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反射性地看向了本应该空了的舞台,舞台的正中央,却站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漂亮的白衣服,五官俊秀,留着和尹安七童年的时候一样的小平头,有人冲了过去,试图把他从台上抱下来——是尹安七的妈妈。
男孩冲我们笑了一下,他有浅浅的酒窝,笑得很甜:“爸爸,生日快乐。”
我虚构的近乎完美的世界,轰然倒塌。
有几秒钟,我的大脑无法思考,因为所有的信息流到了最后,都是大写的一个单词。
LIE
他说,那个孩子是一个意外。
他说,那个孩子不是他亲生的。
他说,那个孩子连同孩子的母亲,他都不会管。
他在骗我。
他们都在骗我。
我不敢看他此刻的表情,我怕我看到的是我不想看到的。
绝望的感觉有一次就够了,人总是要善待自己,不是么?
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八年前那个慌张无措的我,不是那个只会抄起酒瓶发泄愤怒的我,不是那个偏激得恨不得全世界都要祭奠我的爱情的我。
我向前跨了一步,我的衣袖被紧紧地拉住,我没有回头去看拉我的男人,固执地向前走了第二步。
“小白,别过去。”
我可能有病。
我固执地向前走,衣袖的质量也像是不怎么好,竟然就这样撕裂了。
那个人没有再拦着我,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试图劝阻我,但我就这么看着他们,他们也缓缓地,为我让开了路。
尹安七的妈妈试图抱起男孩,男孩却在舞台上同她玩儿着捉迷藏的游戏,等我走到了舞台的边缘,他才冲我笑了一下,从一米多高的舞台往下跳。
我伸出了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那个男孩,他用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好奇地看着我。
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同时舒了一口气。
我抱着男孩,一步步走回到了尹安七的身边,宴会继续进行,宾主尽欢,其乐融融,还有媒体朋友为我们拍了很多的照片。
当宴会结束,男孩也昏昏欲睡,尹安七从我的怀里抱走了孩子,又把孩子交给了佣人。
人群渐渐散个干净,只剩尹安七和我。
这个场景和去年几乎一模一样,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谁也不想做第一个打破平静的人。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尹安七开了口。
“我以为你会像当年那样,抄起红酒瓶,打破我的头。”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我的脸上有很浅淡的笑,尹安七却抿紧了嘴角。
“你有什么,想要跟我解释的么?”
我等了几分钟,各种想法在我的心底翻滚不休。
“都是过去的事了……”
“对啊,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们回到了我们的婚房,开始按部就班地脱衣服,亲吻,做.爱。
到最后我们并排躺在柔软的床褥上,身体贴得极近,心脏却隔得很远。
尹安七点燃了一根烟,抽了几口,掐灭了,又点燃了下一根烟,再抽几口,再掐灭。
整个房间内都是他惯用的烟的味道。
“小白,那孩子如果我接回家,你会容忍他么?”
换做从前,我不会相信这样的话会是尹安七能说出来的,但到了现在,他好像说出什么话来,我都不觉得惊讶了。
我的胸口仿佛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叫嚣着应该疼应该哭,但最多的却是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像是在提醒我,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已经不见了。
那个我爱的爱我的尹安七,已经彻底面目全非,不见了。
我疯狂地摇着头,用手心捂着耳朵做出抗拒的姿态。
尹安七抱住了我,他的下巴贴着我的发顶,冰凉的水自他的脸颊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冷到彻骨。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尹安七说。
“算了,明天就离婚吧,你走吧,我放你走。”
他的语气像是在讨论明天天气怎么样一样,平静得让我憎恶异常。
这算什么?
当我和他的儿子产生矛盾的时候,轻而易举地舍弃我么?
他之前的万千手段又算什么,为了报复我而导演的戏码么?
他深情款款的模样又算什么,为了叫我对他情根深种重建信任,好再一次摧毁么?
我想抓住他的手,质问他为什么,他却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留给了我一个背影。
“你休息吧,明天我就送你走。”
我神经质地抓着头发,又开始疯了似的地撕扯着床单,但太阳在第二天照常升起,我听见了洗手间里漱口的声音。
我像已经腐朽的机器,一点点从床上爬下来,我换上了新的衣服,拧开了房门。
洗手间的镜子里,我的脸色苍白得像个男鬼。
他在嘲笑我,他说,我已经懒得再评价你。
我出了房间,尹安七在喝粥,我双手捧着粥碗,一点一点地抿完了它。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从大门到车库,这段路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特别、特别地短。
“尹安七,你爱我么?”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还是要问个清楚。
“那你爱我么?”
他反问我。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夕阳下,我压在尹安七的身上,他喘着气,衣裳都湿透了。
我替他擦着汗,挣扎着想下去,但他就是不愿意。
他问我:“小白,你爱我么?”
我气呼呼地反问他:“那你呢?”
