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林风抬起头,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他并未向决明君袒露过自己的身世,决明君此番话,像是在安慰他,不必因漠南亡国,百姓受难而难过,但细听之下,又只是像在抒发自己的观点,展林风抿了抿唇,他看向光影中的决明君,但见他面如冠玉,唇若桃花,眼中似星辰般熠熠生辉,人品气质更是人中龙凤。这样的一个人是值得自己以诚相待的,若是能得一生伴其左右,那又是何等幸事。
“明珏,有件事,我想说与你知道。”展林风斟满了酒,抿了一口,说道。
“哦,凌轩有事,但说无妨。”决明君笑应道。
“其实我,我并非是展家子弟,我是……”展林风话还未完,就被决明君以手指封住他的唇,展林风立时住了口,唇上的触感温暖细腻,他的脸慢慢发起热来,决明君也发觉自己的动作有些太过亲密,于是放下手指道:“凌轩,你于我而言,只是福瑞楼的东家,不过我觉得活在这世上最紧要的,是做好自己应该去做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
展林风沉默了两息,他已明白了决明君的意思,他是在保护他,也是在提醒他,于是点点头道:“明珏说的很对,是我没想明白……”
决明君拿起酒杯斟满酒,举起酒盏对展林风道:“这一盏我敬凌轩。”说罢,一言而尽,展林风将酒喝下,脸上已泛起了红晕,他跪坐在榻上,上身前倾,看向决明君道:“明珏,还有一事,我想问你。”
“哦。”决明君见他的脸在酒液的浇灌下如三春之桃,心中不由突地一跳,开口道“凌轩请问。”
“我,我想问明珏,你可有想过找一个,一个相伴之人,与你与你携手共度此生。”
“相伴之人?凌轩所说的相伴之人可是指的妻妾。”
展林风有些犹豫,还是慢慢的点了点头,其实他想说的并不只限于妻妾。
决明君低下头,相伴之人么?在他年少时,那是多少年之前的岁月了,决明君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幅画面,潺潺的流水,开满花的园子,洁白的玉石宫殿,一身宫装的娘亲,威武的阿父,带着珍珠玉冠的姐姐,花园里盛开的决明花下,有一个眨着一对圆溜溜大眼睛,嘟着粉红小嘴的□□岁的女孩儿,决明君还记得姐姐唤他小樱,小樱的阿父是一个领主,小樱从一出生就被定为与他相守一生的人,他会成为邀月境未来的境主,小樱是阿父为他选的妻子,他们长大后会结为夫妻,然后再养育出邀月境未来的统治者——如果没有那场变故,邀月境没有毁于一旦的话,他现在也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吧?或许还会有很多的儿女。如今姐姐木槿,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公主,现在还躺在云光境的棺材里,等着他寻到聚魂铃,而阿父,娘亲,小樱,所有邀月境的百姓,都已化作了虚空中的一缕烟尘,决明君的眼睛有些发酸,以手掩面轻声道:“连家都没有的人,又怎能与人相偕到老,共度一生。”
“怎么不能。”展林风听他这样说,一把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我,我愿意与明珏你相互扶持,度此余生。”
决明君抬头,正好对上展林风一双满是期翼和热情的眼睛,二人静默了两息,展林风的眼中慢慢溢满了柔情蜜意,在开口时,已哑了声音”:明珏,我心悦你。”
决明君的心如浪潮般翻涌起来,他听"我心悦你"这四个字从其他人的口中说出没有千遍也有百遍,却没有哪一次能这样触动他的心绪,他只觉得心中有一块地方,渐渐被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填满,然后溢向四肢百骸.展林风抓住他的手,越过小几,俯下身,脸慢慢靠近决明君,直到二人呼吸相闻,然后,展林风的唇压上了他的,决明君没有动,任由展林风的舌扫过他的唇瓣,轻探进口中舔抵,一阵异样的酥麻升腾开来,令决明君轻颤了一下,终于,他将头侧向一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凌轩,你醉了。”
