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华抬手掩面,低低的自嘲声从他口中传来,陈述之淡犹如死水,“你抽空了仙力却只能保住陆雪琪的一缕生魂,她被天火之力灼伤魂魄,唤醒她,这天地五行只有至阳至刚之物方得抵消治愈,而这物莫过于龙族的心头精血,至佳者为黑龙。你费尽心思假意与我在青丘相遇,所求,就是最终那滴心头血吧,幻狐,是你的人?”
鬼厉藏于背后的手已然掐出了血痕,正在自发修复的伤口追赶不住崩溃的速度,鲜血淋漓,出口的语气勉力维持着平静,无人窥得出内里的波涛,“我鬼王教自不能公然与龙族讨取,然雪琪的魂魄撑不过多久,为了救她,我只得另寻它法。”
“幻狐并非我的人,只百年前我曾救过她一命,当时幻灵草尚未成熟,我便与其约定日后来取,东海初遇……”
夜华打断了他的话,似喉间化了霜,眼角干涩而通红,
“东海初遇,你发觉我是一个好的对象,因此与幻狐联手,骗我心头血,为的就是去救,那个女人。”
“为了不让我发觉这只是一场骗局,所以你便狠心让幻狐同时取了你的心头血,以此打消我的疑窦也顺理成章的留下来,为的是不欠我因由,是么?”
“环环相扣,心思果断,真不愧是百年间就近乎与鬼君分庭抗礼的,鬼王教教主。夜华,佩服。”
夜华只觉得自己这些年从未认识过对面站着的人,原以为的相知,不过一场骗局,原以为他也曾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动情,却不过只是做了一场戏。
“张小凡,你骗我,欺我,都可以,你恨我,怪我,报复我,我没有什么可辩解,可是,为何,你能那般狠心?!他也是你的骨肉,你怎么可以,杀了他。”
夜华的声音已然沙哑,出口的质问隐隐间带了血气,
鬼厉周身一颤,心神剧痛,骨髓里仿佛有利刃一刀一刀刮过,透不出血只余刀痕,耳边仿佛听见那个孩子哭泣着问,“爹爹,你为什么不要我?”
胎儿三月入魂,而神族之子,并无投胎一说,何况,慕子草所成之子,本就是独一无二的灵胎。
独一,无二。
他动手之时,那个孩子,早已,有了呼吸与心跳。
他曾亲手感知过的,滑脉为二,自指尖传来的跳动如松柏之质,一声一声合着自己的心跳。偶尔夜梦,甚至迷蒙间会听见,他唤自己“爹爹”的娇嫩儿音。
桃花林里他亲眼目睹自己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欢好,噬魂血气作祟,他目色鲜红,转身离开;寒冰石室里他为了救陆雪琪,一掌击下,取出腹中孩子体内凝结的仙力,随后亲手感知那原本跳动的脉搏归于死寂;诛仙台上,他明知腹中骨肉是因自己而死,仍是选择在夜华眼前跳下,为的,就是要他永生记得自己。
那场天火之下,素锦明言,人神相恋,必遭天谴。是他罔顾天道,与夜华相恋,害死了师门所有人。
素锦快意冷笑,趁他失神,彩带击出,被陆雪琪以身挡下,差一点香消玉殒。
他本是去寻夜华,想他救她,却意外发现他早就与别的女子有情,噬魂的煞气在那一刻侵入他的心神,他转身离开,耗尽了体内所有真气护住陆雪琪一丝神魂。
诛仙台下,他重伤昏迷被带回鬼族,醒来后亲自封了自己的记忆,与夜华自此,恩断义绝。
却不想,陆雪琪的伤势只能由龙族心头血来修复,东海取参为假,刺探消息为真,而后层层骗局,再次身入泥潭。
承受了不属于自身的雷劫,雷气在丹田处四窜,阵阵雷音在体内作响,经脉破损,紫府混杂,鬼界灵气进入又溢出,半丝都存储不住,夜华却丝毫不予理会。
他手中的青冥剑快要支撑不住,剑身已然近乎透明,
“鬼厉,东海初遇,你对我,其实是有印象的,对么?”
鬼厉默然无语,仰头,未曾否认。
“呵……你就那般恨我么?”
