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送你回去呢?”那声音温柔好听。
她霍然抬眼,瞳孔散了又聚,就是看不清眼前那张人脸,神色茫然地偏了偏头,脸色酡红,上前慢吞吞拽住他的衣袂,怔怔道:“我不知道……”恍惚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完。
顾西陌看着她茫然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低道:“抱歉,我又替你做了决定。大概你又要恨我了。”他默然注视她半晌,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半蹲在桌边昏昏沉沉的模样,伸手扶起她试图将她待好。
不料她已经醉得完全分不清眼前情景,只是觉得身后有人扶她,无意识地抓着那人的手,往他怀里一扑。迷迷糊糊又觉得他怀里气息很好闻,喝了酒的身子很热,他怀里却是清凉的,于是又温柔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由于她已经醉得人事不知,也就没有注意到眼前人僵了僵,她仅仅是直觉,迷恋这般让她安心的温度。
他哭笑不得,似乎这样不妥,仍是将她扶了起来,无奈道:“我还是将你带回去休息吧,这地方睡了容易着凉。”
不料她朦朦胧胧中睁开眼,怔忪地看了他半晌。
他挑挑眉:“酒醒了?”下巴突然被她伸手挑起。
原来还醉着……
他不动声色笑望着她,一动不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脸色酡红的她嫣然一笑,突然很严肃认真地道:“顾西陌……”
“嗯?”他耐心等着她说。
“我喜欢你……”她迷离的醉眼深处,有明亮的星火跳跃。
他眼光刹那间灼热,垂眸浅笑,低低道:“嗯,我知道。”
她果然是喝醉了,清醒的她向来自持,绝不会把这样的心思对着他当面表达出来,反而会藏得很深。
叶爻眨了眨眼,脸上红晕浓了几分,貌似虽然醉了依旧感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因此又沉默了良久,呆呆注视着他。
他眼底流光摇曳,抬手抚了抚她额头,轻叹:“睡吧叶爻。”
她歪了歪头,在他迷人目光里微微晃神,居然真的就向前一倒,在他怀里睡去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再次被骗
已是黄昏,残阳余晖似一匹灿锦铺入水中,将黑色的海水映出道道金红,渲染出一片氤氲欲醉的色彩。天边夕阳欲坠,堆积的薄云间几只黑色倦鸟飞掠,忙于归巢。
景炎国最南边境,濒临神秘诡异的修罗海。海名修罗,原因有二,一是海水颜色奇特,无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都呈现一片诡异的黑色,二是这片海域广阔深远,并且远处分布有大大小小的海岛,犹如迷宫,寻常船只航行其间极易迷路,因此外人要出海行商、探险或是捕鱼均需要当地的艄公引路。
传言修罗海上岛屿无数,并且分布有各类珍惜植物药材,是以吸引无数人前去。
因着这份神秘和富有,南疆边界的航运生意做得很是火热。当地艄公们以摆渡引路而发家致富,财源广进。大小贸易也带动了当地经济发展。
此刻码头上船只密密停靠着,又即将出海的,也有刚从海上回来的。来来往往的行人在狭窄的通道里步履匆匆。天气炎热,海边的空气潮湿里透着些猩甜,准备出海的艄公们此刻坐在过道上,听南来北往的人谈论。
“唉,你听说了吗,这两天司徒侯爷已经回咱们南疆了。”
“可不是吗,新帝都登基了,咱侯爷又不图他赏赐什么富贵,不回南疆难不成还留在帝京给他们上官家守卫皇城?”青年一脸不屑,“我看啊,咱们侯爷待在南疆就不错,离京城那些尔虞我诈远远的。”
另一人点头,深以为然,又诧异道:“可你说,侯爷这图个什么啊?带人兴兵起义,死了那么多人,就为了为前太子出一口恶气?”顿了顿,继续道,“听说这次起义还有前太子的那个遗孤,我就想不明白了,都已经打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能把皇位传给先帝的儿子。”
