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小时候喜欢的书,后来找不到了,白天时他告诉严可卓想看,严可卓真的找了回来。
严可昌想拾起书,可是他无法动。他扭头看着床边,缠住他的绷带把他的手勒出深深的痕迹。
一个人拾起了书,放在了他的胸口。
严可昌顺着手臂看上去,是一张英俊温和的脸。
“你还没走?”严可昌刚才一下哭得有点凶,此时看到景宸,还有点喘不过气来,说刻薄的话时,更像是小孩子赌气了。
景宸迟疑了一会,问:“你跟你二哥……”
严可昌大怒:“关你屁事!”嘴上宁死不屈,可是眼泪不受控制,抽抽嗒嗒地说话,半点气势没有。
“他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景宸问。
“他……”严可昌顿了顿,“二哥从小身体不好,妈妈心痛他,严雁声那时候想给他洗脑,妈妈死活不肯,严雁声只好答应妈妈,说会送二哥离开家,去远远的地方,永远不回来。”
“可是,几年前,我发现妈妈死的蹊跷,想要报警,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把我关起来,想给我洗脑。……我求二哥,我再三请求二哥,二哥什么也不知道,他身体不好……还有妈妈的遗愿,谁都没有让他知道家里肮脏的事情。我跟二哥说,他不帮助我逃出去我就死给他看,二哥被我吓住了,就把我放出去了……可是……可是等我再看见二哥,发现他已经……”
——发现他已经被洗脑,被严雁声控制了。
景宸看着痛哭的严可昌,回想起了曾经在视频资料里,见过的他。
——嚣张跋扈,头发染得姹紫嫣红的小少爷,在警局里大吵大闹、天不怕地不怕,举报自己父亲杀害了母亲的小流氓,在看见来接自己的二哥时,立刻失去了灵魂。大概是那时候他惊恐地发现,他已经失去二哥了。
第31章
那本《列那狐的故事》,随着严可昌的抽泣,从他的胸口滑落到身侧。
封面上那花花绿绿的图案,原来是一只抽象的狐狸。
这本书是何晓懿买给儿子的,她经常和他们一起阅读。
景宸见过两次何晓懿的影像。
一次是在洞穴事件的援救现场的视频中,她是幸存七人中第一个被救出来的,她躺在担架上,救援人员蒙住了她的脸,露在外面的手腕手臂,瘦得像柴,白得像鬼。
她一直在颤抖,她十分害怕,她从未从洞穴事故带来的恐惧中解脱,直到死亡。
另一次是在洞穴事件之前,科考队出发的时候。
她站在未来的丈夫严雁声身边,小鸟依人。他们是石西大学地质系有名的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前程似锦。
有要好的伙伴在一边打趣着他们,她看着镜头,微微一笑。
景宸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严可昌也略略平静了下来,咬住嘴唇,忍住眼泪。
“要不要我杀了他?”景宸问。
“不要!”严可昌下意识就叫了起来,然后又沉默了,仿佛是思量了再三,才摇了摇头,“你杀不了他的,你不知道他的弱点……还是杀我吧,杀我比较简单……”
严可昌一边抽鼻子一边说:“你去找一把枪,刀也行,我教你怎么杀我,”他看了下景宸的脸色,继续说,“做成我自杀的样子也可以的。这样你就能全身而退了。——不要担心,周琰和周一秋都会帮你说话的,严雁声不敢跟周琰撕破脸……”
突然,他抬起头,然后重重地落回枕头上。
景宸连忙弯腰看他,看严可昌的脸色变成死灰,嘴唇在颤抖,眼睛失去了神彩,乍一看,瞳仁也变成了灰色。
“你怎么了?”景宸看见有深色的血一股股从严可昌嘴角涌出,能听见他牙齿打架的声音。景宸不禁也急了,伸手想制住他的下颌,免得他咬伤自己的舌头。
严可昌半睁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气,仿佛知觉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战栗控制。
“你怎么了?”景宸四处张望,旁边只有几个空了的吊水瓶,上面没有任何标签。
无计可施之际,他看见严可昌的嘴唇翕动,似乎在呢喃着什么,他凑近听,听严可昌在以极低的声音呻吟,说的依稀是:“疼……”还有“妈妈”的字音。
景宸记得前日他跟自己搏斗时,受了自己和周琰几下重击都是一声不吭,这次突然喊起疼,只怕真的是痛得狠了。
严可昌神志不清,但还在挣扎,因为剧痛无法大声说话,只低声断断续续地说:“谁来帮帮我……我不要变成周一秋那样……”再然后的话便是语不成句,不知所云。
景宸听他提起了周一秋,心中一痛,看着严可昌年轻的因为疼痛扭曲的脸,心想他不过跟景冬阳一样的年纪。
严可昌的这次发作大概延续了不到十五分钟,最后喷住了一口污血,染了景宸一手。他回过神来,看景宸坐在他旁边,自己的头靠在他身上,不免有些尴尬,移开了脑袋,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里的异物,说:“你怎么还没走?”
