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边,不是准点,也不是半点,墙上的钟却意外的响了一声。
这是一个信号铃,严家别墅位于山林之中,人迹罕至,管家帮忙的人也很少,于是在来路上安排了一些机关,这个信号铃便是会在有车辆靠近的时候响起。
严可昱放下报纸,走到正门边,拉开门,随着发动机声的靠近,二弟严可卓的银灰色轿车绕过了灌木,驶到近前。
“你去哪了?”严可昱走下台阶,对拉开车门走下来的二弟说。
严可卓原本一尘不染的衬衣现在撕开了好几道裂口,沾满了泥灰。他拔下车钥匙,看着大哥,还是温和地笑:“我去了一趟梁家。”
——当年,在洞穴事件的七个幸存者中,有一个活泼跳脱的年轻人,当年的,地质系二年级的梁觉恒。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梁觉恒应该也是儿孙满堂了。
“你去梁家干什么?”严可昱脸色一变,追问道。
“我去告诉他们,能让更多人变得跟我们一样、加入我们的蝴蝶已经快绝种了!我们需要培育新的品种,需要新的卵床。”
严可昱脸色阴沉:“这种事情我们自己可以解决,为什么要告诉梁家?”
“因为我们的蝴蝶跟别人的不一样,”严可卓面对大哥,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温和如话家常,“普通的蝴蝶幼虫吃树叶,喝露水。我们的幼虫在长成可以蝴蝶之前,吃活肉,喝鲜血。”
他的语气平淡,内容却犀利刻薄,严可昱无法分辨弟弟的真实情绪,又明白他的心结在哪,无言以对沉默了下来。
“五年前,那个女人放火烧掉了花房,我们上万只已经培育好的蝴蝶毁于一旦,现在,他的儿子来了,为什么我们不马上杀了他?或者用他的血肉来培育新的蝴蝶?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父亲有父亲的想法。”严可昱说。
“好,”严可卓点了点头,“就当我不懂他的想法吧,那么周一秋呢?原本说,真到透明蝶快消耗殆尽的时候就让他成为饲主,为什么现在反而是可昌……”
“周一秋还有用。”严可昱打断了他。
严可卓安静了一会儿,疲惫地说:“好吧,我承认,可昌是没用的。”
严可昱看到弟弟这样,转头看了看废弃的水塔。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退后了一步:“那你去梁家,有什么收获?”
“我见到梁漫城了,他说他们家前阵子出了个叛徒,可以丢给我们处置。”严可卓说,走到车后,掀起了后盖。
严可昱见事已至此,无可奈何,走到后备箱边,只见里面放着一个大行李袋,微微起伏,里面装着一个人。
严可昱迟疑地看了看弟弟,伸出手来,慢慢拉开行李袋的拉链。
最先看见的,是一缕乌黑的长发,然后是苍白的额头,有浅浅鱼尾纹的紧闭的双眼。
——里面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
严可昱猛地松开手,回头,一拳重重打在二弟的脸上。
第34章
严家的别墅盖在半山腰,玻璃的花房更是背山而立。
严雁声带着景宸和周一秋穿过长长的甬道,走到一个广阔的空间,停下了脚步。
景宸抬起头看,这里竟然是一处挖开的洞穴,人为挖出了四方四正的空间,砌起了墙隔出几个房间,刷出粉白的颜色。
旁边周一秋打了个喷嚏,稍稍落到了后面。
“怎么了?”景宸低声问,可能是在地底的缘故,他也感觉到了这里的阴森。
“有点冷,”周一秋也轻轻回答,揉了揉鼻子,提高了声音,“舅舅,这真的是你养蝴蝶的地方吗?你养的该不会不是蝴蝶,是蝙蝠吧?”
