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华冷淡点头,开口,
“不知仙君到此所为何事?”
他态度理所当然的仿似这冥界入口是他紫宸殿门一般。
腾蛇一愣,将方才所喊复述了一遍,只见夜华眯了眯眼,干脆回绝,“抱歉,内子伤重昏迷,怕是不能随仙君回天复命。”
腾蛇尖头脑袋还没转过来,下意识回到,
“臣并非指太子妃,是……不对,殿下何时成婚了?”
旁边的白浅差点笑出声:不成想天帝手下竟还有这般迟钝的传信官。本是凝重的气氛这般一来倒像是日常叙话。夜华好整以暇的等着腾蛇恍然而后涨红了脸,呐呐半天说不出话,一时之间,竟有些好笑。
腾蛇反应过来,困窘道,
“这……殿下勿要顽笑,为难于小神,小神亦是奉命行事,还望殿下行个方便。”
夜华摇首,护着怀中人的手臂却是稳当的紧,
“本君非是顽笑,内子无知误闯无间差点殒身其间,此刻自是无法登天。”
这六界之内,有胆量公然诽谤鬼王殿下无知的神仙,怕是也只有您了……
腾蛇干笑:帝君只命自个下界捉拿鬼王,却并未说清太子殿下,墨渊上神乃至白浅帝姬均在,太子殿下怀中更是如珠似宝的护着要捉拿之人,这如今最热门的四大神族八卦人物凑到了一起,若非地处孤魂之所,耳旁阴气森森不绝,他都要险些以为这是刚刚上演了一出爱恨情仇的戏码……
暗自叫苦,早知如此,他便调用天兵来此了,此刻可真是进退两难……
腾蛇一时不得言,身后杏黄旗迎风而动,未有凶戾仍不可小觑.夜华三人心底亦不敢掉以轻心。
默立无声间,天际灵气舒尔席卷,悠悠低鸣远在万里之上这一瞬却好似近在耳边,浩荡威严。
主宰之力,可定沧澜!
天帝并未现身,不过一声轻哼,压迫之势已如泰山压顶一般,轰然于凌云,“夜华,你阻拦腾蛇,是想抗命么?”
夜华心知天帝此刻并非尊身降临,稍稍松了一口气,
“孙儿自不敢违令,只鬼王如今有伤,怕是难以领罚。”
天帝自不会被这等理由说服,自高空而出的声音无怒无喜,“鬼厉擅闯无间地狱,打伤鬼差,搅得人间魂体大乱,纵他是鬼族鬼王,如今已涉及冥族,论规矩,无论如何,皆须给十殿阎罗一个交代。”
他话中刻意未提素锦之事,想必亦是不愿声张,而既不愿声张……
帝祖未感知出来!
夜华心中得了结论,扬声沉稳又刻意带出焦急,
“回禀帝君,鬼厉如今重伤昏迷,急需医治,冥界走失孤魂我已派人前往人间拘捕,还望帝祖暂时容孙儿带他回去疗伤,稍后孙儿自会回天替他领罚!”
天帝冷哼,如滚滚长雷在云层炸响,一字一词平仄无情,“错已铸,令已下,勿论今日你同样扰乱冥界,单你私出禁闭之地一事,亦需作出重惩。”
紫霄覆满乌灰,旗面涨开狂风起,风沙乱,吹动下方数人衣袂扬起几乎遮了视线。
躲于冥界门内偷听的转轮王不由腹诽:说到底,太子终究为帝君亲孙,那禁闭明眼人早知是个空架子,好让青丘一族面子上过得去罢了,哪里会真的重惩于太子。
旁边立着的白浅似也想到了这层,神色不免些微古怪,暗自牵了墨渊的手,眼神乱瞟,又闻夜华声音坚决,“孙儿自知违令,绝不会逃避,只望帝祖允我所请。”
天帝甚为头疼,夜华眼中的执拗一览无余,
“你以何身份替他领罚?”
夜华听出松动之意,跪地,
“孙儿日前便与鬼厉行了三拜之礼,他既为我妻,我自该替他受罚。”
胡说八道!
天帝万万料不到竟是这么个答案,拂袖而起,半响没了声音。
腾蛇好半天才从这个禁咒般的消息中清醒过来,却又等不到天帝命令,蛇头蛇尾上的花纹都显得迷茫。
夜华已掸了衣摆站起,镇定自若,
“劳烦仙君多跑一趟,内子伤重,就不多留了。”
“.……殿下客气了,鬼王殿……太子妃伤势要紧,殿下请!”
