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宸从行李中摸出一个透明的眼镜盒,打开其中的夹层,里面放了一个款式老式的铜钥匙。
在电子锁、加密锁、防盗锁风行于世的现在,这把铜钥匙的款式简直古朴得可以放进博物馆。
景宸把自己的薄被盖到周一秋的身上,看他了无心事的睡颜,过了一会儿,打开窗户,翻到了靠近窗的树枝上,从枝干上滑到了地上。
不久后,来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这个是别墅旁水塔下面的门。
这个水塔白天时周一秋跟他介绍过,原本是为了别墅的用水准备的,后来严家父子们花高价从山顶上引下了泉水,这个水塔就荒废了。
门把手上,生锈的铁链绞了好几层,然后用一把更锈迹斑斑的锁连了起来。
——白天时景宸已经观察过了,只有这里的锁是老式的。
五年前,周一秋刚刚失踪一个月。
景宸坐在警局楼下的大厅,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再到夜晚,终于看见了母亲匆匆走过的身影。
“妈!”他叫道,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侧目看他。
他还记得母亲那天穿着枣色的风衣,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健康貌美精干的母亲。
母亲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了儿子。她形色匆匆,好像正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中,但还是停下了脚步,向儿子走了过来。
“妈,”景宸等了母亲一天,真见到她,说话又踌躇了,“找到一秋了吗?”
母亲侧过脸,像是在跟旁边的人打招呼,躲开了景宸的视线:“我们在找,别着急。”
“他在哪?”景宸加大了声音,焦急地问,“是遇到危险了吗?”
“没关系,”母亲说,安抚地握了握儿子的手臂,“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景宸望着母亲,似乎从她的话语中并不能得到信心和安慰,猛地转头向另一边走去。
“景宸,”母亲抓住他,“你要做什么?”
“我去找他!”景宸回过头,说,“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他会遇到什么危险!我自己去找他。”
“景宸,”母亲沉下语气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威严感:“以你的级别,没有资格了解这次的行动。……别捣乱!”最后三个字,她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
景宸顿住了脚步,看着母亲,眼神里有很多的震惊、狼狈,和无能为力。
“回去吧,”母亲放缓了声音,“在家等我们,我很快带着一秋回来。”
景宸沉默着,低着头,许久,似乎还不死心:“可是……我可以做什么?”
“保持电话的畅通,”母亲敷衍地说,“如果一秋给你打电话,……”她停顿了一下,“你就去救他。”
——在失踪的几年里,周一秋从没有跟景宸联系过。
不久后,母亲也失踪了,等她被救回来时,仿佛苍老了三十岁,神志不清,身体机能也像是被药物彻底摧毁过。
她的手臂内侧,有一片烙痕,仔细辨认,是一把钥匙的形状。
景宸站在水塔下的门前,握紧手中的钥匙,塞进了面前的锁芯中。
——因为锈了很多年,塞进去时还费了一番力。
轻轻一转,“咔擦”一声轻响,锁开了。
——没有搞错。母亲重伤前留下的线索,就在这个水塔里。
第28章
推开门,一股腐烂的气息扑鼻而来,通往楼梯的房间堆满了杂物,有小的噬齿类动物在草丛中悉悉索索,发出细微的声响。
景宸回过头,从木门开打的缝隙中努力把铁锁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房间的高处,围着圆形的墙壁,有四个篮球大小的窗户,很久没有清洁过的玻璃,只能隐约看见外面的树影。
景宸顺着环形楼梯,慢慢地前进。不能开手电,会被窗户暴露。这里似乎已经久无人迹,有藤蔓类植物从窗户里攀附进来,在墙上蔓延了一片。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和蝴蝶培育室一样的金属门。连门口的指纹验证和密码输入设备都和那儿如出一辙。
景宸环顾四周,门上有摄像头闪动着红色的信号关。
摄像头的数据线一直延伸到了窗外。
——大约今晚不会有什么发现了。
这时,门里突然传来的“嗒嗒嗒”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敲击着墙壁。
景宸吃惊了一下,立刻侧耳倾听,很快听出了端倪。
4——7——5——2……
景宸回头望了望环梯,背后仍是一片漆黑,脚下的台阶残破不堪,身边的墙壁有水珠滴滴答答。
他走过去,按下了金属门边的按键。一个电子按键盘弹了出来。
密码是:4752
指纹识别也顺利通过。
金属门打开,顶层的房间里,借着天窗投下的暗淡月光,能看见屋子正中,是一张病床。有个人被束缚在病床上。
“你怎么样?”景宸走到他身边,问。
那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虚弱了不少:“你真的来了。”
“不是来找你的,没想到你在这里。”景宸说,在病床边坐了下来。
“啊,”那人失望地说,“要不要这么无情啊。我还以为你记住我说的话了!”
