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安七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哈了一声,像野猫遇到了他觉得危险的生物。
“你试图表达什么,又试图问我什么呢?”
“你出轨了么?”我飞快地问他。
“出了。”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得我胸口闷疼。
“你是清醒地和她做了么,每一个细节你都记得一清二楚么?”我控制不住我的嘴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问了出来。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在黑暗中也格外清晰。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问了。”
我一下子像是泄了力气,筋疲力尽。
一夜没睡,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眼底有浓郁的黑眼圈,尹安七叫阿姨煮了鸡蛋,又拿着鸡蛋白给我敷眼睛。
我们的婚房设在了他十六岁的这幢别墅里,昨天浑浑噩噩地,好像只见了他爸妈一次面。
早饭是很喜庆的红枣粥,一人一碗,吃完了,他说带我回我爸妈家,串门。
我看了一眼他:“你家里人不管你?”
“我妈不是我亲妈,”尹安七顺口说了这一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爸大概也不是我爸。”
他好像说的不是假话,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44.
“我妈没办法生育,”尹安七或许以为我在疑惑,漫不经心地向我解释,“正巧我爸在外面养的女人,生了个男孩,她就抱了回去。”
“我爸默许了我妈的行为,他毕竟5 是真的爱她。
“本来一切安排得都很好,但后来出了差错。
“我的血里淌着的,不是我爸的血,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
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句话,这他妈的就很尴尬了。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又问正在衣柜里挑选衣服的那个男人:“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大概十年前吧,”他选中了一套扔了出来,又选中了一套,扔在了我的身边,“那时候觉得整个世界像是塌陷了,但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十年前,尹安七十八岁,我十六岁,他那时候肯定艹了我了,不知道有没有被我艹过。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类似于同情和怜悯的情绪,可能不适合尹安七,况且他现在过得很好,继承人的身份占得很牢,应该也不需要我的安慰了。
我们换好了衣服,他开车带我回了趟家,走到一半,还颇为礼貌地下车买了一车子的礼物。
家人们都很高兴,唯独我妹妹眉眼间有点忧郁,我向她眨了眨眼睛,她就一下子笑了出来。
在家里吃了午饭,晚上尹安七说有约,我们重新进了车里,他俯过身,帮我系好了安全带。
我以为他会把我带到某个朋友的宴会上,但他径自开到了工体的外面。
我都没有注意到,今天晚上,陈冬冬在工体这边开出道首场演唱会。
他从口袋里变出了一张前排的VIP票,我问他有没有,他说懒得去听。
他开了副驾的锁,叫我下去听吧。
我看了他一眼,犹豫了几秒钟,径自下了车。
人流向体育馆的几个入口处汇集,我向前走了几步,鬼使神差地转过了头。
尹安七的车窗下滑了一大半,他叼着烟,带着墨镜,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发呆。
我转过了身,向前奔跑,理智告诉我,我的奔跑是因为快要开场了,我得跑着过去,才能赶上第一首歌。
但我无法欺骗我自己,我是要断了我转身回去的想法,我要跑得更快一些,快到看不到他看着我的视线,快到让我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快到我可以忘掉,那一瞬间想要回去的冲动。
陈冬冬在舞台的正中央,所有的光线变暗,只剩照亮他的那几盏。
他谈着吉他唱着一首英文的歌曲,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撩拨人的心弦,黑暗中出现了第一点星光,很快出现了第二点、第三点……星光渐渐亮起,照亮了一片天,万千星光洒在了他的身上,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终止。
我听见了周围小声的抽噎声,那是因为偶像实现梦想,激动得哭了出来。
没人知道,他喜欢的明星为了到达这个舞台,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手段。
但至少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陈冬冬的一切委屈都好似烟消云散,他能够尽情地享受他自己的舞台。
他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多的人会爱着他,这大概就是明星独特的诱惑。
我转过了身,在这场演唱会刚刚进入高`潮的时候,选择了离开。
有人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仿佛在说,你不是喜欢陈冬冬么?
是啊,我喜欢他。
但我又不够喜欢他。
我站在了出口,才发现出口处也汇集着几个歌迷,保安尽职地阻隔着她们进场,场馆外只能听见不算清晰的歌声。
我同保安说了一会儿话,拿出了犹带体温的入场券,将它递给了一个抱着女朋友的男孩的手里。
男孩诧异地看着我,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保安的方向,男孩笑着点了点头。
我继续向前走,身后传来了女孩惊喜有欢快的笑。
晚上的风有些凉,我拢了拢外套,加快了脚步。
我绕着工体走了一圈,才走到了之前的入口,尹安七的车子静静地停在了那里,沉默又固执。
“哒。”
他开了副驾的门,我却不愿意进去了。
我站在他的车窗前,弯腰伸出了手指,敲了敲前面的挡风玻璃,他沉默地看着我,我安静地看着他。
“哒。”
他开了车门,下了车。
我站直了身体,转过身向前走,路灯下原本只有一个影子,但很快多了一个,影子的距离越来越短,直到覆盖在了一起。
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肩膀,大半个身体压在了我的身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沉默地走着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家酒吧。
酒吧乌烟瘴气,充斥着酒精和烟味,疯狂的闪光灯下男男女女疯狂地蹦着跳着宣泄难以舒缓的欲`望。
我们并排挤过人群,向前走,走到吧台的劲头。入目的先是一双极白极嫩的手,然后是一张极为无害的脸,当得上君子如玉。
“好久不见。”
我和尹安七一起倒在卡座里,也回了他一句。
“好久不见,苏逸。”
苏逸略微点了点头,卷起了衣袖,调了两杯酒,递了过来。
送我的是杯玛格丽特,送尹安七的却是杯曼哈顿酒。
45.
