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吉祥这下真按他说的,把他紧紧搂住了,谢一鹭却不让他搂,自己半个身子入了水,偏直直把人家托着,一点水不肯叫他沾。
即使这样,廖吉祥的一双脚也湿透了,他半挂在谢一鹭身上,用手背揩掉溅了满脸的水珠:“我犯什么傻,”他埋怨,“跟着你干这种荒唐事!”
谢一鹭也觉得自己荒唐,狼狈地把他捧着,小心翼翼放到岸上,看他站稳了,才湿漉漉松开手,两个人相对无言站了一会儿,突然一起笑了。
“怎么办?”廖吉祥问。
“还好,只是鞋子湿了,”
廖吉祥露出一副害羞的情态:“我是说你。”
“啊,”谢一鹭这才往自己身上看,膝盖往下全透了,长袍子裹着腿很不舒服,他一抬眼,看见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灵机一动,“脱了,晾一晾!”
廖吉祥赶忙往周围看:“胡闹!”
谢一鹭已经把鞋子脱了:“没事,都是男人。”
廖吉祥眼看着他扯下袜子挽起裤角,边把鞋袜往大石上晾边解外袍,他惊慌地呆站在原地,死死拧着指头。
“鞋脱了,”谢一鹭穿着松垮的亵衣朝他走来,憨憨笑着,“可舒服了。”
廖吉祥很勉强,思来想去,像他站起来那样费力地坐下了,两只不大的脚,缎子鞋面丝绸袜,他动手去脱:“我来见你,真是找不痛快的,”他像个唠叨的女人,碎碎抱怨,“上次是,这次也是。”
谢一鹭听见了,并不忍他:“成天半死不活在织造局里窝着,你就痛快了?”
廖吉祥立刻挑起眼眉,狠狠地剜他一眼,谢一鹭毫不在意,挨着他坐下,看他慢条斯理地脱袜子。一双白脚,淋淋带着水光,灰蒙的日头照上去,好像象牙一类的东西,让人想摸上一把,想到“摸”,谢一鹭不好意思看了。
廖吉祥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脚白得过分,又没地方藏,赧然地蜷起脚趾,不知怎的,他一蜷,谢一鹭更觉得那双脚好看到心里去,贼眉鼠眼地,时不时瞧一瞧。
廖吉祥发现他在看,凶了他一句:“看什么,”明明是责备的话,声音却颤颤的,“太监的脚很好看吗。”
可能是有了上次的磨合,谢一鹭并不十分怕他生气:“太白了,”什么话他都敢说,“白得像……”
女人。话没说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又说错话了!谢一鹭沮丧地按住额头,自暴自弃地往后躺倒在沙地上:“我不会说话,我知罪。”
廖吉祥静了片刻,并没发怒,扭过身子看着他:“你没跟人说吧,我们见了的事。”
“没有,”谢一鹭单手枕着头,漫不经心瞧着他的后背,廖吉祥放心了,身子转回去,刚转,就听谢一鹭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虽然看不见,但谢一鹭能感觉到,他笑了:“你想多了。”
“其实……我告诉了一个同僚。”
廖吉祥立刻转回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同僚?”他语气不对了,决然狠辣的另一面显露出来,“糊涂!”他莫名激动,手指尖都微微在抖,“万一他说出去,人人都会当你是阉党,这辈子你就……”
“完了。”谢一鹭替他说,眼睛一眨不一眨地盯着他,带着笑意,廖吉祥随即就知道他是骗他的了,愤然背过身去,谢一鹭连忙拉他的袖子,他抽手,谢一鹭又拉,他还是冷冷地不理,谢一鹭索性一使劲儿把他拉倒,让他和自己躺在一处。
廖吉祥垂着眼睛,不说话,谢一鹭为了让这一刻看起来不那么沉重,故意嗤嗤地笑,这时廖吉祥低声说了一句:“别被我……”
“什么?”谢一鹭听不清,朝他凑。
很近了,廖吉祥把眼抬起来,干净的眸子泛着清浅的波光,惶急地躲闪:“别被我拖累了,”谨小慎微的,他说,“别坏了你的名声。”
谢一鹭几乎是脱口而出:“砍矮梨树的时候,你想过自己的名声吗?”
廖吉祥没料到他会提这个,张着嘴,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
“什么都为别人想,你自己呢?”
