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转轮王。
得到消息还真是快。
鬼厉面色淡淡,
“十殿客气了,本王今日来的目的你方才不是听到了?”
转轮王捋了捋长须,为难不已,
“殿下应当知道,无间是世间至恶之所,不受我冥界管辖,自古以来,只有堕入其中的人神,没有压入其中的,即便是我等阎罗,轻易也是不敢踏入的。”
鬼厉直视着转轮王,神情漠然,眸光却如重压,
“带本王去。”
冥界并非一族,内里混杂多界之魂,虽说入了地府便得心无旁骛,但终究是受天族管束,而极阴桎梏,多偏鬼族。
“殿下,阿鼻之门若开,定然会造成魂体受惊……”
鬼厉冷声打断,
“天帝若降罪,自有我鬼族承担,与你无关。”
转轮王心中担忧之事根本非此,冷汗直流。
无间关乎整个冥界,一旦出了差错,扰乱人间,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可如今来的是鬼厉,传言中太子夜华的心上人,更为重要的是,他是鬼族一人之下的鬼王。
何况,不久之后,极为可能便是鬼君了。
转轮王咬咬牙,语气强硬起来,
“殿下,抱歉,若无天帝之命,我冥界断不能让您肆入无间,请回吧。”
怕是即便有了,他也未必会允许自己进去吧。
鬼厉不受半分影响,手指轻抚过噬魂棍身,语气平和,
“要么你带路,要么,本王今日打进去,十殿,你来选。”
每一个字落下,他身上血刹之气便是浓上一分,一句话说完,已是凝为实质,转轮王身后的引渡使者魂体摇摇欲坠,急忙后退。
转轮王面色阴沉,却想不出阻止之法。
今日是每月例行上天宫之日,冥界轮休做主之人,便只余他一人。他一个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鬼厉的,若真让鬼厉入了阿鼻,谁也说不准会否出现岔子,走失魂体尚算小事。可若是这位不速之客在冥界出了事,鬼族第一个就不会放过自己!
一众引渡之魂已瑟瑟发抖,镣铐相碰之声虚弱无力,显是不支。
他深吸口气,意图作最后的挣扎,
“殿下今日趁我冥界上天之日胁迫于我,未免有失气度!”
若是等十殿聚齐或是等他通传消息,才是真的蠢了。
鬼厉目光冷淡,身上血气半分不弱。
对持无益。
转轮王一甩袍子,声音满是不甘,
“鬼王殿下,请。”
……
竹屋正前,门闭之内,石案玉盘。
夜华莹白的双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思索着下一步该摆在哪里。
院落外,新派下的仙卫叩响了结界。
“殿下,白浅帝姬求见。”
他凝眉,在边缘处落下一子,堵死一枚白。
“让她进来吧。”
“是。”
片刻,“吱呀”一声。
白浅推门而入,并不意外天帝所谓禁足已成为一句空话,入目就是夜华如青松的身姿,容色清淡,眼底是惯常的冷漠。
旁边半盘残棋,黑白玉盒里棋色莹润。
便衬得夜华愈发的秉节持重,远观不得近。
白浅默默打量着他,一想便想多了去。
这个人,大概只会对鬼厉一人展颜罢。
啧,板着个脸也不知累不累,平白糟蹋了跟师傅相似的俊脸。
虽然夜华跟师傅长得像,不过还是师傅好看些,师傅笑起来的模样还没有谁越得过。
白浅自顾自的肯定了自个的认知,极为欣慰自个挑人的眼光,严词拒绝承认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可能。
无声的沉默。
夜华见她盯着自己,便知晓这位姑姑又不知跑马跑去了何处,只得出声提醒。
“帝姬来此,所为何事?”
说到底,他二人之间,自始至终都是不熟悉的。
白浅这才发觉自个又不自觉想到了墨渊身上,尴尬不已,急忙轻咳一声正色道,刻意端出了自个长辈的架子,“老身今日来,所为两桩,这其一,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初青丘刺杀一事?”
鬼厉么?
“自然。”
白浅娥眉微颦,说到正事倒也没了乱七八糟的心思,
“先前我便觉得你二人所述甚为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前不久我才忽得忆起,那傀儡我曾是听闻过的,却不知你可曾查出那傀儡之主?”