苏逸是我和尹安七共同的朋友,一个不像调酒师的调酒师,这家店是他开的,他偏偏要当一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调酒师,引诱着别人去撩拨和闹事,再一个一个地揍一顿扔出去——亏他是个有后台的,换个人,店早黄了。
我和他断联系很久了,原因无他,尹安七就是在他的店里被下了套,喝了杯掺了药的酒——当然,这是尹安七自己的说法。
苏逸叫了个休息室的徒弟来接替自己的活,自己捧着一杯鲜榨果汁,坐在了我旁边,叼着吸管吮.吸着液体,来了一句。
“你们找我干嘛?”
“刚听完演唱会,以前的习惯是听完工体的演唱会,就到你这边来喝一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唱完了,脚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你这边了,没想到你这店还没黄,不容易。”
我解释了几句,尹安七就是低头喝酒,没给什么反应。
苏逸用手指讲我的杯子上有些歪的柠檬片扶正,也不客气地怼我。
“我以为你是过来找我算账的,在我地盘出的事,我等了八年了,你刚过来。”
我那时候给苏逸打过电话,他电话提示关机,后来事情一多,也就忘了过来找茬的事。
“白齐,你婚礼我没参加,不用我补一句新婚快乐吧?”
“得补一句,欠我们的贺礼也一并补上。”我没说话,尹安七倒是插了一句嘴。
苏逸看了尹安七三秒钟,我正想说些什么,他就开了口。
“行啊,补一份大的,好歹也是以前的老朋友了。”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和记忆中温润如玉的模样一点也不同,关系越好,他越要绷得紧,反倒是关系一般的陌生人,在第一层伪装后,他要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直觉告诉我苏逸和尹安七之间有过什么矛盾,但记忆中他俩好像也没干过架。
尹安七杯中的酒喝完了,从外套里取了钱包,拿了一沓钞票,垫在了酒杯下面——这大概就是要离开的意思了。
我还没有碰我的酒杯,有些犹豫不决,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说几句话就走,有点对不起苏逸这兄弟。
苏逸挪开了酒杯,用手指搓了一把钱的厚度,转过来向不远处的服务员招了招手,要了两箱子的冰啤酒,冷声甩了一句。
“尹安七你可以走啊,你走了我就不用替你保密了,好叫白齐知道,你到底瞒了他什么好事。”
尹安七看了一眼苏逸,把外套的扣子一个个系好:“你如果真的想说,我也不拦你。”
我听得云里雾里,插了一句:“苏逸,你瞒了我什么事,今天正巧赶上了,你就告诉我吧。”
苏逸抄起了我的酒杯,干脆一饮而尽,他用雪白的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酒,指尖都气得微微颤抖:“没什么事,白齐,这辈子我都不会跟你说。”
他们这么一唱一和,倒是让我更加好奇了,我开始很认真地思考,他们究竟瞒了我什么。
我不太相信偶然的情况能有这么多,更相信这是一连串精心的计划,尹安七为什么突然跟我提起了他家里的实际情况,又为什么要带我来工人体育馆,叫我独自去听演唱会?
他像是在引诱着我,去找寻一些隐秘的真相,找不到也无所谓,找到了也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漫不经心,从容不迫,像是在下棋,又像是在打猎,而我是他手中的棋子,圈养的猎物。
这就很没意思了。
他有万千苦衷,再有万千理由,出轨总是真的——而我偏偏无法容忍的就是这一点。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如果掺杂进了第三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不对,也不能这么说,尹安七不是同我结婚了么,我们还是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大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无法挣脱。
尹安七毫不迟疑地向外走,苏逸扣着我的手腕,叫我陪他喝酒,我犹豫了几秒钟,用手机给尹安七排了个短信,说晚些时候回去。
两箱啤酒,48瓶,我和苏逸一瓶一瓶地往里灌,间或说着话。
苏逸问我:“在国外好么?一切都顺利么?”
