧。
宋然轻咳一声,缩回了手,将那只手放在了身后,不自觉地在身后衣衫上摩挲了一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周辰肌肤上的感觉……
周辰虽然意外,但并不放在心上,他催促道:“表哥,你快说,太-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到最后,四下看了看,声音也压低了些。
宋然眼神游离地从周辰唇上划过,耳根子有些发红,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要说什么:“我只是听说,太-祖……太-祖与当时的皇后相敬如宾是有的,但却不是琴瑟和鸣。因为太-祖真正喜欢的是当时的丞相,就是那个名扬天下的柳逸之。”
周辰惊呆了,他自是知道柳逸之的。因为那是大楚文人墨客极为推崇的圣贤居士,书画、音律、政务……无所不通也无所不精。而今,上书房还挂着柳逸之的几幅书画……他也知道柳逸之一生孑然一身,在花甲之年辞官归隐,两年后寿终正寝,也正是在那一年,太-祖皇帝年仅五十又四就驾崩了。
知道了同音树的故事之后,周辰眼中渐渐弥漫上潮湿来,佛教云人生八苦,即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这人就占了其中两味——爱别离、求不得……一时间周辰心中竟然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惋惜来。
“阿辰……”宋然呆呆地看着周辰眼角的泪水,那泪水像是沙漠中的绿洲,也像是寒冬里的炭火,他如同被蛊惑了一般,轻轻走到周辰身边,慢慢靠近,脸靠近了周辰的脸……然后,没有然后了。
因为假山后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这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周辰,也惊醒了陷入魔障一般中的宋然。
周辰这才看到宋然的姿势,吓得赶紧往后一退,惊道:“表哥?”
宋然脸烧得厉害,他不动声色地在衣服上擦去了手心上的汗水,脸上使劲儿挤出一个笑容来:“方才我看你眼睛上好像落了个虫子,想要靠近看看。”
周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表哥看我眼睛上还有虫子吗?”
宋然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了,应该是树叶的影子,是表哥看错了。哈哈,咱们快去上书房吧,再晚些恐怕庄太傅该打板子了。”
周辰笑着答应,但是心中却是狠狠打了个突。方才他回过神来时就见宋然已经靠近自己了,他正要推开他就看见了他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深情,浓的似乎化不开的墨汁。周辰心中一悸,心扑通乱跳,幸好恰在此时,假山后有什么东西落地,惊开了宋然。
周辰放缓节奏,慢慢舒出一口长气来,突然想到假山后那个声响,脚步顿时一滞,而身边的宋然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同时停了下来。
二人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宋然道:“谁在假山后?出来!”
没有动静。周围一片安静,只有清风拂过,带走了一丝燥热,拉扯着树叶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宋然带了些怒气,喊道:“出来!”
二人屏气听着,突然,一声“喵”的叫声之后,一只雪白的小猫从假山后跑了出来,它似乎方向感不大好,横冲直撞地左跑一步,右跳两步,最后撞上了周辰的小腿才晃悠悠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样子倒像是撞晕了。
周辰与宋然对视一眼,顿时失笑,周辰弯下腰将那只小白猫抱了起来,轻轻捏了捏它的小耳朵,笑道:“这是守株待猫?”
宋然也松了口气,笑道:“倒是有趣的小猫,不知是哪宫娘娘养的?”
周辰摇头,二人边说话边走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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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辰躺在床上,默默回想着那三件事……后来他也明白了那时候宋然眼中的含义,更明白了自己对庄南的感情,但是却也因此陷入了痛苦之中。楚王朝建朝已经三百五十三年,从没有男子光明正大相爱的先例。就连太-祖那般铁骨铮铮的英雄人物,柳逸之如此精彩绝艳的圣贤,二人也只能求之不得、抑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