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谢林心情不错,给了堂哥好大一笔红利,又许他参与进新开的航线。堂哥走后,容鹤坐在沙发上发呆,谢林过去坐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肩,叫他靠在自己身上。他的欢快与容鹤的沉闷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愉悦地火上浇油:“在担心什么?”他问,“你二姐的病还是你即将失去继承人的身份?”
“有我这样的继承人只会给容氏蒙羞。”容鹤抬起头,直视谢林的双眼,“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一个多月前。”谢林毫不掩饰地承认。
“为什么不告诉我?”容鹤问。
“我想告诉你来着。”谢林说,“记得吗,我说过只要你肯把打开的按摩棒塞在后面一整天,我就告诉你一个消息,但你拒绝了。”
“那天你要带我一起去接受新闻采访!”容鹤冷冷道。
“那又怎么样?”谢林反问,“难道亲姐姐和容氏还不如容三少尊贵的面子重要?”
“如果我知道那个消息有关我姐姐……”容鹤挺起身子,恨恨地瞪着他。
“没有什么如果!”谢林抬起一根食指,轻而易举就将容鹤按了回去,“我能给你选择的机会已经不错了,不会再给你什么如果。”
容鹤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如困兽般盯着谢林,可双方力量对比悬殊,这个眼神毫无威慑力,甚至显得可怜。谢林少年时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眼神,如今果真得到了,他又爱又得意。
“我可以让你回去探望你姐姐。”谢林说,“但是有条件。”
容鹤一言不发,向后靠进沙发,放松身体的同时,微微张开了腿。
没有半分犹豫。
谢林忍不住笑出声。
“不不,不是这个。”谢林说,“我不要这个。”
容鹤狐疑地看着他。
“下星期有个私人活动,你陪我一起去。”谢林说,“去了我再告诉你条件是什么。”
第二周某天,一大早容鹤就被刨出被窝打包送上飞机。他在气流的颠簸和谢林怀里睡得昏天暗地,一梦醒来,天色过午,飞机已经降落到印度洋中的一座小岛上。
谢林这时才告诉他“私人活动”是什么。
当年谢家大少猝死时,谢林才二十来岁,根基浅薄,人手不多,又是外室所生,谢氏轮阿猫阿狗都轮不到他掌权。最后他能独掌大权,要多谢一位道上大佬的支持。
这位大佬名叫方显,虽不姓谢,却是谢氏头号功臣。谢林回家夺权时,他在众人面前站在谢林这边,无形中增加了谢林获胜的砝码。后来谢林赠予其大把金钱,又给其谢氏二号人物的地位,五年来两人通力合作,谢林打通白道,方显继续经营黑道,将谢氏经营得蒸蒸日上。
方显有一独生女儿,名叫方玫雨,是方显的掌上明珠。他年近四十才有这个女儿,宠得全城都知道这位方小姐。今次是方小姐的二十四岁本命年生日,人都说本命年诸事不顺,方显偏不信邪,要给女儿大办生日宴添喜。他给谢林下了请帖,谢林自然要给方显面子,于是来了。
这座小岛为私人所有,据说岛主是方显的朋友,听说侄女生日,大方借出小岛举办生日宴。小岛孤零零悬在印度洋中,四面环海,只能靠飞机出入。岛上唯一的机场近日提高至最高安检级别,唯有收到邀请的客人方获准进入。
方显待客周到,尤其谢林是他的老板,他的周到更做足十成十。下了飞机,早有方家的加长版凯迪拉克候在一旁,方显的私人助理全程陪同,一边往酒店走,一边向谢林与容鹤介绍岛上风土与人情。谢林向来冷心冷面,阴沉着脸坐在一旁不做声,也不知听是没听,容鹤却听得津津有味,时而与助理先生搭几句腔,一个错神,瞧见路边树上掠过一个灰扑扑的东西,容鹤兴奋地一拍谢林大腿:“看,猴!”
“啪”一声,拍得巨响无比,谢林疼得瘪了瘪嘴,冷面险些破功,气得一把拽回容鹤按在自己怀里。
“老实会儿吧!”