夜华心知那是鬼厉的傀儡,却不便明言,
“帝姬有话不妨直说。”
白浅瞧不出他知还是不知,便只得继续道,
“昔日鬼帝与天帝争夺六界主宰之位,仙属天,妖属地,然承继父神之力始终比之母神强上一线,传言中鬼帝为此炼过一样法宝随其主修为可幻化多个□□,我曾听师傅描述过,与你所述形貌颇有类同,而你二人身上所带与傀儡交手的气息,亦有相似之处。”
夜华沉吟片刻,
“许是仿品罢了,若为鬼帝所属,攻击之能断不应那般弱才是。”
白浅摇首,狐眸展出一片波澜,
“我并非担心这个,只是,那法宝似是有限。”
“什么?”
“能炼化者,只有鬼帝亲近之人。”
夜华哑然,片刻道,
“所以帝姬是忧心擎苍?”
他这话里刻意挑出几分反问之意,却知晓也并非不可能。前日他方于床笫间迷糊之际套出,擎苍要鬼厉凭借己身之能夺下鬼君之位,归令不过辅助,却从未真正插手其间。可这对应的,那人却是睡了过去,紧跟着匆忙离去,却是未给自个机会多问。
可这之前的,不像是夺位之意,反倒像是刻意以离镜作为炼石一般。
只是这话却是不能轻易对白浅道出的。
白浅果被这句问得懵了去,便觉自个所想的确多有出奇,赧然一笑,“也对,若是仿制之物,那应当是没什么限制了……”
也就不提了,转而说了另一件事,
“另一件便是团子,帝君不允他随我回青丘。”
夜华点头,
“这事我是知道的,团子他毕竟是……”
这事便尴尬多些了。他与白浅之间并无情意,也不过只得三年相识,虚假的记忆下三年也极为冷淡,实在谈不上熟捻,何况,彼此之间,怕是都隐隐间期盼过,团子,不是二人的孩子。
白浅不惊讶他知道,神色却变了莫名的深邃,
“可是团子若是我的孩子,天帝怎能禁止我见他?”
夜华猛然抬头,
“你说什么?帝祖不许你见团子?”
怎么可能?
白浅也觉得困惑,
“即便你我二人婚约作废,也断没有不许我见团子的理由,夜华,你真的确定,团子,是我的儿子么?那为何他身上没有半分青丘狐的标志?”
外间风雪大作,拍响窗沿。
她的质问如同一桶冰水凌空浇下,正正的冷。
他竟是忽略了这个……
三百年内,他一直以为素素是凡人之躯,乃至东海水晶宫一事方知她是青丘帝姬,却是认知一直未曾反应过来。
不错,白浅当年虽化身凡人,但骨子里的血脉却是明白无误的九尾狐仙族一脉,神族与仙族互通,生下来的团子怎会是半人半神,何况仙身不足?!
而若本该是仙胎,又怎会三年便得以出生?
若非是三年……
夜华心头震惊,涩声道,
“南海那日,我试过你二人的气息,是相融的,若不是亲生,怎可能?”
白浅这才知那日入她体内的金光是团子的气息,双手紧握裙边,忽生希冀之意,“那日你走的过快……”
她话未完,夜华袖间的一只灵蝶却乍得飞出,焦急无比,“殿下,鬼王殿下去了冥界,据说,似是要闯无间地狱!”
什么?!
夜华心下瞬间冰凉:无间哪怕是自己都不敢轻易置身其中,以鬼厉初登上神的修为……该死,他想去抹除素锦么?谁告诉他的?!
屋内一闪,龙威压得白浅胸前闷痛,再抬眼,这间屋子已只余她一人。
如黛弯眉锁,红唇紧抿:鬼厉居然要闯无间地狱?他疯了么!
她转身,九尾乍现,急速飞往昆仑墟,气流动荡震下数只飞鸟:鬼厉绝不能出事!不然,夜华怕是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
阴诡的天色即将消失最后一抹残黄,瑞气腾腾的龙脉有飞禽走兽不安的尖叫。
层层地府,魂体被煞腥之气惊醒,凄厉宛如九幽之火燃烧殆尽。
地狱的业火足以焚尽世间万物。鬼厉手中转着红光凝结成罩,被漆黑的荒火侵蚀又再次加固,毫不迟疑的身影消失在阿鼻入口。
黑洞吞噬,静寂无声之中,可怖难言。
转轮王急促后退,
“方才叫你通知的消息如何了!”