“人家上面的关系复杂着呢,谁知道怎么回事,咱们操心那么多有什么用,”那人坐在房檐下乘凉,边想边道,“南疆军打进京城是八月十五,现在已经八月末了,眼见着已经半个月,如今新帝也登基了,天下也太平了,咱老百姓也能过个安稳日子了。”
旁听的众人纷纷点头,忽听艄公敲着锣大喊:“准备开船了,开船了。要出海的赶紧上来。”
立即便有几十人匆忙地奔向靠岸的船只方向。
突然有个戴帷帽的人影走到艄公面前,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艄公低头一看,脸色微白,连忙做出一副微微讨好的神情,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公子放心,小的明白,等这一拨人都下去,我就带您过去。”
那人闻言点点头,面纱下隐约有艳眸勾魂摄魄一闪,随即转身上船。
他不曾注意,另有一道纤细身影正如一阵风般略向这边,远远地一眼看到他身形,狠狠跺了跺脚,咬牙道:“总算让我找到,让我一路从帝京追到这儿,你等着……”说着忙不迭拨开人群,也跟着挤上了船。
微妙的暗赤色渐渐从天际漫来,流入西天辉煌的落霞中。
船行水上,四周能听见海浪汹涌的声响,最靠里的一间船舱却被人单独包下,光线幽微,他面容沉在黑暗里,静静听着海声,唇角勾起惯常的弧度。
一生里难得有这样闲适幽静的时刻。
突然,他眉心蹙起,眼眸里锐芒一闪,常年警惕的心弦再度绷紧。
船舱门外有人在很缓慢地靠近,步子很轻,明显是练武的人才有的步伐。
他无声地靠近门边,有些遗憾的想,若是这里见了血,大概又不能好好欣赏夕阳了。
就在这时,船舱门刷的打开,一道纤细人影霍然冲入!
几乎在同时,他劈手打了过去,却被对方握住手腕狠狠往墙上一抵,对方钳制住他似乎还不解恨,将门一关,两腿一用力将他禁锢在原地,一双眸子锐利如刀,冷若霜雪。
他眼波盈盈望着她,轻咳一声:“为何我们见面经常是如此不友好的方式?”
她肃然点头,无辜道:“我也不想啊,这要问阁下了。”她丝毫不放松对他的压制,理清了一下思路:“好吧这笔账我们从三年前开始算。三年前,阁下请我喝酒,在里面下了**。当然,这事儿后来过去了,我料定阁下有知错就改的自觉性,所以也就没追究。”
他偏过头,唇角一丝古怪笑意。
她不肯放过他,压着他手腕的手力度又大了几分,继续算账,“半个月前,中秋佳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阁下又请我喝酒,却又在酒里下了药,而且,”她眼底快要喷出火来,“这次你料定我不会设防,干脆下了让我能睡三天三夜的分量。”
他不看她,默然不语。
“于是我如你所愿睡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景炎国已经改天换地了。老皇退位,新帝登基,毅勇侯班师回南疆,而这一切罪魁祸首的你——”她微笑,“突然凭空消失了。”
而后又补上一句:“阁下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甚是高大,五体投地。”
他垂眸默默听着,眼底光华流转,心事交叠。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你无话可说,”她深深地感慨,“应该感谢你那个忠心属下,还知道他家主子九曲回肠里那点小心思,不,应该感谢你自己,没有隐忍到什么都藏自己心里,还晓得让属下知晓个二三分,这样我也好顺藤摸瓜猜出来,比如你最近要出海。”
他身子轻轻一震,唇角动了动。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错,顾枫和梅影把你中毒的事也顺便打包告诉我了。看来他们对于你这种万事一肩担的主子意见也是很深重的。”她一口气说完,微笑欣赏着他脸上表情,“当你的属下也是个技术活。”
船舱内陷入一阵静默。
不等他开口,她紧紧盯着他,眼眸里水汽莹然,语声已微微沙哑:“你什么时候中的毒?我从帝京一路赶到这里,就是因为猜到你要去御龙阁,但是除了解药,你应该还有别的目的。”