景宸见他恢复了,也站起身,问:“你刚才说不想变得像周一秋一样,是什么意思?”
严可昌目光一变,自悔失言,然后又黯淡下来。
他盯着景宸看了一会儿,说:“你对周一秋又没什么真心,何必管他的事呢。——门口的指纹识别,你是用周一秋的指纹进来的吧?”
景宸摸了下自己的口袋,里面有周一秋的指模。
严可昌笑了起来:“你这么利用他们,周琰知道吗?他会杀了你的。”
他的转移话题没有成功,景宸又问了一遍:“周一秋怎么了?”
严可昌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踌躇了很久,才说:“周一秋的父亲叫周隽云,曾经背叛过我们,严雁声不会那么好心一直收养周一秋的。如果说,他把周琰当成自己养的可以帮他干坏事的狗;那么周一秋,就是养着待宰待吃的猪吧。”他隐晦地说,点到为止。
从严可昌的角度看,景宸捏紧了拳头。
“你不是要杀我吗?什么时候动手啊?”刚才吐血之后,严可昌的精神反而好了不少,笑着问景宸。
“周一秋不是狗,也不是猪。”景宸说。
“哦……”严可昌愣了一下,干巴巴地说,“你喜欢他的话,就对他好一点。”
这句话不知触到了心上什么地方,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了。
“我会来救你。”景宸说,他出门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再不回去,只怕会被发现。
听他这么说,严可昌自嘲地笑了一下,但在景宸回头看他的时候,还是点了点头,说:“好,我等着。”
景宸回到周一秋的卧室。
打开门,醒着的周一秋就扑了过来:“你跑哪里去了!急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现在又是自杀大年……”
他又气又急,声音稍微大了点儿。
景宸把手指放在口前,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一秋立刻依言减小了音量,但还是忍不住控诉:“这个别墅以前被火烧过阴气森森的你知道不知道,我晚上的时候都不太敢在外面走!刚刚为了找你去转了好几趟,? 阋窃俨换乩矗揖鸵讶叶己捌鹄戳耍 ?br /> “没人知道我不在吧?”景宸压低声音问。
“就我知道!大家都睡觉了!”周一秋快速回答,然后继续,“今年是自杀大年,你乱走,出事了怎么办?被鬼缠住了怎么办?”
景宸没想到周一秋居然还信鬼,忍不住想扶额。
他看着喋喋不休的周一秋,仿佛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喜欢他的话,就对他好一点”……
——他当然喜欢他。
是景冬阳……还是周一秋?