“夜华太子与鬼族此刻应当俱已知晓。”
他深吸口气,
“立即去回禀天帝,鬼王已进入无间地狱!”
“是!”
第46章 觉醒
鬼界。
“令王,我们……”
长影拉出四下瞿然,归令手里紧握着一物,脸色阴晴不定。
……
污秽,凄凉,刑苦,残酷。
人世间所有的字词都形容不出隐藏在杳然深寂里,为憎恶神念所窥探时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自每一处深沉缝隙里透出的凉气与战栗,潜移默化的腐蚀。
佛善归,最苦为无间。
无边无际,仿若万物消逝尽头的无光暗淡,腥风里的死气沉闷混含着千万年来累积而下的怨念,化为不见形体的风刃,黑雷闪烁,冰火雄浑,猩涩瞳孔在阴暗的角落闪烁着贪婪吞噬的光芒。
不具半丝可吸取灵气的地狱,是天道允诺的三界五行恶念之所。
罡风凛冽蚀骨,风雷火雨,一触之间,就足以血肉分离,人魂皆灭。
堕入阿鼻地狱者,除大功德者搭救外,永生永世,无法逃离。
极寒,是不经皮肉直透骨髓的冰冷。
自半空徐徐落下,神识在这里不起丝毫作用。晦暗的波动被无间内特有的屏蔽压制,鬼厉握紧了噬魂,眸底沉着泰然,即便自他进入始,那股被当做食物看待的感觉就萦绕不散。
这里是六界乃至魔域都可称为凶戾之所的地界。
阿鼻附凶灵,非是指一物,而是指混杂而成的可怕神魂。
无神无智,无畏无惧。
无生无死,无灭无毁。
九幽之下为无间。
对立之物相碰撞而出,有光有暗,有名有灭,到了极致者便成就其反。有心至诚便衍生出心之恶。无间生于地府之前,蛮荒之后。曾堕入极凶神魂,而后三尸之气自泥土带出,遂成大局。
而无间所成多带地灵之气。
说来,与鬼族颇有渊源。
传言,鬼帝不服天帝掌阳,与其曾拿无间作赌,赌全身而退。数日后,不知何故在无间内激怒了整间恶念,被赶杀的极为狼狈,千钧一发之际被一男子所救,醒来便到了九幽。
鬼厉心头浮现出这些记载,只觉轶事附会。
鬼帝本就为控阴之主,无间纵然凶狠,于他而言,也有极大把握而退。天帝为控阳之主,怎可能与他赌这个?何况,能与无间对峙者,又怎可能籍籍无名。
天帝风流多情,鬼帝便也逸闻难缺,还真是水火不相容,处处都要比较。
一道亮靛划破漆黑帷幕,鬼厉侧头躲过,一缕长发轻飘飘落下,一瞬便被吞噬。
离身为死,凶魂喜食之物。
他散去多余的想法,心神敛起,目光凝住。
兽魂特有的血腥气,化为骷髅深陷的瞳孔里幽青鬼火,地狱三头犬狰狞的吼叫,四面八方化为实质的风雨席卷而来。
金铁之音在不见光的暗色中作响,刺耳入脑溅起刀刺般的痛楚。
隐身于漆幕中,每一道看似平常的灰芒都是顷刻间夺人性命的天罚,吊诡无光的魔雷和银辉璀璨的天雷聚集降落,以雷霆万钧之势诛杀私闯阿鼻的三界中人!
极凶极狠,毫不留情。
他谨慎更甚,侧身躲过暗处袭来的数道攻击,刺着繁复暗纹的短衫被劲风划破一道裂口,渗出鲜血。
他心里清楚,自己体内的生气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就如同北斗一般耀眼,落在不具认知的戾魂群,便如羊送入虎口,纵使羊再厉害,也撑不过多久。可无论如何,要找到素锦,就只能硬闯了!
桀桀桀声在铁墙深处响起,铁蛇铁狗口中吐出无尽火焰,削铁如泥的风刃,轰然炸裂的雷电,红舌挥舞的焚火,恣睢暴戾的阴魂、魔音灌耳的尖泣。
摧人心魂的万千攻击,一触即发!