连封了记忆还能想起他,还设计于他,他连一个叛徒都可以原谅,却不肯,对他半丝宽容。
夜华的笑声里是从未有过的刻骨悲怆。
龙族为兽类顶峰,生而注定成神,颇多性情不羁者。然夜华历来克制有加,莫说天族,便是寻遍整个六界也难以寻出一个与之比肩。他此刻这般失态,便是痛入骨髓,再难压制。
他终于明白,为何鬼厉会跳下诛仙台,为何他对白浅始终形同陌路,又为何,那十年间的记忆根本凌乱不堪。
夜华低低咳出一口血,身姿仍旧挺直却更添孤寂,
“那时我问你,你来青丘到底是为何?”
鬼厉仰头,始终未曾开口。
他当然记得,夜华说过,
“你说,我便信。”
可是,他却自始至终都在骗他。
隔得虽远,以碧瑶等人的修为还是不难听到的。
碧瑶心知鬼厉对夜华并不是真的无情,急忙向二人跑去,却在临近三丈处被夜华随手掷出的一击险些伤到。
鬼厉慌忙掷出一物挡开夜华的光剑,金铁之声同他话语一同响起,“夜华,骗你的人是我,与旁人无干。”
他身上一阵虚弱之感,那物失了控制,重重坠地,通体漆黑泛着铁色,瞳无神采,掌心一柄弯刀。
竟是一具傀儡!
夜华自然也注意到了,恍然,一双如同深井一般的瞳目望过来,竟似比那傀儡还要多染几分无神。他慢步走到鬼厉面前,直直的看着他,漆黑之色点点浮现,“原来,当初青丘所谓鬼君刺杀的人,是你派的。主控之人非你,故而态势虚张,那傀儡之主,是你。”
他低语平淡,似是嘲讽,
“以身为饵,换我承情,真是,舍得。”
夜华的手轻轻抚上鬼厉的脸,手指擦去他脸上血痕,口中逸出低低的笑声,轻声道,“对任何人你都可以这般护着,为何对我,就可以这般狠心?”
“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鬼厉,我真后悔,今日来到这鬼界。”
“我真的很后悔,居然再次爱上你。”
“我的那滴心头血,足够唤醒陆雪琪了。”
“我祝你二人,永结同心,白首到老!”
夜华浮到半空,身上玄袍片片裂开,自毛孔渗出的血液已是打红了内衫的洁白,他望着鬼厉,面无表情,周遭空气簌簌出现了冰渣,“鬼厉,我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在俊疾山上与白浅成婚的人,不是我。”
“你看到的那个人,并非是我。”
鬼厉猛地抬头,满心都是惊骇,
“你说什么?!”
夜华唇边似是强行拉出一抹弧度,苍白的让人心生不忍,“你当时为凡人,自是发现不了那幻化的生魂气泽怪异。”
“那段记忆是帝君趁我昏迷之际输给我的。”
“真正与白浅在俊疾山上成婚厮守的,是墨渊。”
“不是我。”
“团子,亦非我的孩子。”
“我从未背叛过你,而你,却为了另一个女人,伤我入骨。”
“鬼厉,张小凡,你真的,够狠。”
雷云散尽,天空中却受到夜华气息牵引,轰隆之声作响。
鬼界里鬼王教众已经散去,鬼厉原本直立的身躯晃了晃,口中喷出一道浓黑的血箭,无力倒地,燕回扶住他试图输入真气,替他修复体内伤势,却被阻下,“我身上无碍,休养一段就好了。”
碧瑶的泪顺着脸颊留下,他冲她淡淡一笑,
“哭什么,你今天可是要作最美的新娘子。”
他勉力站起,示意不要人跟着,向着诛仙殿而去。小灰偷偷蹦跳着跟在他后面,竟是未曾被发觉。
殿门被关在身后,鬼厉脚一软,靠着门缓缓蹲了下来,长发落下来掩盖住了他的表情,心头突破的回忆层层掠出,皆是刻意忽略的东西。
其实我知道,那慕子草他本是打算自己服下的,只是后来不得不用来压制我体内噬魂魔气,这才有了那个孩子。
我知道他有多期待那个孩子,他以为有了那个孩子,帝君就会允他与我相守。
我知道,那场鲛人之乱他想要假意魂飞魄散,与我归隐。
我知道,诛仙台,我跳下的时候他是跟了下来的。
只是,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不是他。
他眼角极轻极轻滑下一丝水痕,滴答坠地。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三百年前焚身之痛都比不得如今满心疮痍。
夜华,三百年了,我居然还是再次爱上你了,只是,这一次,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
他低低重复着这三个字,却不知是对谁说。
……
“你说什么?!”