似是被这个称呼取悦,夜华轻笑一声,化作流光消失。
腾蛇摆了一下尾巴,也无可奈何般去了。
云散,风止,苍白色。
此地转眼便恢复了静寂,幽寒落,冥界居于地底之下,这上方却也暖不得哪里。
参天榕树后现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漆黑蛛,眨眼便化了人形。
归令翻手,手中一绯红水珠之内,一缕安然的漆黑灵泽。
他抬眼望着腾蛇消失的云间,疑惑不解:方才这气泽分明有了动荡,怎得忽然又如之前一般?既是入了无间,那殿下到底是苏醒了还是没有?
天族未曾带走鬼厉……
难不成,竟还是未到时候么?
他得不出答案,便只得按捺下心底的忧虑,步伐一转,却是站在了冥界之口。
门,悄然开了。
第48章 鬼莲
诛仙殿静寂无人,燕回派人封了殿门,不许任何人出入。行至内殿,夜华指风扫开屋门,墨渊随之进入,门闭。
墨渊紧锁眉头,
“他气息被封,天帝隔了水镜只能探查出他被至阴侵蚀,应是瞒了过去,否则怕是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你二人。”
说罢又瞥了他一眼,
“你倒是聪明,竟然拿三拜之约来做理由。”
神族的三拜之约不同于人间,乃真正的天地之约,三拜为盟得天道为证,从此缔约之人若要解除,便得付出极大的代价。这便是为何神族不得轻易离弃的缘由。
天帝不过只余夜华一个继承者,夜华若当真同鬼厉缔了婚,鬼厉若出事他亦会受其牵扯,天帝自然要先行去查夜华所言是否为真。
夜华小心的将鬼厉放置在床上,沉声道,
“帝祖需坐镇紫薇恒,未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现身,我的话蒙骗不得多久,他查明之后定会再寻鬼厉上天一探究竟,时间不多,开始吧。”
墨渊行至床前,知他心意已决,未再开口,掌心悄然现出三十六根封魄针。
元宫,华盖,上下血海……
鬼厉昏迷之中仍能感觉剧痛,闷哼一声,额上渗出细密冷汗,墨渊喝道,“抓稳他,他此刻醒不过来,一旦乱动,气血倒流于他修为有损!”
夜华眼底凝重,两手伸出,迅若闪电般点在鬼厉手腕,似有万钧之力压制下鬼厉挣扎动作,不料对方本能过甚,挣扎之势愈发强劲,墨渊皱眉夜华未免太心疼了些,眼前一晃,对方却已俯身覆上鬼厉的唇,本在自发运气抵抗的人似是察觉安抚之意,周身血气渐渐平息,绷紧的身躯亦松弛下来。
“……咳”
墨渊轻咳一声,得不到一个眼神关注,只得憋气牙痒痒的继续手上动作,只觉现在的小辈神仙真是百无禁忌!也不知父神怎得就生出了这般不知羞的儿子!
不知过了多久,门砰然打开,墨渊黑了一张与夜华极为相似的俊颜走出。亲眼目睹一张跟自己八分相像的脸在自个费心劳力之时,与一名男子缠绵,纵是经历了无数神族轶事,看惯了风月亦不少风月,墨渊此刻的心情,仍是,不可描述,恩,不可描述……
日渐西斜,琉璃瓦涂了釉色,眨眼便过两个时辰。
夜华被嘱咐去煮七味楮离用于给鬼厉服用,屋内静了片刻,楠木窗框雕了葫芦,墨渊手掌贴过去,望见窗外一片空寂,“既是醒了又何必装睡呢?”
紧闭的双眸睁开,鬼厉侧了一下头,喉中因气血尚未通畅的缘故不免低哑,“果真瞒不过墨渊上神。”
墨渊转身,打量着他,意味不明道,
“阿鼻都闯过了,这时候装睡做什么?”
鬼厉撑着身子起来,半靠于绣蝶长枕,闻言神色窘迫,不自然道,“……我担心,他骂我……”
“……”
夜华推门而入,入眼的便是墨渊盯着鬼厉,向来和煦的脸上是一股莫名的古怪,而鬼厉亦由他打量,神态慵然。
他微不可查的皱眉,走过去坐上床沿,将手中的白瓷汤匙递给床上人,另一只手替鬼厉拉好起褶的领口。
墨渊默默看完了全程流云流水而透着占有欲的动作,一推门,走了,华贵的紫袍不怜惜的在门上刮出了声响。
他果真不该心软!
