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我不曾问您,宫九因您而死,您可曾后悔?”
她本不该说这句话,所以她说的犹豫而谨慎,但她确实很想知道庄周难不难过后不后悔。
“后悔,后悔什么?”
庄周伸出食指,修长的手指下意思的敲了敲桌面。
他笑了笑。
却毫无笑意。
“这么多年,我杀了很多人,负了很多人,很多人因我而死,很多人因我沉溺于情仇爱恨。”
“死去的人也好,活着的人也罢,我总要为他们和我自己寻到一个结果。”
“我早已无退路。”
“我赢了,他们都将活。”
“我输了,我便给他们陪葬。”
“无非如此。”
“又何谈上的后悔二字。”
“以宫九为引,诱导他破坏既定的命运,引出那个世界的主神化身,让她认为宫九是破坏法则之人,在她用神明的力量杀死宫九之后最虚弱的一刻击杀她,固然无耻,当然卑鄙。”
“我却并不后悔。”
“盛世之中多冤魂,大业之下垒枯骨。若有罪责,我承担便是。”
他微微抬了抬眸,眸光冰冷而坦荡。
“早已鲜血满身,又何怕罪孽入骨?”
薛畅沉默半晌。
“我只是想要想办法让你开心一些。”
庄周笑了笑。
“我知道。”
他看着她温和而平静。
薛畅张了张嘴,想要笑一下。
眼泪却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时光作刀,光阴作剑。
那个曾经的少年,终于还是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告白,都这么惨烈,唔,我不是故意的。另外多谢妖孽君的地雷,养家糊口就靠你们了。!
第41章 十三
成化十三年元月方过。
翰林编修李寻欢上表,辞官归故里。
圣怒而允,命文武百官不得相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靡靡帝都,金马玉堂,终还是与这位天生的侠客,江湖的浪子失之交臂。
他离开的那一日,雪落如毡。
赶车的小童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坐在车辕上,俊俏的面容上既没有离别的伤悲,也没有归家的喜悦。
安静沉默的仿佛一座石像。
李寻欢伸手推开车门,最后看一眼这座都城。
都城雄伟平静,任由雪落在它的身躯上,任凭身体内的行人离去归来,千年百年日月更替草木枯荣都不曾同它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它只是站在这里,自有无数人去瞻仰百代人去膜拜。
李寻欢仰头大口喝了一口美酒。
滚烫的酒液流入他的喉咙,灼而辣,辛而香。
他朗声笑了笑。
“诗万首,书千卷,不及人间一场醉!”
“启程吧。”
说罢,合上了门,再也不看。
那童儿闻言,手腕一扬,马车慢慢悠悠的驶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马车缓缓行在雪地之上,外面凄风呼啸,雪覆如毡,马车里却温暖如春,舒适干净,李寻欢半闭着眼眸,颇生出些许懒散闲漫之气。
马车行了不到一刻,那童儿忽然呼嗬一声,抬手勒住了马。
骏马嘶鸣一声,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足印。
“少爷,前面有人。”
那童儿轻声说道。
李寻欢闻言推开车门,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跳了下去。
前方有一人一马。
在这漫天的风雪中,那人既没有戴斗笠,也没有穿蓑衣,甚至连衣服都格外单薄,他的头发眉毛上都已经被雪覆盖,浓密纤长的睫毛都已经被雪打湿。
他站得笔直而坚定,牵着马的手指已经根根红肿。
他已经站了很久。
但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寒冷,疲惫,孤独。
他的心滚烫而火热。
一把火焰在他的心中汹汹燃烧。
梦想,枷锁,朝堂,江山,众生,在这一刻,都被这把火焰烧的灰飞烟灭灼的尸骨无存。
理智这两个字,在这灼人的火焰强烈的冲动面前,孱弱的浑似一个螳臂当车的婴孩脆弱的仿佛滚滚江流之下的堤坝。
他本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一刻,却是觉得自己比天下无数侠客英雄都要来的强壮勇猛。
这位侠客英雄站在那里,终于等到了李寻欢。
清秀的面容上笑出了两个酒窝。
“李寻欢。”
他轻声唤道。
李寻欢飞快的跑到他的身前,看着他。
看着他落满雪花的眉眼,看着他红肿的指头,看着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单薄身躯。
叹了一口气,将身上的皮裘裹在了他的身上。
雪越发的大了。
铺天盖地,浩浩荡荡而来,誓要将这个人间变个颜色。
秦儒连眼都不想眨上一眨。
他看着李寻欢,扯了扯冰冷干燥的嘴唇。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你启程的时辰,我就不能来送你了吗?”