确实,这个山洞阴森潮湿,遥远的地方还有隐隐约约的水流声,怎么看都更像是蝙蝠的栖息地。
严雁声慈爱地看看周一秋,没有回答,带他们穿过了两个房间。
这两个房间的墙壁上的玻璃罩里,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蝴蝶标本。靠墙摆着的,有一些太阳灯,和从上面花房搬下来的盆栽,都有些零落的样子。
刚刚才有一批蝴蝶被放归自然,培育室里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只落单的蝴蝶飞过。
“真有点冷。”周一秋压低声音,跟景宸说,“你冷吗?我外套给你。”
对于景宸来说,山洞里虽然潮湿阴凉,但真的还没到冷的地步,周一秋年轻人,更应该火气旺盛才对。可是当景宸看向周一秋,发现他确实冷,手在微微发抖,脸色有点青白。
景宸没有说话,脱下自己的薄外套,披在周一秋身上。
周一秋怔了一下,停住了脚步,落后了好几步之后又加紧追了上来,又攥住了景宸的手。
——为什么,严家的别墅后面会有个山洞?
严雁声是当年洞穴事件的幸存者,他难道不应该是有心灵创伤,从此对密闭的地下空间退避三丈吗?
景宸想着,回头看看来时蜿蜒的路,轻声问周一秋:“你还记得来时我们走的路吗?”
“啊!”周一秋也回头看看,然后对景宸点头:“我记得我记得!”
——记得怎么回去就好。
景宸看着周一秋的脸,欣慰地想。
景宸觉得严家父子十有八九要向自己动手了,他难以脱身,最好的希望也不过是跟严家父子中的一个或几个同归于尽。还好,他昨晚在水塔已经有所发现,并且想方设法通知到了江夏。也算是任务完成,虽然不能说圆满。
如果他死在这里,周一秋还记得怎么出去就好。
“到了。”严雁声说,他们到了最里面的人工房间,更靠近地下的方向被石块和水泥堵死。
“里面深不可测,为了怕有人迷路,所以就封起来了。”严雁声跟景宸介绍。
这个房间空荡荡的,除了四周的灯具,只有正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深色的绒布,绒布上方摆着一个透明的箱子,长宽都是一米左右,里面空无一物。
周一秋忽然握紧了景宸的手,他使力很大,景宸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动。
“里面有东西……”周一秋喃喃地说。
景宸一惊,仔细观察玻璃箱,清晰剔透,里外看不到一个黑点。
“蝴……蝶……”周一秋缓缓地低声说。
严雁声和景宸都吃了一惊。
严雁声严肃地看了看外甥,说:“一秋能看见?”
周一秋点了点头。
而景宸却在想将近二十年前透明蝶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个能看见它的小少年。
严雁声又看了看景宸的神色,知道他看不见,于是走到桌子后面,拿起了一盏镁光灯——外面的灯罩是深蓝色。老人用遥控器关掉了日光灯,在玻璃箱后打开了镁光灯,蓝紫色的光顿时铺满了大半个房间。
“啊!”周一秋轻轻叫了一声。
——在深蓝的光下,景宸终于看到了那只透明的蝴蝶。蓝色的光洒在它的两片蝶翅上,它轻轻扇动着翅膀,光华流动,晶莹剔透,世界上最美的珠宝也不能及它万一。
光投照到另一边的墙上,深蓝的、泛着紫色的光,像是置身于深海之中。
蝴蝶也在墙上留下了淡淡地影子,在深海中游走着,像是溺水窒息的人,死前看见的,一簇触不可及的光。
“这是最后一只。”严雁声没头没尾地说,和景宸一起看着墙上的影子,他的语气平淡,眼神却复杂。
第35章
三十年前,6月17日,清晨。
西南,山区,背阳的一座矮山上。
一群穿着探险装备的人站在山腰上,回过头,对山脚下的同伴们挥手。
山脚下是他们的大本营,一座座帐篷边,插着旗杆,风一吹,扬起旗帜,上面写着“石西大学地质科考队”的字样。
山脚下的人们向山腰上的人欢呼。
两边人的欢呼声响彻山谷,飞鸟从林中扑簌簌惊起。
“出发吧!”山腰上,最年长的那个男人说。探险队里,除了他和另一个红皮肤的外国人,其他都是些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有两个人拨开山崖边一人多高的杂草,石砾中露出了一个两米长、半米宽的裂缝。
“这个溶洞是第一次被发现,这个地方的地质非常特殊,我想我们此行一定会有收获。”年长的男人对旁边的外国人说。率先打开头顶的矿工灯,进入了洞穴。
红皮肤的外国人紧随其后,然后一个一个学生从裂缝中爬进山洞。
——一共十八个人。
时间回到三十年后。