且不论出了门的墨渊上神如何憋屈,屋内的二人却是半分影响未受。
鬼厉乖乖捧着碗,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着,借着碗里汤面偷望着有一下没一下玩着自己须发的夜华。
眉尾长近入鬓,如玉雕出的细腻锋利,睫似蝶翼染了一层光。
常言沉默是金,大约便是因为越是沉默之人越显得高深莫测。
特别是夜华这种,说话间都时常一句话上下翻着数个意思的,这一闭口不言,屋内便愈发的有压迫感。
眼见着碗里半满的补汤磨磨蹭蹭下去了大半,液面从大圆缩了又缩,旁边沉默的龙还顶着俊美的人皮姿态端庄,如点漆的黑瞳里明显是在酝酿怒气。
鬼厉觉得脉搏突突的跳,赶在夜华开口前软了声音,
“我困。”
“……”
眼角不绷紧时,鬼厉的容貌就易显出软糯感来,何况他此刻也是实打实的疲惫,不自觉的染了半瞳迷蒙。
如过了绀香后又出的琼琚一般。
夜华神情明显滞了一下,半张的口又合了去,手顺势给他掖了被子,“睡吧,我在。”
这话出口就是暂时不会寻他麻烦了,鬼厉暗地里松了口气,阖上了眼睛。
夜华撑着头,从额发扫到软嫩双唇,目色似倒入了一潭水墨。
随后,耳侧所闻的浅浅呼吸已十分均匀,他抬手拉下了帷帐,悄无声息的踏出了门,心思不定:莲绮为鬼后,而归令想来是知晓鬼厉身份的,那这诛仙殿定然存着相关的简牍……
他步子未停,径直拐过了廊心。
诛仙殿内留职的不过是燕回的手下,他一路寻来也无人敢阻,须臾后便寻到了要找的东西。
架几案并书橱码着玉简,书蔸里随意散着几卷生宣,木窗挂了几串珠,隔了鬼族的洇湿。
“……鬼莲之能,可拢天地之气,聚魂护灵,寻破碎之魂,养未明之灵。传言其首莲,可逆死生,断轮回,于浮尘之中拢碎魂,承继东皇太一整肃修补之力,为其缔结之物,得盛宠,却自幼难得踪迹。”
他翻看着手中的典籍,眸光深沉。
半掩的门扉开了,漏入了半阙凉。
夜华步出书屋,循着气泽找到正在出神的墨渊,开口直问,“哥,白浅呢?”
提到白浅,墨渊本就柔和的眉眼愈发的温和起来,提到也算是自个弟子的离镜一带而过,“她不愿来鬼族看见不想见的人,想来是回了青丘吧,怎么?”
青丘离鬼族算不得近,天宫的旨意却已经下了。
罢了,已无必要去问了。
“没什么,哥,你跟莲绮的封印之术谁更强一些?”
墨渊凉丝丝的撇他,
“母神统共不过教过三个神胎:鬼辛、莲绮与我,其中鬼辛是真正承力之人,他的封印之力为最强,而莲绮却是成物于东皇,于封印一途是不及我的。”
“那……”
“母神封印之术乃造化之术,连东华上神都不易辨出,何况观他表现,应当是昏迷之后的事皆是不知,我保证你那‘内子’定会平安无恙,你可满意?”
夜华淡然点头,补充道,
“还是你弟媳。”
墨渊噎了一下,低笑,
“我倒是还真不敢当着他面称呼一声‘弟媳’,三百余年掌控整个鬼族,夜华,他的手段可比你狠多了。”
夜华扬眉,平铺直叙,
“他入鬼王宗之时,我也在。”
墨渊“咳”了一声,转了脸:这是在炫耀自个的徒弟有成的意思?