廖吉祥往后让了让,好和他拉开距离:“太监要什么名声,”他说得漠然,“太监活在这世上,就是叫人骂的。”
谢一鹭受不了这话,廖吉祥退开多少,他便凑上去多少:“人们骂的是恶太监!”
廖吉祥不退了,和他针锋相对:“那你告诉我一个好太监?”
谢一鹭说不出来,空较劲,廖吉祥抖着嘴唇笑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谁会去记一个太监的好,和我们说一句话,都是折煞你们了。”
“你们”,“我们”,离得这样近,连呼吸都要交缠在一起,谢一鹭却觉得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生生把他们隔断:“别这么说,”他捏着拳头,有乞求的神色,“你这么说,我难受。”
“记着了,”廖吉祥缓缓翻个身,冷漠地,把纤薄的背朝向他,“别和太监有瓜葛,千万别。”
心口像有一块大石压着,谢一鹭费力地喘息,伸出手,很想扳着那肩膀让他回一回头,却到底没有胆量。
第14章
谢一鹭湿嗒嗒回城,走在路上,旁人都绕着他,他不在意,心里想的全是廖吉祥的话,想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份卑微,一晃眼,人群里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物件,一根铁链子,链条粗大,长长垂下来,滞重地? ?br /> 顺着链条往上看,执链子的并不是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而是个穿曵撒的少年,是阿留,背着长刀。
谢一鹭呆站在那儿,电光石火的,他当即明白了,那对老乞丐大抵已经是这孩子的刀下鬼,是了,廖吉祥怎么可能容忍他们下流的侮辱,他审时度势的克制不过是痛下杀手的前奏罢了,这又不是他第一次……
谢一鹭摸上自己的脖子,那条浅疤还没有弥平,不经意的,他打了个哆嗦,织造局的廖吉祥,柳满坡的廖养春,着实没法把这两个人捏合到一起,像是一黑一白两丸水银,你溶不得我,我溶不得你。
阿留并没看见他,他被阮钿搭着肩,顺着高井大街往乾道桥走。
“督公就是偏心你们这些小的,”阮钿的背挺得很直,是那种一动不敢动的直,“你连个谢一鹭都杀不了,督公却不罚你!”
阿留大眼睛眨了眨,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阮钿挺得累了,脊梁稍松一松,背上的鞭伤就和衣料蹭在一起,疼得他叫唤:“督公就能对我狠心!”
谁让你榨老百姓的份子钱。阿留一手摇着铁链子,他的战利品,一手朝阮钿比划,阮钿厌烦地把他的手挥开:“得得得,”他唧唧歪歪,“怎么着,我弄几个钱花还不行了,老子就是个死公公,还指着我去干什么丰功伟绩?”
阿留不爱跟他辩,专心玩他的链子,刚到手的,新鲜劲儿还没过,甩一甩就飒飒带风,这时前边忽然热闹起来,像是有人争吵,阮钿松开他先去看,阿留一抖手,把链子缠到腕子上,也跟过去。
乾道桥是个热闹的所在,妓女、嫖客、做小买卖的,人头攒动也算个要冲了,于是总有这样那样的新鲜事出在这里,这回是一对小火者,带着兵,拦住过路的嫖客要银子。
南京人好讲理,老老少少挤作一团,叽叽喳喳要讨个说法:“一人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包个扬州姐才多少钱!”
“嫌多?”领头的小火者细皮嫩肉的,说话也小声小气,“我们戚公公是天子钦差,到你们南京来是多大的面子,别说五两,”他哼哼一笑,“就是五十两,剖你的肚、掏你的肠也得给我交出来!”
众人哗然,几个胆大的要往前上,被当兵的不由分说摁倒在地。
“瞧瞧,”阮钿朝阿留竖起大拇指,“人家京里来的,就是牛气!”
人们开始交钱了,钱交了就没钱去嫖,一个个灰头土脸往回走,这时人群儿堆里不知道谁唱了一嗓子:“青霄有路,黄金无数,劝君万事从宽恕,富贵不依公道取,儿,也受苦,孙,也受苦!”
太监哪来的儿孙,别说戚畹那两个火者,就是阮钿听了都气红了眼,不用当兵的去拿,他抽刀冲过去:“谁唱的!”他粗暴地拉扯老百姓,“给我出来!”