展林风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侧,他的脸很烫,眼中带着潮湿的雾气,哑声应道:“我没有,明珏,我……”决明君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你醉了。”
展林风透过决明君的眼睛仿佛见到了满天星海,星海中每一颗星都在打着旋,发出忽明忽暗的光芒,一阵沉重的倦意涌了上来,展林风没有支撑住,斜躺到了榻上,阖上了眼睛。
“你醉了,我却还醒着。”决明君下了塌,将展林风打横抱起,打开房门送回了展林风的卧房,替他盖上丝被,在床榻边坐下,看着展林风熟睡的脸,指腹轻划过他的脸,静默片刻,轻叹一口气,然后转身灭了油灯,掩上房门,将刚才的饮酒的房间收拾妥当,才回到自己的卧房。
坐在榻上,决明君的心有些乱,他伸出手摸着刚才展林风吻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留有展林风唇瓣的灼热和柔软,他在展林风靠过来时没有推开他,甚至连回避也没有,决明君很清楚自己惯常的容忍度,他十分厌恶被人触碰,可是对于展林风,他并不讨厌,反而是有些期待的,期待着被他温柔的目光注视,期待他的触碰,决明君摇了摇头,将手撑着额头,他一定是入戏太深了,明珏这样一个落难书生的身份看来是时候结束了,梨艺园的舞台,他也许久未去,而明爵爷也该回京去了。
决明君在榻上躺下一动不动,心中却没有静下来,他不是没有想过与一人相守一生,然而凡人生命短暂,在决明君漫长的生命中,就如同转瞬即逝的烟火,如何能够相守,与他一般的十境中人,简知有桑榆相伴,安九凤三百年前就寻到了姬流云,十二公子,十二公子虽是孤身一人,但还是与他保持距离的好,决明君脑中如跑马般乱想一通,不知不觉窗外已出现了一线晨曦。
他定下心来,起身更换了一件青色的锦袍,到展林风门前,轻推开门,展林风还在沉睡,决明君将那块紫玉髓心雕琢的玉佩取出,放在展林风枕边,想了想,留下一封书函出了房门,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小院,他或许,再也不会以明珏这个身份回来了,也不会再用明珏这个身份和名字。
第19章 回京
决明君走了。
展林风醒来时,已是午后,他迷蒙地起了床,还未完全忆起昨日发生之事,就看到了书案上的那封留书。
“珏今日离去,不再回转,愿君永富贵,长安乐,明珏”
展林风拿信纸的手开始发颤,须臾,眼中已蓄了泪水,他还记得昨日自己对心爱之人所说的话“我愿与明珏你相互扶持渡此余生,明珏,我心悦你”今日醒来却是一个人去楼空的结局。
展林风心空荡荡的,他在桌旁坐下,手中拿起那块紫玉髓心的玉佩,雕琢之人很是用心细致,玉佩上的每一个弧度,每一个字,每一条线都完美之极,可是,他心悦的是雕琢玉佩的人,不是一块冰冷的雕琢细致的石头。为何自己最终决定放下过去,鼓足勇气付出真心,得到的却是一样的结果?难道这就是上天对自己降下的惩罚?只能终其一生独自孤老。
展林风茫然的看着窗外,明珏到底会去哪里他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回去的地方,或者他会回转,展林风随即自嘲地摇了摇头,这样风华绝世的人,到哪里都能风生水起.展林风浑浑噩噩的过到初十,这十天里,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只要小院中有一丝响动,他就会立即起身开门,往院门边望去,但等来的都是一次次的失望,展林风知道明珏再也不会回来了。
初十一,福瑞楼中来了一个叫秦九的男子,来人剑眉星目,一身浅褐色的布袍,身材匀称,举止也很得体有度。
秦九将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展林风面前,道:“展公子,这是一位姓明的公子托我转交给你的,展林风一听“明”这个字,立即接过信打开来,是一封举荐书,上面的落款只有一个“明”字,展林风放下信,心中有些失落”:所以他举荐秦先生你来楼中接任他的位子?”
“是,展公子。”秦九毕恭毕敬道。
展林风仔细的打量着秦九的脸,秦九堪称相貌堂堂,不怒自威,一表人才”:秦先生和他是什么关系?”
“同窗旧识。”秦九答道。
:“看先生年纪似乎比他要长上几岁,展林风试探道。
:“秦某幼时家贫,启蒙晚了几年。”秦九云淡风清的回答。
“即是他极力举荐,先生便留下吧。”
“谢谢东家。”秦九行了一礼,展林风点点头,还是没忍住”:他现在何处,过得可好?”