酒店坐落于小岛东部,走出酒店正厅便是一大片沙滩碧海。容鹤平时总被谢林关在家里,难得出门,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见啥都新鲜。他想起自己带了泳裤,跃跃欲试想要下海,谢林却明显没这个打算。他叫侍应生把行李送进房间,转头看着助理。
“那位先生来了吗?”谢林压低声音。
“上午到的。”助理问,“谢先生现在去见,还是明天?”
谢林对着墙上玻璃的反光整了整西装与领带,低声道:“我现在过去打个招呼吧。”
说完转过头,对容鹤道:“我去见个朋友,你去旁边的休息室等我,一会儿回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见什么朋友啊?”容鹤笑问,“这么神神秘秘的?”
“不该问的不要问。”谢林捏了捏他的脸,唇边擦过一抹快得看不见的笑意,“乖乖等我,别惹麻烦。”
说完就走了。
谢林是贵客,谢林带来的人自然是贵人。容鹤被人敬为上宾,三四个侍应生陪着他去了休息室,又是端茶又是上点心。确实有点饿了,容鹤低下头随便抓了块小点心吃。蛮好吃,蓝莓味。他又抓了一个,草莓夹心。如此开开心心吃了四五个,门口忽然响起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门外走进一老一少。
年长些的个子不高,穿着深蓝色的老式西装,已经不再茂密的头发全都梳在脑后,许是因为多日忙碌,他的眼底挂着重重的眼袋,但女儿的生日在即,纵忙碌也欣喜;年轻些的也是娇小玲珑身材,整个人裹在一条乳白色的日式洋裙中,而她的皮肤竟比洋裙还白,像能反光,长相虽没有多出色,却十分耐看。
方显年已六十,步伐却铿锵稳健,他大步走在前面,方玫雨拎着包跟在他身后。他直奔休息室,眼神先是在室内扫了一圈,没看到谢林的身影,这才将目光落到容鹤身上。
“三少,”他同容鹤招呼,“谢先生不在?”
“出去了。”容鹤起身道,“刚走不久,方叔早来一会儿许是能见上面。”
方显轻轻呼了口气,似乎有点失望。容鹤注意到他没问谢林去哪儿了,显然他猜到谢林此刻身在何处。
不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失望的情绪只停留了一秒,他便侧过身,笑着向容鹤介绍自己女儿。
“这是小女,玫雨,去年刚从国外回来。”方显为两人引见,“这是容家的三少爷,容鹤。”
方玫雨神色灵动,尤其一双眼睛黑而亮。她的眼神在容鹤身上定格半晌,忽然笑道:“是容三少吗?”
话中有话,显然容三少这个名字她是听过的,且如雷贯耳。
这不奇怪,一来,城中谁不知道容三少被谢林当众强奸,关于他是怎么被谢林掰开屁股干得里外是血在市井中有九九八十一个版本;二来,虽没有正式宣布,但圈中早已默认方玫雨与谢林是未婚夫妻,方玫雨绝对会成为谢林的妻子,谢林也势必要娶功臣之女,两人门当户对,利益联姻,实乃天作之合。
于是容鹤笑道:“是我,我是容鹤。”
说着伸出手。
方玫雨也要同他握手,方显身子一侧,不着痕迹将两人隔开。
“既然谢先生不在这里,”方显将两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我也不在这儿打扰三少了,三少请便。”
他点点头,作势要走,回头对自己女儿:“玫雨,你跟爸爸……”
“我在这儿等您吧。”方玫雨道,“你们去忙,我就不添乱了。”
大约方显要去的地方的确不方便带着方玫雨,他想了想,竟然同意女儿留下。
“那你在这儿等爸爸。”方显用略带警告的眼神看着女儿,“爸爸去去就回。”
方显走后,容鹤与方玫雨一边一个,在沙发上坐着看书。
两人中间是个红木小茶几,上面摆着点心和红茶。方玫雨文文静静,不吃不喝,容鹤也不好意思当着姑娘的面饿死鬼投胎。气氛有点尴尬,好在方玫雨随身带着本书,容鹤也从旁边的杂志架上取下一本,缓解了这种尴尬。
然而酒店提供的杂志太难看了,翻开都是广告,内容少得可怜,容鹤连翻几本,只看得自己越来越无聊。他不经意地扫了眼方玫雨手里的书,那是本黄色封皮的《在路上》,方玫雨已经看了大半,容鹤忍不住惊奇道:“‘垮掉的一代’?你喜欢看他们的书吗?”