乱糟糟的哪知道是谁,老百姓吓坏了,齐刷刷跪下来给他求饶:“跑、跑走了,是咏社的!”
“咏社?”阮钿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转头去看阿留,阿留玩儿似地摇着铁链子,冲他扬了扬下巴,阮钿便把刀收起来,喊了句“滚”,放他们走了。
咏社,阿留听梅阿查提过,一伙臭文人搞的什么破社团,专门写些蹩脚的酸诗挖苦他们宦官,梅阿查手里好像还捏了个名单。
“都谁是这社的,你清楚吗?”阮钿问他。
阿留知道几个,就点了头,阮钿狡黠地舔了舔嘴唇:“好,改天敲他一笔!”
他们进珠市,戚畹的人没收钱,有的没的还聊了两句,阮钿很会结交人,聊得那俩火者一声声叫“哥”。
“看见没,”拐进妓女户鳞次的窄巷,阮钿跟阿留说,“学着点,哪天我不在了,你自己得能应付。”
听见“不在了”三个字,阿留立刻捂他的嘴巴,这孩子手劲儿大,捂得阮钿下巴疼,可他却很高兴,摸小狗似地揉搓阿留的脑袋:“哥在,哥一直在,咱俩死也死到一处。”
阿留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后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不会说话咋啦,”阮钿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他还难受,“你等哥,哥攒够了钱,给你找最好的郎中!”
得了吧,阿留比划,你的钱全折给那女人了!
他说的是这里的女人,他们正往她接客的小木楼走,她叫王六儿,和南京大多数中等妓女一样,叫这个拆“美”字而来的艺名。
“六儿!”边上楼,阮钿喊,用勾勾卷卷的北京味儿,楼上很快应了一声,“哎呀,晓得来啦!”
阿留不喜欢那女人,也不喜欢这里,进了屋就在门槛边一蹲,伺候王六儿的小妓女上茶的时候只能蹭着他,像蹭一条小狗。
阮钿进屋就把衣领扯开,伸出半边膀子,像个粗莽的蒙古人,那膀子上有一大片麻癞的烟疤,这叫烧香刺臂,刺的是“王六儿”三个字。
刺了臂,他们俩就算两口子了,嘀嘀咕咕,在床边说两口子的悄悄话,说了一会儿,阮钿喊阿留:“来,上小屋。”
阿留不过去,阮钿就来拉他,端茶的小妓女擦过他们,先往小屋走,临进屋回头横了阿留一眼。
阿留有点怕她,阮钿看出来了:“起来!一点男人样子都没有,”他小声教训他,“杀人剁手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女人就让你软啦?”
阿留不情不愿的,拿手在心口上指了指,摇一摇;我不喜欢她。
阮钿最烦他说这个:“你喜欢过小拙,人家眼里有你么,”他骂骂咧咧,“再说他有什么好,空长着一根鸡巴,后头都让人捅烂了!”
阿留拉着脸站起来,阮钿的口气又缓下来:“尝尝女人,尝过你就不喜欢他了,我都给你答对好了,你脱了就上床!”说着,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像个真正的大哥哥,“弄服她,都有这一关……”
阿留被他拽进小屋,小妓女光溜溜在床上躺着,手里擎一根铜烟袋,抽的是广州来的烟叶子,阿留心想,那烟叶子钱指定是他哥出。
阮钿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去,”他催促,“快去。”
阿留别别扭扭脱了衣服,光着小小的黑屁股蛋爬上床,掀开被子,直愣愣跨在小妓女身上,她先是恶狠狠瞪他,然后往下瞟了一眼。
阿留下头是一根软塌塌的小鸡鸡,十四五的孩子,东西却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也就是那么大,他和几百个穷孩子一起,被割掉了卵蛋送过凭祥州(5)。
阿留抓着自己的小东西,傻傻往小妓女两腿中间送,阮钿恨不得上去教他:“亲她,先亲她的嘴!”