月光照在那人年轻的脸上,他是严家的老三,严可昌。
“我本来以为你在蝴蝶培育房里。”景宸说。
“嗯,”严可昌大概一整天没有人陪他说话了,难得见到景宸,立刻开始滔滔不绝,“这里是实验室,原本确实是在蝴蝶培育房里的,不过几年前,你妈妈来这里,把地下的蝴蝶培育房烧了一大半。严可昱就只好把其中一个实验室放在这里了。”
他说着说着,忽地一顿,干咳两声,呛出了一口什么,然后,便是一股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开来。
“你是不是来杀我的啊?”严可昌仿佛是兴冲冲满怀期待地说,“快动手啊!你知道怎么做吧?”
景宸背对他坐着,半晌,沉重地摇了摇头:“我有些事想问你,然后再决定,到底是杀你,还是救你。”
“啊?”严可昌有些失落,马上又打起精神,“快问快问!”他说话时,不停有血水从他的嘴角溢出滴落,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你刚才说,曾经有人烧了地下的蝴蝶培育房?”
“是啊,那不是你的母亲吗?你跟她长得挺像的,不过她看起来比你更凶一点……”
“什么时候?”
严可昌回忆了一下:“五年前,她冒充生态公司的工作人员跑到这里来,说是对严雁声的蝴蝶品种很感兴趣,来找他商量合作。不过不久我们就发现她是警察啦。……她还活着吗?”
景宸默然,平静地说:“还活着。”
“活不了多久了吧。”严可昌一眼看穿,却无所谓地说。
母亲苍老瘦弱的脸骤然从面前闪过,景宸用力闭了闭眼,转开了话题:“周一秋为什么会得人格分裂?”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了严可昌,他思考了半天:“听二哥说,周一秋八岁被人贩子拐走,到十五岁二哥他们才在一个偶然机会找到他,为了把他带回来,给了收养周一秋的那家好多钱呢!那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买来的孩子果然因为钱就可以再卖掉,但是周一秋好像很喜欢那家人,太伤心太失望,被带回来不久就出现了周琰……”
——景冬阳十五岁时,——那时他已经改回了周一秋的本名——,在全市少年运动会上取得了好成绩,在那天晚上的新闻上,有他的镜头一闪而过。
第二天,便有自称私人侦探的人找到学校,说是受大企业家严雁声的委托,来寻找失踪多年的外甥。
“我不认识严雁声,”少年周一秋说,“请别来找我了。”
“您的舅舅很想念你,你的母亲是他唯一的妹妹,”来人的表情很真诚,“他委托我带一些礼物给这么多年照顾你的人。能让我见见他们吗?”
“不许骚扰我的家人!”周一秋站了起来,怒视着来人。
旁边的老师也都有些吃惊,当年的景冬阳一直是个有礼貌、温顺的少年,很少有这样怒不可遏的神情。
——而且,那个自称“私人侦探”的人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哦,”那个人淡定地笑了笑,像是完全没有对面小少年的愤怒放在眼里,“我以后还会来拜访的。”
那个人离开了。
老师看着站在原地的周一秋,走近他,想劝慰几句,顺便开导他接受失散多年的舅舅的好意。
“老师,”周一秋突然说话了,他望着老师,一向骄傲的小少年目光里,居然有几分恳求的意味,“请别告诉我哥哥。我不要离开他们。”
他那时候就有了预感,预言到了即将来临的离别。
第29章
白色的被单下面,严可昌四肢被束缚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他勉强转动头,只看见了景宸的背影。
景宸安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呼吸声比刚才略快了一点。
严可昌心想:这警察真的全身都是破绽,背对着这边,若是自己还有一只手能动,就可以杀了他。
然后又想:哪怕自己还能动,也不会杀景宸的。他才不会干背后伤人的事情。
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好人一般,心情便愉快了起来。一高兴,好像喉口又有血要涌出,更有一些细小的异物卡在喉咙,剧痛不已。
“喂,”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忍着痛,笑着跟景宸说,“你真的不能跟周一秋谈恋爱,周琰你也见过了,下手特别狠,我看你身上有伤,没猜错的话,是周琰干的吧?”
景宸仍不说话。
严可昌继续兴致勃勃地说:“周一秋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我跟你讲,他刚刚来我们家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古怪的亢奋,好像他必须一刻不停的说话,一旦停止,就会有怪物从黑暗中爬出来。
“他刚来时候是什么样?”景宸背对着他,问。
有人应和,严可昌的声音更加急不可耐:“他刚来的是挺聪明的,看人冷冷的,摆着架子不跟我们说话,那拽样子我都恨不得打死他,我大哥二哥都说他是被人收养了8年,那家人对他不好,他才脾气坏的……结果不久之后,他就受到教训了。活该!”
说到这里,严可昌有一点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说起来,还跟你妈妈有关。”
“嗯?”景宸心里有了一点预感,轻轻地问。
“周一秋回来后不久,正好发生了你妈妈到我们家来调查的事情,周一秋那时候也在别墅里。你妈被我们发现是警察了,她就劫持了周一秋当人质。然后她放火烧了蝴蝶培育室,差点把周一秋也烧死。……我们都以为周一秋一定死了,二哥带人冲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周一秋命大躲在没被烧着的地方。人已经昏过去了,估计被吓得不轻,醒来以后,就变成你现在看见的头脑简单但四肢也不发达,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周一秋了。”
——母亲到别墅来,想带回养子,却身份暴露被严家父子们发现,她假装劫持了周一秋,同时放火向同事们请求增援。
可惜还是来不及了……数天后,在山谷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母亲,却从此失去了周一秋的下落。
那之后,就是景冬阳消失,现在的周一秋和周琰出现。
严可昌歪着头看着景宸一动不动的背影,有点失望地说:“跟你说话真没意思,就算是个机器人,也会捧场两声啊,你这么无趣,周一秋是瞎了吗?还是周琰想换口味了?”