如果不是顾枫他们告诉她他被阁主用药下了毒,每到月晦就发作,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顾西陌头偏向一边,乌发垂散,遮住脸上神情,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幽暗光线里他脸色似乎微微苍白。
还不开口,还想瞒着她……
她红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忍住心底的疼痛,突然踮起脚尖,狠狠吻住了他的唇,他闷哼一声,挣扎间唇再次被她咬破,狭窄而黑暗的船舱里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
船身微微摇晃着,暧昧的氛围迅速将这个小小的空间包裹,渗入两人全身每一个毛孔,激发暗藏在血液里的热。
一路千里堆积的所有疑惑、不甘、埋怨在这一刻释放宣泄,她感觉到眼角有滚烫的液体滑落,唇齿间便加了力道,近乎肆虐。
“叶爻……”他挣扎着再次偏头躲开,喘息着轻叹:“你不该来的,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可我已经来了,要怪就怪你好了,谁让你不辞而别。”她毫不客气反唇相讥。
他无奈。
“让我猜猜,以你的性格,此刻的沉默应该是在算计着什么时候能把我再次弄倒而后扔出这条船打包带回帝京。”她笑眯眯凝视他,“您打算是下药还是绑架还是什么?”
笑意阴冷。
他目光却忽然看向天边,那里夕阳正西沉,火红的霞光映亮了整个水面,黑色的海水红光闪动,景色奇异而炫目。
那一轮红日,眼看就要没入水中,预示着夜晚即将降临。
顾西陌脸色微微苍白,眼底奇异光芒闪烁,突然对她微笑:“不下药,也不绑架。我准备……”
她微微一怔,忽然被他一低头吻住,那眸光里隐约有熟悉得惑人光芒一闪,她呆呆地松开了对他的禁锢。
他耐心地引诱,舌尖温柔地在她口中交缠,双手轻轻在她后背抚过,指尖不动声色地一点,她立即软软倒在他怀里。
软倒的前一刻她无奈的闪过一个念头。
如此庸俗老套却百试百灵的方法也就只有他这么无耻的人能用的出来了……
昏昏沉沉的意识被傍晚船舱外的冷风吹得清醒了几分,全身无力的叶爻感到自己被人扶着出了船舱,而后似乎是到了甲板附近,周围有人低声细语的声音。
奇怪……顾狐狸分明点了自己的昏睡穴,她居然还有意识……
恍惚中听得有人道:“公子吩咐了,这姑娘要尽早送离这艘船,一会儿靠岸的时候,你们跟着下船的人一起,把她带下去,等后面船上来人,把她送到帝京。”是个年迈的声音,记忆中似乎是那个艄公。
另一人年轻些,声音里带着些发愁:“这可难办了,这已经月末最后一天了,按制度今晚不会有人再来了。”
年老的声音似有些不耐烦:“我说有就会有,你那么多话干什么?干活去!”
那人悻悻地走开了。
随即有人再次扶着她,不知在往哪个船舱走去。
叶爻感到意识还勉强算是清醒,唯有眼皮厚重地怎么也睁不开,身上也绵软得没有力气,恨恨地想,三年未领教,这狐狸摄魂术似乎有长进。
该死……又不是第一次吃亏,她怎么就不长记性……
方才那小哥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大致意思是打算将她提前带上岸而后托人送回帝京,可是恍惚里她总觉得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方才那一瞬,脑海里有念头一闪而没。
很重要……
她闭着眼,眉头微微皱起,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突然听耳边小哥低声咕哝:“这都最后一天了,还让我干这么难办的活,大晚上的,哪里会有什么人来接姑娘。”
她忍不住想笑,突然心神一震。
月末最后一天——今天是月晦!
他今晚毒发!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再来一个
清冷的海风带着腥咸气息灌入大脑,将叶爻吹得更清醒了些,思路也随之转得飞快。
这一路上光顾着追踪了,居然忘记了算日子。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分明被顾西陌点了睡穴却还能保留意识,那是因为他根本已经由于毒发而真气虚弱,下手力道不足——点偏了!