“我爱你。”他很认真地扭过头,看着我,“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爱你。”
“我爱你。”
尹安七的脚步没有停顿,他依然在向前走,没有任何的羁绊和话语能够挽留他一瞬。
我们上了车。
尹安七踩下了油门。
我开始神经质地搓着手指,大概有些疯魔的味道。
他要开车带我去哪里呢,或许是他的公司,那里便于切割财产,或许我的家里,那里便于解释,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地方,总之是让我们断得一干二净的地方。
这场找回初恋的游戏玩到了尽头,我恍惚间失去了所有的盔甲和底线,他却说游戏终止。
他真狠心,我真傻.逼,竟然会在一个坑里摔倒两次。
我闭上了双眼。
他总爱绕道我的背后,捂住我的双眼,变化着嗓音,问我他是谁。
我说他是尹安七,他笑着说不对不对。
我说他是帅气的小王子,他笑着说那也不对。
我说他是我心爱的人,他总是不说话,却偏偏要靠拢我,亲吻我的侧脸。
时间或许真的能改变一切。
让深爱变浅,消失不见。
我睁开了双眼,扭过头看,却发现尹安七也闭上了双眼。
他的眼底也带着浓郁的青色,或许他也一夜没有休息。
我知道此刻的我应该叫醒他,他的脚踩在油门上,前方几百米处就是一个拐弯。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会想,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尹安七今天偏偏开了这辆没有安全气囊的车子。
他死,我死,干干净净的大团圆。
车子急速地向前进,距离高高的墙壁越来越近,尹安七依然闭着双眼,甚至轻轻地打起了鼾。
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缺。
只除了最后一秒,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在了尹安七的身上——尖锐的疼痛自后背向下蔓延。
他睁开了眼,惊恐地看着我。
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不想让他去死。
47.
我做了一场荒谬的梦,梦境里我和尹安七抵死缠绵,但在梦的尽头,我终于看清了我身下的人的脸,他不是尹安七,他甚至不是他——是一张十分熟悉的,又叫不出名字的脸。
我猛地睁开了双眼,听到了滴滴滴的声响,陌生的白色晃来晃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医生和护士。
我浑浑噩噩地看着他们,因为口鼻处的呼吸罩,说不出话来,他们可能是以为我在担心尹安七,十分主动地告诉我,和我同行的人只受了轻伤,但他暂时没办法进来。
我的心大概很硬,得知他只受了轻伤,竟然也没什么欢喜的情绪,甚至恼怒于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多好的机会,就这样被我放弃了。
我的身体骨折了很多处,后背和大腿经过了玻璃和火焰的洗礼,不留下疤痕是不可能的,还有可能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遗症。
但我竟然还活着,这个世界恐怕我最想死了,我偏偏还活着。
重症监护室看管得很严,我没什么力气让自己再死一次,或者说,也没那么大的勇气了。
况且我还怀着对尹安七洗不清的恨意,总要拉着他一起去送命,才不枉费他对我的招待。
尹安七好像很忙,也可能是不在意了,一次也没出现在我的病床前。
我从重症监护室,移到了普通的病房,开始陆陆续续有人看我,大多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们没有来,可能是没有得知这个消息,也可能是不想来。
我的身体多处骨折,医生建议我暂时坐轮椅行动,我偶尔就推着轮椅,在走廊里放个风。
遇见小甜甜的时候,我正在推着轮椅前进,他像是刚刚得到消息,几乎是跑一样地从电梯里冲了出来。
他汗涔涔地看着我,我坐在轮椅上仰着头看他:“好久不见了,小甜甜。”
他像是一下子就被吓到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伸出了手,没有摸我,却摸了摸我的轮椅。
“这是……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坐上轮椅了?”
我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不知道怎么的,解释的话就换成了肯定的。
“不用太担心,好歹没死,捡回了一条命。”
他却一下子像是崩溃了似的,蹲下了身,抱着我的腿开始哭泣。
我有些懊悔,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想要对他说出真相。
他抬起了头,打断了我要说的话:“尹安七呢?他怎么不在?”
“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抿了下嘴唇,把近期的事挑重点跟他说了说,“昨天的生日宴会出了点插曲,尹安七的儿子原来是亲生的,今天如果没出意外,我们该去离……”
“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尹安七的?”小甜甜飞快地打断了我,他的脸上是十分坚定的否认,这和我预想的反应完全不同。
小甜甜可能会不可置信,但更多的应该是谴责和愤怒,他的表情像是在告诉我,他说的就是事实,他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说的是真的。
他为什么会如此确定?除非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一些事。
一个忽略的疑点浮现了出来:小甜甜为什么极力撮合我和尹安七?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是当年一切的见证,是曾经闯进尹安七的病房里,要把他干脆弄死的人啊。
是什么让他放弃谴责尹安七,反过来开始帮助他?