在严家别墅后面,山洞改造的蝴蝶培育室里,严雁声站在蓝光灯的后面,他的脸藏在阴影中,仿佛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透明的蝴蝶在玻璃的牢笼中翩然飞舞,离光源忽远忽近,映在墙上的淡淡的影子忽大忽小,时而覆盖整个墙面,时而缩成小小的一团。
“为什么只剩一只了?”景宸问。
“五年前,来过一个女人,她发现了蝴蝶的秘密,”严雁声缓缓地说,“她有一个杀手锏,于是我们损失了很多蝴蝶。”
景宸忍不住回头看严雁声,严雁声正好也看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仿佛在说:“我知道她是你妈妈。”
“它真的是蝴蝶吗?”一边的周一秋问,他真的很冷,虽然已经穿上了景宸的外套,可是他的牙齿还在打架。
周一秋的问题让严雁声沉默了一会儿,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小玻璃盒,里面有一只景宸和周一秋曾经见过的,翅膀周围是红黑色的,但中间是透明的,原产地南美洲的透明蝶。
严雁声把两个玻璃容器的开口对在一起,把红色蝴蝶放进了大玻璃笼中。
红蝴蝶先是停在玻璃壁上,扇动了两下翅膀,然后慢慢地,飞到了中间。
它好像没有发现笼子里还有另一只它的同类,在小玻璃器皿中禁锢了不少时间,空间虽然只大了一点点,它还是上下翻飞。
景宸也只能从墙上的投影看见两只蝴蝶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远离。
突然,两只蝴蝶碰到了一处,只见透明蝶竖起翅膀,停在了红蝴蝶的身上。
红蝴蝶不停地下坠,它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拼命地拍动着翅膀。
墙上,只剩下了红蝴蝶的影子,透明蝶在一瞬间不见了。
“啊?它去哪了?”周一秋沉不住气,问道。
仿佛是回答他那句话一般,玻璃箱里,红色蝴蝶身体一歪,它的半边蝶片像是被刀削过一样,从身体上掉落,落到了箱底。
“啊!”周一秋面色煞白,盯着还剩半边翅膀的红蝴蝶。
只有他能肉眼看见透明的蝴蝶,景宸和严雁声只能看着墙上的投影,寻找透明蝶的下落。
在他们的目光中,红蝴蝶的身体里突然“刷”地伸出半边透明的翅膀,然后,只剩半边身体的红蝴蝶四分五裂。
透明蝶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眼中,随着翅膀的扑闪,抖落了身上红蝴蝶的残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还是那么剔透,那么妖冶的美丽。
蓝紫色的灯光下,景宸、周一秋、严雁声,三个人的脸都显得怪异。
“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蝴蝶,如果不是蝴蝶,它应该是什么?”良久,严雁声叹着气说。
周一秋忽然一个踉跄,景宸正站在他旁边,伸手扶住了他。
“我觉得冷。”周一秋抬头望着景宸说。
“我们出去。”景宸说,手扶着他的肩,回头看了看严雁声。
“你们去吧。”严雁声对他们点点头,但是他自己留在原处,沉思着什么,没有阻拦他们,也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的意思。
景宸连扶带背地把周一秋带出了培育室。花房里是扑鼻的花香,头顶上是雨后的阳光。
成千上万只蝴蝶在他们上方飞舞。
“好冷。”周一秋还是说,在阳光下,才看出他的脸没有半点血色。
景宸摸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块冰。他的胸口也是冰凉的。
景宸伸出手,抱住了周一秋,心口贴住他的胸口。
——严可昌说得没错,严雁声收留周一秋,其实是有更可怕的目的。
周一秋马上反手回抱住了他,用额头蹭他的脸,声音发抖地说:“哥,我觉得冷。”
这是重逢以来,景冬阳之外的周一秋,第一次喊他哥哥。
景宸用手摸他冰凉的后颈,仿佛能感觉到被冻住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
周一秋难受地像是要哭出来,抓着景宸的另一只手,从衣摆伸进自己的腰间,给被冻僵了的后背带来一丝丝热气。
三十年前的那一天。
石西大学科考队的十八个成员进入了西南洞穴,向深处前进。