而他还在对着她装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她居然真就没看出来……
是他太能装还是她太好骗?
身边的小哥还在咕哝:“老头子说把这姑娘先储存在哪个船舱来着……”似乎在努力回忆。
他突然听到有柔和女声告诉他:“转身,原路返回。”
小哥“哦”了一声,随即觉得哪里不对。
一转头,叶爻脸上挂着友善和蔼的微笑,冲他眨了眨眼。
小哥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干笑道:“姑娘醒了啊?姑娘请自便,小的就不侍候了,小的告退!”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叶爻哪里顾得上追他,几乎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返回了顾西陌的船舱。
到了门口正要进去,却发现船舱门紧紧地闭着,她脸一白,把心一横,取出袖中短剑,一刀划了过去,船舱门霍然破裂。
而后便是一道雪亮剑光直劈她面门!一剑毙命的架势。
叶爻躲闪不及,慌乱间用短剑一迎,急忙自我介绍:“是我啊!”
剑光刹那间黯淡,随即收回,他似乎诧异了一瞬,而后声音淡漠道:“还进来做什么?”
她要进去,被他扶着门抵在外面,一字字道:“在换衣服,非礼勿视。”
叶爻险些被气得吐血,透过门缝果然瞟见他青色外袍凌乱地被扔在地上,黯淡光线里只能看清他身上单薄的一件轻袍。
她狐疑地道:“你这时候换什么衣裳?”心念一动,难不成是已经毒发了?
叶爻想了想,突然伸手大力将门推开,淡定道:“反正你身材我也见过了,我就不见外了。”
似乎有些不适应突然变亮的光线,他抬手在眼前挡了挡,唇色在傍晚的光里艳红如血,脸色异样的苍白,而后放下手微微慵懒地看着她,一身白袍松松垮垮地穿着。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叶爻下意识将头偏向一边,“你是不是毒发了?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他声音依旧淡漠:“不用。你可以出去了,既然不愿意回去,那就在周围船舱老实待着吧。”
她抬眸微笑:“我就是不走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她终于记起来了,三年前那天晚上就是他毒发,怎么也不放她进门。
顾西陌转身靠着舱壁,唇角一勾:“随你。”言罢闭着眼沉默,竟是一句话都懒得和她说的模样。
于是叶爻又忍不住怀疑。
自己是真的关心过甚了么,看他没什么事的样子。
于是她索性整了整衣襟,在原地坐了下来,支颐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聊聊吧。”
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和我介绍介绍本次出行的终点站呗。”她慢悠悠朝她的方向凑近。
“你去了会后悔。”他淡淡扔下一句。
呵呵,不就是不想让她去吗。
“可你知道我早晚要去的。你当初答应我的,要带我进轮回门,你不会忘了吧?”叶爻很认真地问。
“哦,原来你是要找我账。”他浅浅一笑。
“君子不能言而无信。”
“我什么时候是君子了?”他一脸无辜。
“你——”
顾西陌突然深深看着她,正色道:“我后悔了。”
叶爻挑眉:“你后悔什么?”
“我不想放你走了。”顾西陌神情真挚,看得她呼吸一窒。
他苍白的容色在昏暗光线里被勾勒出完美的轮廓,那一线艳红薄唇闪着诱惑光泽,四面寂静,海潮声阵阵拍打着人心,船身摇摇晃晃,远处浪头翻涌的声音无比清晰。
叶爻慌乱地将头低了下去。
她刚才只是想分散他注意力,观察他的反应,所以那些话不过是随口说的,没成想引出他这么一段心事。
她吸了吸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微微恍惚。
直到他低低的一声咳嗽将她从神游状态里唤醒。
抬头却见他走到远离自己的一个方向,合衣躺下,轻轻道:“船还有两天才靠岸,有话明天再说吧,我睡了。”
说完竟真的一翻身,背对着她侧躺着。
叶爻刚张开一半的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卡在原地。
她在这里……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