阿留看看他,又看看小妓女,壮着胆子,胡乱在那涂了胭脂的小嘴上嘬了一口,小妓女做出一副讨厌的样子,但眉目间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阿留说不清,反正觉得她绵绵地舒展开来,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
(5)凭祥州:明朝时中国与越南的边境城市,今凭祥市。
第15章
金棠端端坐在他的花梨木大案后头,案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织样,下头站着各衙口的管事宦官,人人捧着书簿听他差遣。
“紫宝阶地锦、紫小滴珠方胜鸾鹊锦这四十三种锦今年不要织了,”金棠大笔一挥,“南洋人看腻了,广州那边销得也不好。”
织锦的宦官连连称是。
“添上涛头水波纹绫、白鹫水纹绫那二十九种绫,天眼看要热了。”
织绫的宦官应诺,掌堂书记跨前一步:“爷爷,宫里又下急递了,内库存的诸色纻丝、纱罗、织金、闪色、蟒龙、胸背斗牛、飞鱼、麒麟、狮子通袖、膝襕、飞仙、天鹿都赏赐尽了,圣上急令我们和苏州、杭州各织三五千匹不等,速速递解上京。”
又用尽了……金棠挠头,这时贴身宦官一溜小跑着进来,在案下跪到:“爷爷,戚畹走了,督公去送的。”
“老家伙可算走了,”金棠终于露出点笑模样,和他手底下这几个心腹玩笑,“返程可千万别回来,咱消受不起!”
“三品以上大员并武职、镇守都在江口送行。”
金棠点个头算知道了,掌堂书记接着奏:“爷爷,每年惯例的龙袍、翟服、绒锦、鸾带也要开机了,老祖宗已下文书来催。”
金棠皱起眉头:“上次是不是说,素纻丝都要改织金胸?”
“又改了,”织丝宦官棘手,“上个月的圣旨,让改织红云虎豹。”
上头的花样变着法翻新,南京的织工和织机就那么多,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哪承应得过来!金棠正犯愁,贴身宦官再一次进来,这回没在堂前跪,直接伏到金棠耳边:“兵部屈主事下衙了。”
金棠听见,忙朝众人摆手:“都下去,明天午时给你们过单子,”随即,他对贴身宦官吩咐,“快,去轿子接来。”
织造局的软轿这就上路了,在通济门大街和屈凤的轿子走个顶头,跟轿的宦官很恭敬,双手奉上金棠的名刺:“大人,金公公请您叙茶还礼。”
屈凤轿都不下,冷淡地回话:“不必了,该我谢他。”
“我们公公说了,有件贴身的物件,要当面归还。”
什么贴身物件,不过是块帕子!屈凤有些恼,那宦官又说:“公公都替大人想到了,我们带轿子来的,天黑了把大人送回去。”
屈凤微支起轿窗往外看,确实有顶轿子,他想了想,便叫长随往路边的僻静处停,金棠的人也是会做,赶紧驱轿跟上,屈凤一下轿他们就麻利接过来,等人坐稳了,放下轿帘起轿就走。
上了轿,屈凤又有些后悔,敲着轿板问:“你们金公公……”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反复斟酌,他问,“常这样和官员交接?”
“这……”人家确实不好答,屈凤以为他不会答了,没想到那宦官却说,“倒不是,我们公公好文墨,但不轻易结交文人,”他停了停,勾得屈凤急着听,似乎犹豫再三,他说,“公公训示过,身上带着功名的人是不屑和我们结交的,愿意跟我们结交的,必定是图我们什么,那不是脏事,就是丑事了。”
说的在理,屈凤心中不禁附和,这时外头又补上一句:“除非……”
“除非什么?”
“公公说,除非是知心人。”
知心人?屈凤说不好这个词的分量,有些淡淡的快意,又有引火烧身般的惊惧,这样患得患失之际,织造局到了,他们进的边门,朝北走了半刻钟,到金棠的公署。
甫下轿,屈凤有点磨不开面子,心里只想着取了帕子快些走,可看到金棠巾都没戴,只穿便服在门口含笑迎他的时候,便觉得释然了。
茶是白毫银针,金棠很简便,不叙礼,也不寒暄,上来就把小布巾拿出来,像个不拘一格的寒士:“洗过了,熏了我的安息香,”屋里没人伺候,他亲自提银壶给屈凤暖杯,“和你那味道不大一样。”
“哦。”屈凤只应了一声,执起杯子把茶喝了。
“你怎么……”金棠不知当问不当问,可能气氛着实是好,小窗对坐,兔毫两盏,烧滚的春水轻轻那么一点,他问出来,“你怎么会去兵部,兵部和礼部一向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