鬼厉简直不敢相信燕回的诊断,猛然坐起身,一双几可噬人的眼眸盯得燕回冷汗直流。
燕回心中惊骇不比他轻,单膝跪地,
“禀副宗主,属下探的确为滑脉,但属下并非学医之人,许有差错也未可知,不如属下去城外捉一药师来再行诊脉。”
鬼厉沉了脸,手下抓着的床板硬生生折断,听得燕回心跳猛地一停,良久,听见他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你出去吧,这件事……”
“教主偶感风寒,属下明白。”
夜华发觉自己被调虎离山,急匆匆的赶回,刚刚推门进屋,就被迎面而来的噬魂差点刺中,紧跟着就听见鬼厉怒意升腾的声音响起,“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夜华心中咯噔一声,便明了鬼厉已知晓他身怀有孕之事,“你别动怒,对孩……咳,你听我解释。”
鬼厉眼底凝霜,身为男子之躯却如女子一般怀胎让他此刻的情绪处于极端暴躁之中,冷声道,“我不管你到底做了什么,这孩子我绝不会留!”
鬼厉如今性情与之前大不相同,他若真狠心不要这孩子,只怕下一刻就是一碗堕胎药。夜华心顿时提了起来,小心的靠近他,放柔了声音哄道,“都是我的错,你别气……”
“砰”
门被凶狠的关上,夜华尴尬的望了四周一眼,索性坐了下来,神识却时刻护着这一方院子,倏尔无声的笑了。
鬼厉终归是张小凡,他绝不会舍得不要这孩子。
这是,他们的孩子。
一年后。
“喂,他出生之后,应该叫我什么?”
鬼厉一身宽松的青色长袍,侧了脑袋,长发未绾,懒懒的在贵妃榻上晒着日暖,噙了疑惑的语气问身边的人,夜华的手轻轻抚过他刚刚显怀的肚子,眉眼里满是天宫无人见过的温柔神色,他抬手喂了榻上人一颗剥好的水晶葡萄,顺手理了理他落下来的长发,“自然是娘亲了。”
“啪。”
榻上的人对这个答案明显的不满意,圆眸不悦的看着他,夜华失笑,忍不住低头亲了那人一口,
“逗你玩呢,我早就想过了,他自是唤我父君,唤你爹爹的。”
“小凡,他是你我的孩子,我会给他最好的。”
“小凡,我真的很高兴,你愿意为我生下这个孩子。”
第34章 下界
天族太子夜华当众弃婚离去,帝君大怒,责十万天兵前往鬼族捉拿太子,却与半路上遇见气息委顿,几乎将从祥云跌落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在议事殿长跪,坚持不肯再次迎娶青丘帝姬。青丘虽怒不可遏,又兼之帝姬也同样当众悔婚,表白墨渊上神,进退两难之间也只得拂袖而去。
帝君罚夜华下界静思己过,设下屏障于东方终白崖,一百年内不得而出。
青丘与天族拖延了万年的婚约,就此作罢。
……
夜华身后跟着两名天兵,团子紧跟在后面,要哭不哭。
他脸色淡淡,似是并不觉得这一百年的幽闭有何难捱,他无需质疑帝君当年为何骗他,控情不动方不为私,他学了这么些年,却始终堪不破、放不下、舍不得。在帝祖眼中,一个完美的继承人,怎能为情所困?何况,还是困于一名男子。
他俯身摸了摸团子的头,柔声道,
“团子,我已传信给白浅姑姑,你要好好听她的话,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这个孩子,他如珠如宝的呵护长大,如今方知,他并非自己的儿子。
若墨渊不在,他自是不介意继续做他的父君,只是如今,墨渊已醒,他是该回到自己亲生父母身边的。
他的记忆恢复,他从未碰过白浅。
他当年替团子取名阿离,帝祖及父君皆讶异他为何脱口而出的“离”字,他本以为是因为素素,到如今才忆起。
离,是长离。
长离兮,为高洁之琴,为神鸟之灵。
鬼厉分明,也是对那个孩子抱着希冀的。
团子紧拽着他的衣角,司命神君站在远处,神色复杂。
夜华冲他扬手,语气不在意的仿若只是下界游历,
“我又不是下界历劫,你来做什么?”