方玫雨一怔,抬起头似笑非笑:“是呀,不可以吗?”
这姑娘长相寻常,可眉梢扬起,酝酿着笑的样子实在太叫人喜欢了,容鹤不由对她大生好感,感叹道:“当然可以,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喜欢他们的书,我以为喜欢他们的女孩子心里都住了个向往叛逆的西部牛仔或者摇滚主唱。”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没有呢?”方玫雨把书签夹在书页间,“啪”一下合上了书,略带挑衅地望着他,“或者说,你以为我会喜欢谁的书呢?”
“我想想……”容鹤沉吟道,“菲茨?杰拉德?”
“华丽,繁复,盛大,优美,很符合我这种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富家小姐的定位?”方玫雨反问。
容鹤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忍不住告饶:“不敢,不敢。”
随即与方玫雨一起放声大笑。
“其实……”笑过了,方玫雨斟酌着道,“我刚才就想提醒你。”
容鹤挑眉。
“这里……”方玫雨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示意容鹤,“沾了点东西。”
容鹤瞬间就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沾了点心渣在脸上!
“该死,我刚刚就这个形象见了你父亲?”容鹤赶紧蹭了蹭脸颊,“掉了吗?”
“没,”方玫雨皱眉,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在这儿!”
容鹤使劲蹭了蹭:“怎么样?”
“还是没有,往右……哦不,是你的左边一点。”
还是没蹭掉。
方玫雨有点急了,她下意识伸出手,无名指在容鹤脸颊擦过,蜻蜓点水般,拂落了那颗恼人的点心渣。
可是对刚认识的年轻男女来说,这个动作太过暧昧,擦过之后,两人都愣住了。
他们面对着面,凝望彼此,方玫雨的手臂还悬在半空,容鹤也仍旧保持着那个身子前探,靠近女孩的姿势。时间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突然,门口响起方显响亮的咳嗽声。
“咳!”方显快步走到方玫雨面前,方玫雨如梦初醒,站起身来,“玫雨,谢先生来了。”
容鹤身子猛地一震,回过头,身后果然站着谢林。
谢林还是冷着一张脸,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又淡淡地回到容鹤身上。
容鹤如芒在背,也站了起来。
方玫雨脸颊绯红,不知是窘还是见到未婚夫略显娇羞,她怯怯地向谢林问好:“谢先生好,感谢你肯来参加我的生日宴。”
语气是非常期待的,却没有得到谢林的回应。谢林仅仅礼貌地颔首,接着便转头望着容鹤,不失温柔地问:“是不是饿了?”
容鹤耸耸肩:“还好,吃了些点心。”
谢林轻轻笑了:“带你去吃海鲜吧?” “现在。”谢林抓住他的手走了出去。
外人觉得方显这位二号人物花团锦簇,其实方显在谢氏的地位岌岌可危。他有钱不假,可谢林正在一步步架空他在谢氏的权力,他除了钱,毫无权势。谢林的心里住着个纯血种狼崽子,狠厉,绝情,绝不姑息,当初与方显约定好上位后平分谢氏,这承诺到现在都没兑现,原本有的一亩三分地反倒快叫谢林蚕食干净了。方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苦说不出,想造反也没那个本事,只能曲线救国,想方设法把女儿嫁给谢林,求得后半生安稳。
所以谢林公开场合给足方显面子,私下里却对父女二人极其冷淡,父女二人呢也很能忍,硬生生咽下这口气,用热脸贴谢林的冷屁股。
谢林要请容鹤吃海鲜,方显表示自己知道附近一家岛民开的海鲜店味道不错,而且提前订好了位子。于公,谢林是他老板,于私,他要尽地主之谊,所以这顿饭一定要他来做东。谢林对此无可无不可,只问容鹤意见,容鹤是个吃货,听说好吃,自然双手赞成,这事就这么定了。
海岛位于热带,临近黄昏,仍旧暑气袭人。谢林不喜欢热,便站在酒店廊下,等司机开车过来,容鹤还惦记着下海游泳,于是顶着大太阳,站在酒店门前的大路上眺望海滩。这一片海无风无浪,清可见底,最适合摊平了在里头仰泳。容鹤站在海岸边,一边感受海风的略带腥气的吹拂一边思考。
方玫雨不讨厌自己,即便知道他与未婚夫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她对自己也没有敌意。事实上,她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应该相当不错。真是个宽宏大量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片海真是好,憋不住了,想下海,马上就想下海——不如改天吃饭如何?