景宸伸出手臂,像是父母拥抱孩童前的姿势,也像是主人召唤可爱的小狗的姿势。
周一秋愣了一下,欢欣雀跃地扑了过来,大力抱住了景宸。
第32章
第二日早晨,严家长子严可昱惊讶地看见,原本以为已经洗心革面、再不剃头担子一头热、装了一整天高冷的表弟,居然在一夜之间被打回了原形。又是乐颠颠、喜气洋洋地跟在景宸后面。
严可昱忍了一个早上,到午餐时,眼看自己面前最后一个菜都被周一秋推到景宸跟前,咬在嘴里的米饭,都凭空生了一种苦涩之感。
他望着景宸,心想这个死警察到底给自己的表弟喂了什么药,不但周一秋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围着他团团转,连周琰那个脑子特别清楚的,都好像对他另眼相看。
接着想起周琰说的留他一命的原因,目光就情不自禁向他脖颈看去。——前两天景宸脖子和肩的交接处有一处淤痕,隐隐还有牙印。——大约是周琰干的,只有周琰才有这样不见血不放松的作风。——结果周一秋二话不说就背起了锅,死活不肯放,看景宸的眼神更加热切。
——这样可不行。严可昱沉吟着,无论是周一秋被景宸玩弄,还是周琰跟景宸的无头账目,于公于私,都是他不想看见的。
“昱哥?昱哥!”
猛地被周一秋的声音惊醒,严可昱看着已经凑到跟前的人,问:“一秋,什么事?”他瞥了一眼景宸,还坐在原位上。
“舅舅和卓哥呢?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啊,我们要回去了。”周一秋在旁边位置上侧坐下,面朝着严可昱。
“嗯?不多住两天?”严可昱问。
“不了,”周一秋说,“现在是雨季,都没什么好玩的。我们要走啦,过阵子再来。”
“哦。”严可昱知道,这八成是景宸的意思,他一边敷衍地回答,一边在想:这个警察到别墅来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要求离开,是不是已经有了发现。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惊,更觉得不能让景宸轻易离开。
“父亲这几天一直在蝴蝶培育室,前几天气候大变,他的蝴蝶损失了不少,可卓昨天半夜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严可卓回答的同时,从眼角观察景宸的神色,没有发现异常。
“哎呀,还想跟他们好好说声道别呢。”周一秋满脸失望。
“我可以见见严可昌吗?”说话的人是景宸,他放下了餐具,望着严可昱。
“他被父亲关禁闭了,”严可昱淡淡地回答,“对客人动粗,在外人面前失礼,是父亲最无法容忍的,估计这次要好好教训教训可昌,他被我们惯坏了。”
“对!”周一秋拼命点头,深以为然,提起严可昌,还有些怒不可遏,“他是喝多了还是嗑大了?居然敢偷袭!若不是我及时踹门进去……”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洋洋得意,不过同时又想起了“冬阳”,扭过头来景宸,“那个冬……”
还好景宸早有防备,在看到他得意之余露出疑惑表情的一刹那就敲响了警钟,不动声色接上了周一秋的话:“东西不值钱,没关系。”
周一秋被他打断了话,一时没有回过神,景宸又夹了一块鱼肉到他碗里,他很快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旁边严可昱冷眼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发现景宸哄骗小孩子技能炉火纯青已臻化境,不由佩服,恨不能早认识他几年,学两手来对付一身反骨的严可昌。
另一方面看到乐颠颠的周一秋,又有一股无名火起,恨铁不成钢咬得牙痒痒。
“不然我带景先生去蝴蝶培育房看看吧,顺便拜访一下我的父亲,他也有很多话想跟景先生聊聊,”严可昱说,仍旧不放弃暗算景宸的希望。
“他不去!”景宸来不及回答,周一秋已经风卷残云吃光了碗里所有的东西,跟严可昱说,“他不喜欢蝴蝶。就不去看了。”
“哦?”严可昱盯着景宸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说,“那真是太遗憾了。”
“对了,”吃完饭后,周一秋和景宸走到屋外,周一秋想起来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蝴蝶啊?多好看!”