一贯噙着淡笑的司命此刻也笑不出来,低低唤了一声,
“太子殿下。”
夜华似突地想起了什么,清淡一笑,
“司命,情劫似是记载不准啊,我既是白浅的情劫,本该命定与她相爱,又为何在更早之前便与别人应下,你不是说一人只一次么?”
司命手中折扇一顿,此刻方恍然他的意思,讶声道,
“殿下,我从未告诉过您,情劫双方,定是要相爱的,白浅帝姬的情劫并非您的情劫。”
夜华一愣,听到司命踌躇半响,
“情劫确为一人只此一次,若爱上,便在劫难逃,白浅帝姬的情劫的确本该应在您身上,可是您的情劫早在400年前下界之时就已然开始了。”
“你说什么?”
司命声音轻缓,
“殿下,当年您意外为擎苍鬼君所伤,玉清真王无端有感便曾卜过一卦,纵然您的命格定于天,真王身为四御之一,大略的走向总还是能看出一二的。水天需,坎上乾下,陆之一,是为,遇情。”
“而白浅帝姬于俊疾山本就是应劫而生,却不知何故在后期突兀转了命相,姻缘线极为晦涩,大帝演算数次,却仍旧看不出端倪,只浅浅间,似与七万年前消失的墨渊上神有关,然大帝以为自己推算有误,故不曾告知旁人。”
“而且……”
司命顿了顿,抬眼看了夜华一眼,
夜华握着衣角的手紧了紧,上面的龙纹因他的气泽有些皲裂,“说下去。”
“300年前您历劫归来,原本应归于清明的卦象却偏离了原本的轨道,然紫气满溢,并无大碍,近年来却逐渐混沌,原本清晰的命定红线上无故多了一个结。”
夜华手指无意识般握紧了衣袖,鸦羽轻抖,轻声像是怕惊扰了旁人,“意味着什么?”
“不得善终。”
……
终白崖,终日冰雪覆盖的山崖,烈风阵阵。
一处竹屋,夜华端坐于一片金光之中,闭目调息。
不得善终。
他与鬼厉,本就是不得善终,这天机推演,倒是精准。他们之间,本是命定的红线,阴差阳错,落得如今的结局。
鬼厉那般决绝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若是他看见鬼厉与旁的女子欢好,怕是不会比鬼厉做的好上多少。
夜华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那片金光,神情寂寥。
有仙童在外悄声询问,
“殿下?”
所谓重罚,不过做个面子给旁人看,他是未来的帝君,身上又受了重伤,天宫的仙医都在待命,帝君设下的结界,明为软禁,实则,却是保护。
“取酒来。”
仙童不免犹豫,
“殿下,您身上……”
“无妨,去吧。”
……
殿内昏暗,鬼厉坐在诛仙殿内怔怔出神,外间却突地一阵杂乱,甚至有灵力波动,“怎么了?”
守门的侍童屏息轻声道,
“回教主,有一天族仙童闯入我鬼界,被人捉了,直嚷着要寻您,野狗堂主不敢妄动,却也不敢轻易惊扰,还问教主是否要唤他进来。”
天族?仙童?
“野狗怎得连一个孩童都制不住?”
“那仙童法力虽低,身上的秘术却极为强大,野狗堂主唯恐伤了他,也不敢下重手,因此僵持了些。”
皱了皱眉,
“将他带进来吧,左右不过一个孩子,作这般紧张姿态惹人笑话。”
“是。”
不过片刻,野狗就带着一个孩子进了殿。
那孩子一身白色绣金线短衫,虽身处别族,气度却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