我看着小甜甜,他闪躲着我的眼神,似乎也是察觉到了刚刚的反应不对。
“他不是孩子的爸爸,那谁是孩子的爸爸,我们都不是做慈善的人,把陌生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去养。”
小甜甜转过了头,复杂地看着我,他还是一言不发。
我没再问他,反倒是开始调整手闸,准备转个方向离开这个地方。
小甜甜没有忍住,迈了过来帮我推轮椅。
我仰头看他:“你有事瞒着我。”
他没说话,绷紧了下巴,固执地不愿意说出真相。
“不说就算了,你守着你的秘密去吧,反正没多久,我大概就死了。”
“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小甜甜大声地呵斥我,显得生气极了,“感情受挫而已,要死要活的,太他妈的难看了。”
我低下头,笑了一声:“我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你看,尹安七不爱我,我的亲人们我不在意我,有几个朋友,但朋友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只有我自己,没什么人爱,也没什么人期待。”
沉默的氛围在我们之间蔓延,他或许在思索劝慰我的话语,或许在挣扎着,要不要说出他所知晓的真相。
我好脾气地等着他。
直到他颤抖着声音说——
小白,那孩子是你的,你才是他的爸爸。
我尚且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尹安七的声音硬生生地插了进来。
“他在撒谎骗你,不要相信他。”
尹安七好像一下子瘦了很多,头上还缠着绷带,他快速地走了过来,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等到他走近了,才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我的孩子,你不要信他的胡话。”
尹安七像是阐述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他的肢体语言和语气都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
但我还是相信小甜甜的话。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告诉我自己,那个我认为? 且财叱龉斓暮奂5暮⒆樱歉鋈梦掖泳拍昵巴纯嗟浇裉斓暮⒆樱砩系母盖资俏摇?br /> 这他妈的简直是一场笑话。
我浑身的伤口都像是崩裂开了,疼得我牙齿颤抖,无法思考。
我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消化这个事实。
那孩子的父亲是我?
尹安七究竟有没有出轨?
孩子是怎么出现的?
我是不是出轨了?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我为什么一点记忆也没有?
那些没有作伪的照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尹安七为什么要在机场见那个女人?
尹安七为什么一直承认他自己出轨了,又为什么一直要瞒着我真相?
他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要任由我误会下去?
为什么突然说要和我离婚?
九年前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所有的人在这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苏逸……苏逸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是知情人么?
尹安七……
尹安七……
尹安七……
尹安七,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我想要亲自去询问他真相,眼前却突然一黑,陷入了灰暗……
48.
对一段关系最毁灭的打击,就是在二者之间,插入第三人。
我睁开了双眼,恰巧看见尹安七在我的床头,他正在削一个苹果,薄薄的皮贴着刀片顺了下来,他完成了最后一个转圈,抬起头,恰巧和我视线相撞。
这个世界,可能是假的。
所有我认为的事实,都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涂抹装扮好,再送到我的面前的。
九年前他多大?不过二十出头,就能将我耍得团团转,让我为他欢喜,为他忧愁,为他疯狂。
如果他硬要瞒着我,为什么不瞒到底,偏偏要撕开一个口子,让我去探知真相。
生日宴上的意外可能真的是意外,或许打乱了他的计划,那他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一点一点引诱着我去了解当年的真相,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让我到最后自然而然地接受,我所知道的,全都是谎言的这个事实?
他很镇定,在我质疑的视线下,好似这个场景已经在他脑内排演了很多遍。
“为什么?”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了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还有希望在一起。”
我想了很多答案,唯独没想过他会这么说。他开始利落地削着苹果块,一下又一下,熟稔至极。
“你能告诉我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我搓了一下指腹:“全部吧。”
“你想知道你有没有出轨,有没有和那个女人上床?”
“我想知道。”
“呵,”尹安七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如果你出轨了,你会做出什么反应。”
如果我出轨了……
所有的约束都是双向的,感情洁癖不止对于尹安七,还对于我自己,我很有可能会向尹安七告知所有的真相,然后提出分手,理由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够纯粹,我背叛了他,没资格再同他在一起。
“你会抛弃我,即使受伤害的是我,出轨的是你,”尹安七将苹果胡随意扔到了一边,开始拿小刀一点一点地切碎苹果块,“我会说我不介意,挽留你,你会一直躲避,会对我说很多次的对不起,就算复合了,你心里也会有一个巨大的疙瘩,一直忧心忡忡。”
我张了张嘴,难以反驳他,我知道我这个人对自己和别人一样苛责,强迫症会逼迫我很有可能做出他话语中的事。
但事情没有真的到那个地步,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反应,或许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我不敢赌,小白,”苹果已经成了碎末,尹安七放下了刀,拿起了不锈钢的铁勺,一点一点碾压,“我不敢赌你会是什么反应,所以苏逸打电话叫我过来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消除掉所有的痕迹,让这件事彻底封存,你没有出轨,你很干净,你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