容鹤想一出是一出,转身往酒店跑去,谢林就站在廊下望着他,远远的,忽然抬起手,做了个“停”的手势。
容鹤乖乖刹车,往旁边一看,一辆宾利正向自己开过来。
他的确该停下,不停下就被撞着了。宾利一直开到酒店门前才停,首先下来的是副驾驶。那人下了车先绕到后座开门,接着后座那位迈了出来。
他身材修长,偏瘦,穿一身裁剪合宜的西装,却没系领带。他黑了点,发际线也开始上移。容鹤注意到他不笑的时候眼角都有鱼尾纹了,也许再过些年,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脸上的皱纹会越来越多。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笑,与谢林吝啬的、只给予容鹤的淡笑不同,他对谁都报以笑意,这使得容鹤在后来的很多年后都分不清他哪些笑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可他还是那么好看,一眼就抓人的好看,没有攻击性,柔和,包容,温暖,令人忍不住想亲近。
容鹤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站在原地,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个傻子似的呆愣愣地看那人走向自己。谢林还看着呢,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应该跑回酒店,要么去吃饭,要么换上泳裤下海游泳,而不是四肢僵硬地站在这里,耳膜“砰砰”的全是自己的心跳。
那人也认出了容鹤。他走到容鹤面前,低下头,温柔地笑。
“好久不见。”他说。
就像一场梦一样,这语气如此自然寻常,仿佛他们上一次相见不是五年前,而是上个月,或是上上个月。
他是徐书易,徐氏现在的掌门。
容鹤的初恋。
“哦!该死!”
容鹤丢开保温水壶,热水早在他发现之前就已满溢出杯子,顺着桌子流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拽纸巾来擦,一旁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报纸的谢林大幅度地侧过头。
“怎么了?”
容鹤没有回答,他紧紧皱着眉头,一脸不愿答话的表情。谢林放下报纸走过去,容鹤已经把桌上的水擦干净了,地上的水他不知怎么办,有些泄气地站在一旁。
谢林问:“你在做什么?”
“我想倒杯水喝。”容鹤心烦意乱地说。
“可你这……”谢林捏起速溶咖啡的包装袋,“你明明是在冲咖啡啊,你不是从不喝速溶咖啡的吗?”
容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好像跟自己赌气似的,把一整杯因为注水太多而颜色浅淡的咖啡推到一边。
见过徐书易后,容鹤一整晚魂不守舍,大失常态。饭桌上他两次打翻杯子,一次弄掉筷子,像个肢体不协调的四岁孩子似的把蟹黄弄得满衣襟都是,最重要的是,他大概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要知道他这种吃货是很难吃不下东西的,除非是真碰见事了。
容鹤抬起头,舍弃拐弯抹角,直接问谢林:“你们来岛上到底为了什么?”
“给方玫雨庆祝生日。”谢林淡淡地说。
“别开玩笑了。”容鹤冷笑,“方显请得动你还有情可原,他多大的面子请得动徐书易?徐书易不同以前了,如今他手里掌着徐氏,也没听说过他与方显多么交好,凭什么抽出时间大老远帮一个女孩子庆祝生日?”
谢林不置可否。
容鹤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激动的情绪稍稍平静一点:“徐书易什么回国的?他现在不是常驻美国,跟那些华尔街精英们打得火热吗?”
“我没听说过他回国了,他可能是直接从美国飞过来的。”谢林玩味地看着容鹤,“你对他的动向倒很了解——我不经常提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