我就挑拣着有趣的事对他说,又问他这些年开酒店怎么样,怎么还是一个人单着,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的脑子有点晕,终于是快喝醉了,苏逸架着我的肩膀,我们踉跄地往一个方向走。
他说让我在他这边休息一晚上,我说行啊,我有点看不清手机了,你帮我给尹安七发个短信,告诉他我不回去了。
我好像听见了苏逸在笑。
那笑声莫名其妙的,就是很难让人舒服起来。
我的眼皮很沉,后背触到了柔软的床垫上,有一双手在解我身上的衣服。
我挥舞着手,打了那双手好几下,迷糊地说:“走开……”
又有人在笑,那笑声不像苏逸的,倒是像尹安七的。
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整个世界天旋地传……
嘴唇上贴了两片温热,尹安七的脸颊在我的眼前,我控制不住我的手,抱住了他的身体,很凉……很舒服……
柔软的触感贴在了我的身上,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是我想太多了吧……
我将尹安七压在了身下,急促地亲吻着他的锁骨,我的欲`望贴着他的大腿根……
“砰——”
那是——
门被撞开的声响。
我的头皮骤然疼得厉害,剧烈的疼痛让我的神智一瞬间清醒,下一秒,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不是我的尹安七。
她的脖颈处留下了我的吻痕,我的手贴在了她的腰上,只要再晚几十秒钟,我就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我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身体就腾空了,被几乎强硬地摁在了人怀里。
他的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外套和衬衫是今早当着我的面选定的。
“尹安七……”
我意识到我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药效,我在疯了似的死死地抱着他的身体。
尹安七抱着我,我们踉跄地往出走,我的眼角余光却看见了苏逸,他手中夹着香烟,就站在门后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们。
“苏逸……
“我恨不得杀了你……”
苏逸浑不在意地向我挥了挥手,尹安七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也没有过去质问他,我用仅存的智商思考,他或许需要先搞定我。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尹安七带我去了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有一张很柔软的床褥,我们在接吻,做.爱,享用着彼此的身体,然后精疲力尽。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了尹安七的怀里,他的身上都是我残留下的痕迹,空气中还有残留的麝香味儿。
我看着尹安七熟睡的脸,即使知道昨天晚上很可能是一场算计,也第一次产生了动摇的情绪。
如果尹安七并不喜欢那个女人,如果我所看到的都是算计,如果因为药物的影响,他们发生了肉`体的关系。
尹安七或许没有错,我或许不应该那么偏激。
我知道,如果我这么想,我的世界会豁然开朗,没什么忧愁和烦恼。
但我一直拒绝这样去想。
昨天晚上的一切,如果是一场局,那真的太可怕了。
因为我在很认真地思考,我是不是做错了。
46.
我开始对尹安七不那么排斥和抗拒,人或许就有这样的本性,在动摇了第一下后,就会迅速地动摇第二下。在尝试走出了第一步后,发现走得并不太痛苦,就试探性地走出了第二步。
当我不再浑身都是刺,不再抗拒他的靠近的时候,我的日子似乎也过得通顺了。
我应聘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去做讲师,教学压力不太重,学生们都很讨人喜欢。
尹安七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早九晚六,有时候去公司,有时候挂职的地方,有时候去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倒是雷打不动,开车回家同我吃晚饭。
周六日的时候,我们同朋友们小聚一次,规规矩矩,聊天的氛围也算融洽。
做.爱的频率一周大概四五次,他在上一次,我在上一次,性生活相对和谐,没什么矛盾和冲突的地方。
日子过得规律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一晃眼,大半年又过去了。
尹安七要过三十岁的生日了。
去年这个时候,我和他还离得很远,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但世事难料,我们之间,到底我棋差一招。
我在宴会上见到了据说很忙的,尹安七的父母,上次见还是在婚礼上,幼年时十分和善的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看起来却有些强颜欢笑的味道。
我们礼貌性地交谈了几句话,尹安七过来挽上了我的手腕,只说开场舞要开始了。
今天的生日宴,尹安七请了陈冬冬来,陈冬冬现在的身价暴涨,已经挤进了当红小生的行列,称得上是准一线。
我砸了不少钱,尹安七也砸了不少钱,圈子里都管陈冬冬叫两个金主供养的男人。
粉丝的心态好像发生了改变,看着陈冬冬,脑子里反射性地想到的是花了多少钱,还要连同尹安七的份加在一起,倒是很有一家人的感觉。
我有时候觉得,我所有的叛逆、疯狂、对抗这个世界的勇气,都已经耗尽了,磨平了棱角,开始去找让自己最适应环境,最舒服的方式。
我开始催眠自己,告诉我自己,我很爱尹安七,尹安七也很爱我,那些疙瘩般的过往,就一点一点地磨灭吧,遗忘吧。
让爱消灭所有的苦痛,让爱消融所有的隔阂,我开始用我所不屑的一切,努力地修改我的记忆,妆点我的生活。
我告诉我自己,换做我是尹安七,我也不可能再做得更好了。
我可能会变成我曾经最不喜欢的那种人,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但命运总是不愿意放过我。
我和尹安七一起举着塑料刀,想要切下第一块蛋糕,宴会厅内却突然响起了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