“唔。”
鬼厉闷哼一声,嘴角流下一丝血痕,胸前被一击来不及躲过的雷光击穿,鲜红霎时喷涌。
他目光岑寂,似冻住的雪池般清透镇定,噬魂挥舞成圈,将他包围其中,密不透风的攻击却仍然无视距离突兀而来,不留一丝喘息。
不过眨眼,身上便多处破损。
大意了,这无间果真名不虚传,比之记载中还要艰难上几分。
但既然到了这里,断没有退出去的道理!
鬼厉深吸一口气,压□□内隐隐作痛的伤势,身上原本覆盖的丹光突收,金青两光自体表大放,两手同时捏诀,心神一分为二,神色庄重肃穆,额间一抹艳痕闪过又极快消失。
佛光不到之处,那就引佛而出!
“啊啊啊”
藏在阴暗处的鬼体凄厉叫起,粘稠戾气起始,蔓延无际。梵音阵阵成放射以他为中心撑起绮丽繁复的佛文,复而又被隐隐压制。
鬼厉神色不变,眼底忌惮之色却是更浓了些。
即便身兼多家功法,但他始终并非佛祖座下真传,凭借鬼族之体和虚拟佛气难以压制这无间的鬼气,心底估算大约只能撑得过一时片刻。如若到了时辰还不能出去,怕是真的,要命丧于此。
要快!
素锦的魂体,到底在哪里!
……
“太子殿下,您不能进去!”
转轮王面带冷汗,低头不敢直视夜华冰冷如刀的眼神。
数年不见,太子殿下身上的威压竟似是更强了。
“鬼厉在哪?”
冷语冰人,激得转轮王身上一抖,咬牙道,
“鬼教主,不在冥界。”
“铮”
青冥剑出鞘,剑身感应冥界鬼息自动放出龙气,霎时在冥界引起一阵鬼哭狼嚎,剑尖遥遥指向转轮王,若是司命在此定会发觉夜华威胁人的姿态跟鬼厉竟如出一撤。
“你敢骗本君?!”
转轮王周身灭凉:夜华身上的寒气之深乃是这万年来仅见!
可是鬼王教理应是最早得知的,为何到了此时竟还未来人?而传来的消息竟是不加阻止。可这位太子既来,怕是天族的人也快要到了……
天帝要自己回报,可鬼族的态度……到底有几分把握?
拖还是不拖?
他这厢还在犹豫不决,夜华却已不耐:鬼厉在无间多呆一刻,危险就多一分,一剑击出,转轮王及身后冥界鬼侍皆被弹开,“太子殿下!”
夜华的身影已经朝着无间急速掠去。
转轮王吐出一口乌血,挡下追去的众魂,
“别去,速去通知……”
话未说完,冥界入口处又是一阵晃动。一袍紫衫现身,出自上古的神祇之气登时散开,迫得周遭鬼怪俱是瑟瑟发抖。
转轮王大惊失色:自个可未曾派人去昆仑墟啊!
昆仑墟一动,说不准有多少人得到了消息……
这到底是好,还是坏?
墨渊并未多言,闭目一感知,便追着夜华气息而去,他身后,白浅素裙悄然堵住了冥界入口,“转轮王,得罪了,我这师傅有交代,今日怕是你们暂时不能通禀天帝了。”
转轮王既惊又怒,却也知不是白浅的对手,只得聚集起身边鬼卫,尽力远离了九幽。
墨渊上神既然来了,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范畴了。
冥界之门缓缓闭拢,掩盖了外面一闪而过的黑袍。
转轮王心神一动,往后退了数步。
白浅手握团扇面色淡然,心底却绷紧了一根弦。
他二人方才恰巧撞见有冥界之人上天,这事多半跟天帝脱不了干系,却不知,天帝到底引鬼厉来这无间做什么?
奇怪,为何连夜华都得到了消息,天帝处却慢了半步。
……
一片如叠加挤破的浓暗,漂着说不出的古怪馥郁。浊恶之物步步紧逼,强行幻化而出的佛光摇摇欲坠,边缘暗淡。猩红或幽绿的浮光藏身于不远处,风火雷电交响,每一道攻击都带着侵蚀人心的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