才走了不远,一个队员蹲下了身,手臂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全身都在颤抖。
“小姜,小姜你怎么了?”前后的队员焦急地围了上来。
“我觉得冷。”这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队员,也是科考队年纪最小的一个,带着哭腔说。
“啊?”其他人面面相觑,“还好啊……不冷啊……”
“真的好冷!”女队员说,确实是的,旁边其他两个女队员摸她的手脚,都是冰冷的。
“是不是昨晚野营的时候冻着了?感冒了?”有人猜测。
“看起来是生病了。”身边的女队员用纸巾擦掉她额头的冷汗。
“那你先回去吧,身体第一。”领队的教授说。
小姜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伸头看看黑暗的洞穴伸出,还是被骨子里散发出的寒冷难受得哭了起来。
“回去吧。”其他人安慰着。
小姜站起身,谢绝了同伴的护送,一个人向着来时的路攀爬过去。
“只剩我们十七个啦!”一个留下来的队员说,“我们继续前进吧。”
一个人向透着阳光的洞口走去。她将平安的、一无所知的度过这幸福的人生。
十七个人向着更黑暗的山洞深处摸索去。
三十年前的6月17日,一切从这一天真正开始。
第36章
冷是从脚底开始的,从脚踝一寸寸蔓延上来,慢慢知觉变得迟钝。
就像是在童话中,王子被女巫诅咒,他站在旷野中,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变成石块,先是膝盖以下,再是胸口以下,最后整个身体。
周一秋的鼻子发酸,在他记忆里,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
他觉得自己病了,重病!指不定快要死了。
从骨子里袭来的寒冷,脑子也仿佛变得迟钝,只有一些黑色的回忆从意识的深海中翻涌了上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黑暗的山洞,潺潺的水声,古怪的蝴蝶。他跟在一个身影后面,向着前方行走。
很累,很冷,心跳很快,精疲力尽,可是有种预感让他无法停下脚步: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突然,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抓住他的手腕:“一秋,我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做。你快走,到外面给哥哥打电话,他在等你。”
是个中年的女人的声音。在手电黯淡的光下,周一秋认出,她是自己曾经在疗养院见过的,景宸的母亲。
然后眼前一片漆黑,鼻子里传来潮湿的腥气,仿佛置身于沼泽当中,越陷越深。
“啊?”张开嘴,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只有一个轻微的声音在一遍遍地自言自语:
“我救不了她,我没有救下妈妈,我不能去找哥哥,我不敢见他……”
细微的声音,没有节奏,没有语调,听不出喜怒哀乐,像是一个人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就是让自己的大脑无暇去想其他的事。
全身都在变成石块,——或是沼泽中的泥水正在没顶。
周一秋猛地挣扎起来:“救……”
“周一秋!”景宸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盖过了沼泽里地低语。蛰伏在记忆里的怪兽甩了甩头,带着黑暗一起离去。
周一秋的意识回到了身体里,还在花房中,前方是景宸焦急的目光。
“哥哥,”周一秋望着景宸的脸,回想起沼泽里孤寂的低语,突然鼻子一酸,觉得特别委屈。
景宸摸他的脸,还是冰冷的,阳光对他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看着周一秋发红的眼睛,心里一惊,以为他是难受至极,也顾不得其他了,扶着周一秋往别墅走。
一进门,就看见了严可卓。
“一秋?”严可卓惊讶地看着二人,对周一秋的情况,他也是慌了手脚。
“你们去哪了?怎么会这样?”他快步走过来,想从景宸身边接过周一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