琴酒答道”:我与他在途中偶遇,他见我一时宭困,念着旧时情谊,让我来投奔东家你,至于他现在何处,过得好不好,他只说想游遍这天下美景,此刻也不知身在何处。”
展林风默然,若是不想让他寻到,明珏自然是不会告诉秦九自己的行踪。
秦九做了福瑞楼的账房和精典阁的掌柜,展林风发现,明珏确实给他送来了一把好手,做事仔细,大处果决,小处周到,比之明珏也不承多让。元宵过后没几天,展林风收到了一封京都的来信,是刘玉衡送来的,刘玉衡已回了京都,信用了八百里加急,洋洋洒洒的三页纸,前两页,全是刘玉衡对过去之事所做的悔恨,及对展林风思念成狂爱慕的倾述,展林风一晃而过,再不愿多看,有些情爱,一旦过了期限就再不能回转,信的最后,展林风终于停住了,目光一字一字的认真看了起来,信中的最后附的是一份追查手书,刘玉衡自己虽被调令南巡,却着人暗地里查探了梨艺园的舞伎彩衣。
“伎子彩衣,原系梨艺园舞伎,因有几分姿容,以□□于明玄卿,于三年前被明玄卿收入爵爷府,做了明玄卿的男宠,为人放荡,目中无人,实是令人不齿,此伎于去岁冬月上旬离京,缘由不详,后明玄卿出京寻人,未果”
信封里面还附了一张彩衣的画像,画中人身着一件绯色舞衣,眉眼处着了妆扮,画师描绘得十分细致,展林风虽不愿承认,但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却与明珏十分相似,除了画中之人散发出的气质更为柔美,倒有六七分像明珏,展林风轻叹一声将信合上,只将那幅画摊在桌上细细观看,妄图能找出几处明珏与画中之人明显的不同来,可惜看了许久,也只觉得似乎每处都不同,又每处都极相似,展林风望着画像,心中的那杆秤慢慢向刘玉衡的说辞靠了过去,他记得十分清楚,明珏的左手腕上带着一串血红色泛着金色的珠子,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明爵爷的手上也戴了一串相同的,明珏与明爵爷是旧识,明爵爷的侍从曾在楼中来过,依据刘玉衡所说,彩衣离开京都的时间恰好与明珏来福瑞楼的时间相合,这些情况,就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展林风逐渐推向,明珏就是舞伎彩衣的认知,展林风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若明珏真是男宠,那自己要该怎样来接受这样的事实?展林风又摇了摇头,明珏博学多识,为人谦恭有礼,还会经营算计,怎么可能去做一个靠出卖皮相谋生的男宠,但若明珏做明爵爷的男宠是另有隐情,而离开也是迫不得已……展林风摇摆不定,终于决定亲自到京都一探究竟,若是明珏回了京都,他就当面找他对质,问他离去的原因,若是没有回京都而彩衣另有其人,那就当是去京都拜访旧友,发散一下郁结的心。
展林风雇了一个车夫,备好马车,准备了几件衣物,又拿了些金银盘缠,于第三日一早前往汉国的都城,京都。
展林风在京都没有产业,却有一个旧识,当年号称京都四大公子之首的杨锦秋,杨锦秋家世渊远,世代为官,早几年做过江南织造司总监,展林风在南部做丝绸生意时与他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常有书信往来,如今杨锦秋辞了官职,成亲后出了杨家老宅,自己开了一家琴馆,叫凤琴雅筑,自娱之余,教授世家公子和上门学艺之人习琴,展林风自离了京都,碍于刘玉衡的关系,再没同杨锦秋见面。杨锦秋的住宅在一条叫背衙巷的小巷子里,他家的门户很有些特点,黑漆木门上依着七弦琴的式样拉着七根琴弦,若有客到便以手扶弦,里面的人便会听到,展林风到了京都后也不去客栈,直接去了背衙巷的凤琴雅筑,马车停在凤琴雅筑门前,展林风下车拨动琴弦,便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来将门打开,青衣少年盯着展林风看了看,忽而高兴的提高了嗓音”:您是展公子?”展林风笑着点点头应道:“是啊,青裁,几年不见你高了许多,青裁有些不好意思,忙将展林风请进门道”:展公子您还记得我,我先带您去前厅,老师今日还在授课。”
“好,有劳青裁。”展林风指指门外”:我还有些行李在车上。”
“不急不急,您先让车夫等等,回头我再帮您取来。”青裁挽着他的手往前厅走。