忽地,他脸色一变,声音变得严肃:“有人来了。”
景宸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吃了一惊,侧耳,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是我二哥来了。”严可昌说,松了口气,又对景宸笑嘻嘻地说,“不想死的话,你快找地方躲起来吧。”
景宸不多说话,站起身,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是圆形的,只有几十平方大小,除了中间的病床没有其他家具,有没有人,一目了然。
“快点啊,”严可昌催促道,并不焦急,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二哥可比我厉害多了,你打不过他,周琰也不会来救你。”
房间的一边有一扇稍大一点的窗户,窗台边满是藤蔓。景宸走过去,打开窗,抓着藤蔓,攀到了水塔外面。
他从外关上窗户的同时,电子门传来一声轻响,门边的指示灯从红到绿光芒一闪,门打开了,门外站着的人,果然是严可卓。
“二哥,进来啊。”严可昌见他在门口犹豫了许久,主动开口邀请说,语气轻松愉悦得就像是在邀请二哥参加自己生日的聚会。
严可卓走进来,打开了灯。
房间正中的病床上,严可昌的脸上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在他说话时,还有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偶尔还有黑色的血块。
严可卓焦急地走到弟弟身边,伸出手来依稀是想抚摸他的脸,最终,又收了回去。
第30章
严可卓在床边坐下,把手中一直拿着的东西递到三弟面前,说:“你要的书我找到了。”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本仿佛是少儿读本的书,封面是花花绿绿的儿童画,很老的书了,书脊和封面都有撕破过的痕迹,又用胶带粘了起来。
严可昌抿起嘴,他平常看到二哥都是笑的,此时却露出了一种难以分辨是高兴还是悲伤的神情;“你真的去找了呀……”
严可卓低下头,避开弟弟的视线,看着书:“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书,你现在还不能动,我读给你听吧。”
“第一章,列那狐的出生,”严可卓翻开书,死板地念,“亲爱的朋友们,您或许听过很多很多的故事,比如说,特洛伊国王普里阿莫斯之子帕里斯是如何劫走海伦从而引发特洛伊之战的……”
“妈妈读的时候都会跳过这一段的!”严可昌皱着眉叫道,他一提高嗓门,就有更多地血溢出。
严可卓停顿了一下,拿起床头的纱布,给弟弟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夏娃和亚当那段也要跳过吗?”严可卓把书向后翻了几页,浏览着内容。
“跳过跳过,”严可昌指挥着,“从第二章列那狐的朋友们开始……妈妈很讨厌第一章,她不相信上帝。”
“后来她相信了。”严可卓第一次回应弟弟,有关母亲的话题。
“那是因为她后来很痛苦,希望有神明能够救她……她和所有人。”严可昌说。
严可卓“啪”一下合起了书,转过脸来看着弟弟,严可昌毫不退缩与他对视,很久,严可卓慢慢地说:“你向父亲道歉吧,就说你知道错了,再也不会擅做主张。”
严可昌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还有周琰,也跟他道个歉,如果他不纠缠下去,父亲也就不会……”严可卓继续自顾自地说。
“二哥,我没有错!我不需要道歉!”严可昌叫道,“你们才是错的。”他的声音突然静止,大概是看见了严可卓冰冷的眼神。
“哥哥,”他悲伤地说,“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比我更后悔的!”
严可卓站起身,声音变得冷淡又公式化:“你脑子有些不清醒,我过两天再来看你。”说着,他把书放在弟弟的枕头边,向门口走去。
“哥哥!可卓!”严可昌在他身后,叫他名字,“妈妈以前常给我们读这本书,《列那狐的故事》,她死之前把书给撕了,你还记得吗?”
——破旧书上的痕迹原来由此而来。
严可卓脚步顿了顿,还是继续向门口走去。
“她说什么你还记得吗?”严可昌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想挣开束缚住自己的东西,抬头看着哥哥,“她说,不是自己比坏人好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把自己当好人了,都是恶棍,都是罪人。你还记得吗?哥哥!”
严可卓已经走到了门口,打开金属门,退出了门外,回过身,冷冷地看着弟弟。
“哥哥,”严可昌说,满脸的泪水,“我不会背叛你们……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杀了我吧……”
严可卓默默地看着激动的弟弟。
强烈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和严雁声一样,是灰色的。
“无可救药。”严可卓清晰地说。
严可昌闭上眼睛,还止不住汹涌的眼泪,他听见金属门合上的那一声响,听二哥毫不迟疑离开的脚步声。
原本放在枕头边的《列那狐的故事》滑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