“你总要回李园,”
“而我总能等到你。”
他又笑了笑。
有些得意,有些满足。
浑不像朝堂之上那个口吐莲花舌战群儒的秦大人,更不像是那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满心众生安危的秦书生。
他只像个终于等到自己要等的人的孩子。
李寻欢道:“你又何必来?”
秦儒道:“我是个书生,读书人行事,明己心,正心意,我若不来,我这一生都会后悔。”
“朝堂之上的事情,我知晓,但今日却不打想管。”
“圣上的旨意,今日,我也不想管。”
“我只想来见你一面,替你送上一杯送行酒。”
他用红肿僵硬的手指解下腰间的酒囊,送到李寻欢的面前。
“寻欢此去,不知经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你我恐再难把酒言欢,抵足而眠,只愿寻欢,如鱼入海,自由平安,喜乐开怀。”
他一向说话轻声慢语,咬文嚼字,这句话说来,却是格外的洪亮坚定,朴实直白。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笑。
他本还有很多话要说,要劝。
但是此刻却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再劝。
这世上肯于一个人为了你无视皇帝旨意,站在满天飞雪之中,站在一条不一定何时能够等到你的路上,默默的等待,只为为你送上一杯别离酒。
这样的情谊,这样的人。
无论在说什么,再劝什么。
都已无用。
李寻欢伸手一把接过酒囊,仰头大口喝酒。
酒一入口。
便觉得苦。
苦到深处,又愁。
愁断了肠。
酒入断肠,反生出甜来。
甜得心肺都像是蜜糖里滚了一遭。
李寻欢眼中闪现出一丝震惊,他放下酒囊。
“这岂不是公孙银子的苦酒?”
秦儒笑道:“正是,你当日了结了那女子,我便想,你若再也喝不上这苦酒,必定心中遗憾,于是又寻人照着那人留下来的方子酿了。”
“本想你我再把酒言欢之时拿出,如今却只能做一壶别离苦酒了。”
李寻欢朗笑一声。
“这天下之人颇多,若论知我者,必有你秦儒。”
雪花落在了他的头发,肩上,面颊上,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李寻欢此时也浑像个白雪砌就的人一般。
但那双奇异的眼睛,漆黑的依旧仿佛是碧绿色的,浑似春风吹动的柳枝,宛如夏日阳光下的海水,无论经过怎样的折磨苦难,黑暗烈火,都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他喝酒的时候依旧潇洒落拓的像是个武林侠客多过一个饱读诗书的当朝探花。
他也终将去做武林侠客,去当江湖浪子。
依旧神气的要命。
从来令人喜欢的要死。
书生也忍不住笑了。
他今日来这里,本不仅是想要送上一杯送别酒。
但如今,和李寻欢站在这风雪里,看他喝下他亲手酿的苦酒,听他说这一句话,心中所有的火焰忽然间全部熄灭不见。
他只觉得在这一刻,心中竟是应了方才送给李寻欢的话中的四个字。
平安喜乐。
便是从此天高地远,永不相见,也已足够。
秦儒道:“沧海桑田,荒漠洱海,只愿寻欢不相忘。”
他伸手夺过李寻欢的手中的酒囊,大口喝了几口苦酒。
苍白冰冷的面容被酒液激出了一片嫣红,秦儒的眼神却明亮的一如星辰,他伸手复又将酒囊递到了李寻欢的面前。
李寻欢接过,一口灌下了所有苦酒。
他笑了一声。
“今生今世,莫敢相忘。”
秦儒笑了。
安宁而满足。