他似是摇首,张口却转念换了一句话,
“夜华,莲绮是以全部神力化作了封印,我虽封住了他的气息,但他的血脉之力已醒,你切要注意,务必别让他觉察,不然以他的聪智……”
夜华知他所忧,颔首应声,
“有我在,绝不会让他察觉。”
……
数个时辰后,弥罗宫通明大殿。
“孙儿参加帝祖。”
“鬼族鬼厉见过天帝。”
台下站立行礼的二人,俱是玄袍乌发,一尊贵稳重,一漠然冷淡,承受着神识的探查也安之若素。
高台之上自天帝身上传出的威压极重,所谓以万物为刍狗,一叶一草,一花一木,一人一神,一魔一魂,俱是无差。然而这是于冥冥而言,而非生灵。
鬼厉闷哼一声,险些被不打招呼便加重的威压压倒,咬牙顶着身上如重山突至的难过,如身入沼泽,心知这是天帝故意为之,他历来傲然,心志倔强坚定,亦不作抵抗,单凭其身强抗,竟也生生稳住了身形。却下一瞬被一把拽入一人怀中,背上一轻已被细密护于夜华包围之中。
夜华不出声,护紧鬼厉,一人承受下所有威压,一双眸子幽幽的对上天帝,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何为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
天帝心中堵得不轻,一甩袖,满殿的压抑散去,转身道,“鬼厉私闯冥界,累其丢失魂魄七百余条……”
一语未落,夜华淡然打断,
“禀帝祖,魂魄已于昨夜辰时尽皆缉回,一条不少。”
不知是否是错觉,一条不少这四个字似被刻意强调,话中袒护之意再无法更显而易见,鬼厉余光清楚瞥见殿椅旁随侍的童子捂嘴一笑……
“……打伤鬼差”
“禀帝祖,转轮王为我所伤,鬼厉未曾出手伤及冥族使者。”
“搅乱冥界……”
“禀帝祖……”
“禀帝君,鬼厉自知犯下大错,愿接受惩治!”
脸上烧的实在忍不下去,鬼厉抢先一步答话,立即感受到两双眼睛的注视,夜华似是无奈叹口气,停了申辩,直接道,“孙儿愿替他受罚。”
鬼厉瞥他一眼,摇首正色,
“我一人之事一人承责,绝无二言。”
天帝静了半响终是寻不到话开口,最终怫然而起。
“鬼族鬼王、太子夜华私扰冥界,各自领雷池三十道,后太子夜华,无视禁令,罚其下界渡厄,修得功德十万方可回天!”
“孙儿(鬼厉)领命。”
相叠的脚步远去,夹杂着不清晰的几句耳语,不久便响起了雷音。
一竹青袍俊雅男子步入,俯身行礼,
“父帝。”
天帝转身,目光落下来,竟有一抹惘然,
“错儿,你觉得他会是么?”
央错实则与夜华并无多少相似之处,面容温软,一望便知是性格文弱之人,一双色浅的眸子却极为清明,透着几丝心如止水的平静。
央错乃天帝第一个儿子,与墨渊同岁,自出生起便跟着天帝,受多方教导,怎可能真如传言一般软弱?
入眼的,便皆如云烟。知晓一切而从不出口,是软弱也是智慧,能做到这一点的,放眼四海也寻不出几个。
央错善简,桑籍刚烈,连宋通透。
“父帝既然做了惩处,想来也是未查探出异状吧?”
天帝微微颔首,眼底的神情说不出是什么。
“夜华拿物盖了他的伤势,天亦未有刑罚之动,素锦欠他的不应当如此之多才对。”
真正说起来,三个儿子里,天帝最为疼爱的其实是大儿子,护他远离是非,保他一世平和。
而夜华深爱鬼厉,央错自然偏心了些,思索开口,
“鬼族一直有传言,那鬼厉乃擎苍的儿子,半灵体的话有如今这个结果也未必不妥,比起来鬼厉是鬼帝之子,儿臣倒更为相信他是擎苍之子。”
天帝默了片刻,眉目里却似苍老了几分,
“夜华用情过甚,却是半分不随你。”
央错与夜华的母妃不过相敬如宾,自然谈不得用情。
阶下立着的人温和平淡,似是随意而言又似意有所指,
“父帝,你也曾教导儿臣要诚心以爱,如今却视情为凶。”
天帝金瞳里飞快的闪过一丝痛意,却并未出声,也未斥责他的无礼,只殿中又压抑上一分。
央错扬唇,低声坚持,
“父帝,夜华并非旁人,也不是每个神都会丧身于情。”
这句话弦外之音甚重,似是落针一般直刺人心。
雷鸣之声停了,雷罚想必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