展林风在前厅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就见杨锦秋匆匆忙忙的从门外赶进来,身后还跟着青裁和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
“凌轩贤弟,你终于记得回来看我了?”杨锦秋着一身素白锦袍,腰间是一条青玉带,大步跨进前厅的雕花木门。
“锦秋兄,多年未见,凌轩十分想念,如今一见,锦秋兄风姿更胜当年。”展林风笑道。
杨锦秋十分高兴”:凌轩比起几年前道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这样英姿勃发,我却是已过了而立之年了。”他拉过一旁的小男孩道:“行止,快向你展叔叔行礼。”
“展叔叔在上,受行止一拜。”小男孩有模有样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行止也长这样高了,当年我离京时,连路都还走不大稳呢。”展林风边说边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里面装着两只拇指大小的金元宝,一只上面刻有和乐平安,一只刻有富贵吉祥,递到杨行止面前,这是叔叔给行止的见面礼,拿去玩吧。
杨行止见自己阿爹点头,方双手接过,拜谢道:“多谢展叔叔赐礼。”
杨锦秋便道:“止儿去找你娘亲吧,让她将绾花厅收拾好,多准备几个好菜,再将绾花厅后面的竹剑阁收拾妥当。”
杨行止点点头,蹦蹦跳跳的走了”:青裁也先去吧。”杨锦秋道。青裁会意,自去了,待只剩下二人,杨锦秋才与展林风相对而坐,替二人斟好茶,问道:“凌轩是从何处归京,怎么不先着人送信与我,我好叫人到城外接你。”
“是从三通城而来,我也是临时起意,所以未及写信与锦秋兄。”展林风道。
“如今见你无恙,我便安心了。”杨锦秋轻叹一声道:“刘玉衡他这几年到处着人寻你下落,还曾来问过我。”
展林风低下头”:当初是我执迷不悟,不听你的劝阻,还让锦秋兄无端受了牵连。”
杨锦秋摇头”:不过是给我些脸色看罢了,我早不在朝中做官,他再身为王爷又能拿我怎样。哼,他以前那样对你,如今却满天下找你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杨锦秋将话题一转,又道”:凌轩,你如今可曾想过要娶一房妻室?你也二十有六了吧。”
展林风笑笑道:“我还尚未想过此事。”
“你该不会还忘不了那个刘玉衡吧?凌轩你此次回京,难道是知道了他四处寻你,要与他……”
“没有,我早放下与他之事,如今他与我只是路人罢了。”展林风忙道。
杨锦秋点头道:“如此便好,男儿娶妻生子,方为正道。”
展林风默了半响才道:“我在年前塔塔王的生辰宴上,曾与刘玉衡相遇,他让我同他,同他和好,我那时方知,自己早已淡忘了,说起这件事还要多谢明爵爷替我解了围,锦秋兄,你可识得明爵爷。”
“明爵爷,你是指明玄卿?他可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怎么,他也去了塔塔?”杨锦秋道。
展林风点点头,将那日在塔塔王宫的情景说了一遍,只略去了刘玉衡轻薄于他的环节”:我此次到京,原也是想去他府上拜谢,上次来去匆忙,连谢礼也不曾准备。”
展林风道:“明玄卿倒也是个人物,他的画作在京都是极有名的,不过从来只作展示,不作价拍卖,宫中都藏了几幅,此人据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经世济国之能,可惜。”杨锦秋话锋一转道:“他行事有所偏颇,朝中大臣颇有些微词,但碍于皇上不敢过多指责于他。”
“哦?这又如何说。”展林风好奇道。
:“明玄卿的爵位是皇上亲封,位列三公,按我朝律例,势必要每日早朝的,可他从来是我行我素,想去便去,不想去,连理由也懒得找一个,然而就算如此,皇上也对他放任为之,从不曾怪罪,宠信有加,二则么……”杨锦秋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他在家中眷养男宠,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富贵人家,特别是江南一带,娶男妾的多的是,可明玄卿养男宠,从不对其多加约束,使其肆意妄为,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