他带着笑容,踏上了马背,抱拳道:“寻欢,珍重。”
“珍重。”
李寻欢回道。
秦儒最后看了他一眼,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漫天的白雪,顷刻间淹没了他的身影。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李寻欢见他身影再也看不见,将手中的酒囊挂于腰间,踏过茫茫风雪,踏进了马车。
“走吧。”
他叹了口气,对那童子说道。
马车复又慢慢悠悠的驶进了苍茫天地间。
过了片刻,道边的树下,一堆积雪忽然动了动,钻出来一个人来。
他一身的白狐裘,不知在那呆了多久,满头满脸都是碎雪,站在雪地里,比秦儒李寻欢不知要像上多少倍雪人。
他站在那里,望着李寻欢的马车,雪水遮住10 了他的视线 ,但他连抹都没有抹上一抹。
因为他的手指早已冻僵,连动不能动上一下。
他缓慢的动了动嘴唇。
沙哑撕裂的声音从曾经花瓣一般粉嫩的唇中缓缓吐了出来。
“秦儒。”
他忽而笑了笑。
浑似天生的妖魔转世的煞星。
一步一步艰难的向都城走去。
那里有他曾经最想要的一切。
有权力,有美酒,有朝堂。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进群记得验证,如梦言语,或者随便写过的一个人物,要不进不去,怕广告。
第42章 十四
行了一日一夜。
林寻欢终于在第二日的黄昏时分,回到了李园。
李园依旧如他走时一般,气象恢宏,宅第连云,门上更是新增了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字样。
李寻欢方方到门前,便有人上来为他打开车门,掀开帘子,将他迎进了府邸。
一路上本该雪覆如毡,却早已被李园的下人收拾了干净,楼阁参差,亭台零落,端是一派清幽盛景。
李寻欢径自步入了大厅。
大厅之中已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淡色书生袍,骨瘦形销,头发花白,只一双眼眸明亮清明,暗藏锋芒。
正是李寻欢之父,李老翰林。
李寻欢见了他,干净利落的跪了下去。
“寻欢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拜见父亲。”
李老翰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起来吧。”
李寻欢依言起身,垂手而立。
恭敬的一如等待训斥的孩子。
浑没半点江湖侠气浪子逍遥。
“我李家先祖三代□□七次进士,唯独没有状元,本不该再在意这般虚名,但为完成先祖遗愿,到了我这一代,也只能希望你与你兄长能为李家夺得一个状元回来。”
“但你兄长考成了探花,你却是探花得了,又弃官归乡。”
“我自小知你性情。”
“妖狐夜出一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为何陛下命你查案,又命你自囚于府邸?”
“你又为何辞官,惹怒陛下?”
“西厂一事,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李老翰林一连问了四个问题,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李寻欢却只低头不语。
李老翰林观他神情,道。
“我自幼教导你,君子行事,无事不可对人言。如今你又有什么不可说的?”