景宸皱着眉,看着花房和蝴蝶培育室的方向,摇了摇头:“我只讨厌透明的蝴蝶。”
——除了始作俑者们,最早发现蝴蝶的秘密的,是一个小学生。
十八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植物流感席卷了全球,它的症状很像流感,细菌却会入侵人的脑部,在极短时间内,造成人的死亡。致死率极高,万幸,传染率很低。
六月,出现了年纪最小的牺牲者。死者是一名二年级小学女生,从发病到死亡,不到十个小时。
看了照片,长得十分可爱。她的班主任说,在她发病前的几个小时,班上还有两个男生因为她打了起来。
——看资料看到这里时,江夏跟景宸感叹,连小学生之间都这么腥风血雨了。
然后,警察和打架的两个小男生聊了聊。
胖胖的那个抽抽嗒嗒地说:“是他,是他摸鲁青青的耳朵!我看不下去才跟他打架的。”
另一个小男生吼道:“才没有!我是看到了,有蝴蝶……”
这个小男孩很漂亮,耳朵有点大,老辈人都说这是有福气的象征。
眼睛也很大,不过是通红的,据说因为摸女同学的耳朵,被老师告到家里,让他爸狠狠揍了一顿。
“什么蝴蝶?”当天和小男生聊天的,是个很有耐心的老警察,后来,他说他孙子也和这个小男生一般大小,所以看见他们,就起了慈爱之心,想跟他们多聊一会儿。
“不说了,反正你们也不信!”小男孩自暴自弃地说,鼻子一皱,像是想哭,但是忍住了。
“我信,我信。”老警察安慰着。
小男孩怀疑地看了老警察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图画课的时候,我看见有只蝴蝶,正在往鲁青青的耳朵里面钻,我想把蝴蝶抓出来,才会碰到她的耳朵的!”
老警察的笔顿了顿:“你是说有只虫子要飞到鲁青青的耳朵里,你想把虫子抓出来,结果他们说你摸女孩子的耳朵?”。
小男孩点点头,又认真地摇摇头,纠正道:“不是虫子,是一只大蝴蝶,透明的!”
后来,有人在小男孩的对话记录下面批注:“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不足为据,还是请家长和老师好好教育引导吧。……体罚是不对的,家长也要好好受教育。”
第33章
不知不觉,两人又晃到了花房。
这几天,好像花房的花疏于照顾,滴灌的水管出了故障,水漏了一地没有浇到花根,不少已经蔫蔫地垂下了花苞。
“哎!”周一秋叫了一声,跑到水笼头边,换了一套浇灌设备。
景宸没有说话,也没有帮忙,在一旁出神地看着周一秋把浇灌的滴头移到每一簇花根的位置。
突然,旁边传来了一阵链条的声音,两个人都是一惊,周一秋站起身,只见旁边的地上,浅草中间,有一圈十几个隐蔽的排风口。现在,所有排气口上细密的铁网升了上去,首先是一两片蝴蝶从里面飞出,像是被风吹起的落叶和纸屑,贴着地面飞舞,随后成百上千只蝴蝶从风口飘到花房的每一个角落,五颜六色,五彩缤纷。
周一秋抓住景宸的手,说:“是舅舅的蝴蝶,又破茧了好多,”他仰头看了看漫天的蝶影,拉着景宸的手紧了紧,说,“你不喜欢蝴蝶,我们走吧。”
有蝴蝶的翅膀撞到他们脸上,轻轻如微风拂过一般的痕迹。
景宸目光在蝶群中穿梭,试图寻找当年的小少年说过的,透明的巨大的蝴蝶的影踪。
“景先生,一秋。”有人在背后喊他们。
转过头才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蝴蝶培育室的电子门打开了,严雁声站在那儿。
“舅舅!”周一秋说,跑过去问,“培育出您想要的品种了吗?”
严雁声慈爱地看看外甥,说:“没有那么容易。”说着,他的目光转向景宸,说:“景先生来参观一下我工作的地方吧?”
“他不喜欢蝴蝶!”周一秋抢着说。
“是吗?”严雁声目光深邃地看着景宸,说,“往往不喜欢是因为不了解,来看看,指不定就会喜欢上了。”
景宸闻言,也不好再推脱,走到了电子门边,对周一秋叮嘱道:“你先回去吧。”
周一秋一下睁大了眼睛,说:“我当然也要进去。”
景宸知道严雁声的秘密恐怕就在这个花房里,他不愿意周一秋在严家牵扯更深,正想再找个理由随意诓骗下周一秋,只听严雁声说:“一秋也进来吧,有景先生在,也让你进来看看。”
——里面到底是什么家长指导级的东西?!要有长辈陪同才能观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