李寻欢闻言沉默了片刻,终是道。
“不敢欺瞒父亲。”
“妖狐夜出本是当今陛下为设立西厂而行的事,本该由当今的西厂都督汪直大人一力亲为假意破获,但因我曾与陛下有几面之缘,汪直又向陛下举荐了我,陛下方下旨命我同汪直一起查处妖狐夜出一案。”
“我并不知陛下心胸成算,发现动手之人背后指使正是陛下的身边亲信,不愿拿无辜之人顶罪,父亲自幼又教我忠君爱国四个字,更无法揭穿陛下的计策。”
“陛下知晓后,遂命我自囚于府邸。”
“最终陛下杀了动手之人,但西厂事了,寻欢已然无面目更不愿立于朝堂之上,只愿辞官归乡,做一江湖闲人。”
李寻欢将前尘往事一一道来,神色平静,言语淡然。
曾经的惊心动魄,忧心伤心,杀意爱意都被深深的埋藏于心,只呈现出轻描淡写的一幅图画。
竟是仿佛在说他人之事。
李老翰林却丝毫不觉得轻描淡写,更不平静淡然。
他心血一时上涌,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止住了李寻欢上前,李老翰林捂住胸口,哑声说道:“跪下。”
李寻欢闻言毫不犹豫的跪倒于地。
“当日,同僚曾书信于我,言你与那汪太监交往甚密,我尚不信,如今却是不信也得信了。”
李老翰林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李寻欢,道。
“那汪直素来心高气傲,手辣心狠,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忠臣清流无辜之人的鲜血,怎会无端端向陛下举荐于你?”
“我李家几世清名,竟是要毁于你手!”
李寻欢闻言,豁然抬头:“寻欢并未做任何对不起父亲教诲之事。”
“我的教诲?”
李老翰林厉声道:“陛下有错,你理应同陛下据理力争以死相谏,便是你李寻欢实在无法,也该留在朝堂,忍辱负重,弥补今上的过失弥补自己的过失,为黎明苍生天下百姓,为盛世太平,海晏河清谋求得一条生路。”
“这才是我的教诲。”
“这才是君子所为大丈夫所为!”
“而不是辞官归隐,一叶障目,做一个什么江湖侠客天涯浪子!”
“父亲。”
李寻欢道:“你也知我秉性。”
“寻欢向来不怕死,只如今那金马玉堂之上,陛下心思叵测,朝臣装聋作哑,往来莫不以利字为先,权势开道,沆瀣一气,蝇营狗苟,再加上东厂生冤狱,施酷刑,百姓早已生怨言,藏怨气,若是此时我将陛下所为之事闹得沸反盈天甚嚣尘上,只怕民心生变,生灵涂炭。”
“我既做不得死鉴,如何据理力争于陛下而言也不过是枉然。”
“如此一遭,让我再立于那庙宇之中,朝堂之上,我却也做不来。”
“因寻欢不知,下一次,再下一次,是否还能忍住这满腔的火焰,是否还能看着陛下为了自身的恐惧所谓的天下,再一次牺牲无辜的生命!”
“如此这般,倒不如做一个江湖豪侠客,天涯浪荡人,不问因果,只问对错,为深受强豪之害的百姓求一个心安!
李老翰林闻言,心神一震,忍不住复又咳嗽几声。
他指着李寻欢斥道。
“何其幼稚!何等懦弱!”
李寻欢不再发一言,只看着他。
一双眼眸从未有过的灼热。
烈火也似。
面上神情却又清明的很。
简直可怖,
浑似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志士。
又似坚守己心的将军。
百折不挠,百死不悔。
李老翰林见他神情,一时竟是有些恍惚。
沉默悄无声息的笼罩了整个厅堂。
李寻欢缓缓低下了头
他轻声道:“父亲,是寻欢不孝。”
李老翰林闭了闭眼。
“罢了罢了。”
“你既已决定、”
“从此我也不再迫你。”
“你愿为何人便为何人。”
李寻欢俯下身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谢父亲。”
“去吧。”
李老翰林转身不再看他。
李寻欢站起身,缓缓步出了厅堂。
厅堂外。
林诗音已等了他很久。
她倚在湖边的小亭边,身形单薄,独自一人。
她的眼神有些冷漠,面色依旧苍白。
却只让人觉得美。
美到,从她身边的走过每一个人都不敢看她。
林诗音看到了李寻欢。
一双冷漠的眼睛悄无声息的柔了下来,软了下来。
碧波一样。
羽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