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殿下这是梦见了哪个红颜知己的意思?”
鬼厉低低笑了,再一晃便已脱出了被困的处境。坦然诚恳,明明是稍显冰凉的语气却怎么听怎么让人心里像被小虫爬过一般,“红颜知己没有,倒是有一位石榴美人。你既然自幼聪慧,那就自个猜吧。”
“……”
这是报复自己前几日说让他猜的了。
夜华盯着门框叹了口气,心里头想着也许是该去找个神仙请教请教,要一个能困住跟自己修为差不离的内子的法子。
他兀自想着,旁边屋内跳出了揉着眼睛打哈欠,一脸迷糊的团子,跑了过来,清脆的奶音湿漉漉一般透着馋,“石榴,哪里有石榴?”
夜华扶额自家儿子的注意力,传音给鬼厉,
“再被你这般养下去,吃成一条小肥龙怕是要飞不动了。”
“……”
鬼厉轻咳一声,弯腰抱起团子,
“想吃么?”
团子用力点着头,随手扎的朝天揪一晃一晃的惹人心喜。夜华不待这二人下一句话,转身“懂事”的去寻石榴了。
怜着丹若裙,步惊满堂春。
着了墨色长衫,推门而出,皂靴落地无声。离了结界,浓秋,叶落整街。他眸底的暖意刹那间荡然无存。
石榴色,鬼莲红。
第56章 过年
过了午时开张,不救阳寿已尽之人,不救命中应劫之人,不救因果报应之人,偶有阴祟便趁夜悄悄除了。各界忙碌如往常,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夜华与鬼厉在此,虽说是受罚下界,偶经此地的神仙却也一时间多了不少。神仙有,妖鬼有。多了,就谁都不打眼了。这日子过了又过,也似是蒙蒙浮生,不知几何。一来二往,这阊阖城竟成了百里内最为平静之所。无甚大事,悄然便辗转到了年关。
神仙是不过年的,一年周转十二,于神族眼中比之一瞬错不了多少,一桩事查问一趟说不准便要废去数月数年时光。各司其职者众,倘若真如人间一般年年折腾,却是要见天的忙了。众仙筵席又多,从论经讲道到喝酒饮乐样样不落,天宫亦不时聚宴,三个人都是过惯了的,只头一次似是有阖家之感,心底便难得多出几分期待。
炮竹声自清晨起便在外街上噼啪不断,夹偶也有伶人唱曲声,时断时续的传来。这是自娱之日,不必接客,23 往日冶容诲淫,这天也素妆淡裳,便似是连风尘里都多出了真心,唱的欢喜。
室内热气未散。鬼厉仰面躺在床上,散了神识,轻易便望见远处深山庙里的场景:香雾缭绕,焚火旺盛。传说西域以外有刻着石头经文的转经筒,这里却是难见的。而大殿之内,镀金的千相菩萨面带微笑,接受着信徒虔诚的跪拜。
“浮生蟪蛄,朝菌不辍,却不知那西天日日讲经,又何来时间得以谛听人间?”
夜华方醒,动了手臂揽过他,埋头在他脖颈清醒了一阵,仍是迷迷糊糊,“西天听不到,日后你成了帝后去听也一样。”
发丝滑至敏感的喉部,鬼厉不自在的偏了半首,可床再大亦非屋子,偏不到哪里去,左右仍是在夜华怀抱中,躲不开轻微骚扰。乱蹭的后果不良,他下意识选择了咬住夜华的唇,一会儿松了,“待你继位天帝,这六界河山可是有的忙了。”
他心底生出感慨:这是夜华的,六界河山。
夜华舔过被他咬出的痕迹,睁开眼,调笑道,
“左右你也是惯于打理的,不过常言后宫不得干政,我想你是绝不会囿于方寸的,日后说不准会被哪个顽固的老神仙给弹劾了去。”
人间的规矩还真是大多从别界学来的……鬼厉斜睨他一眼,乌漆漆的眸子散着碎光,“我不干政,你一个人做就好。”
夜华侧过脸,半带玩笑又无比认真,
“那可不行,我还想偷个盛世逍遥,伴夫人才好。”
砌雪乱比长情,人人这一生想要的,说来都是一样的。衾被生暖,鬼厉抵唇,想到了什么一般随意问道,“曾经的帝后也是因为这个不常出天宫的么?”
帝后么?闻言夜华沉吟了会,反而说了连宋,
“各界都说,我三叔是随了帝祖的。”
连宋风流成性,各界熟稔不已可谓无人不晓。后宫干涉与否,无非是前宫里做主的允不允诺罢了。鬼厉了然,“一位天后,数位天妃,传闻天帝早些年更是常去别界纵情,可三位殿下都只天后一宫所出,也算是难得。”
夜华“嗯”了一声,这时候想着总算是身为孙子辈还是要解释上几分,也不避讳什么,“帝祖早些年的确常去各界,但实来并未带回过哪位仙子,现在的宫妃与帝祖母都是差不多的。后宫与空置无益。”
鬼厉眼底诧异一闪而过。夜华看他神情,伸手搭在他腰上,低声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鬼厉慢吞吞的抬眼看他,
“大殿下宫内似是也有数位嫔妃?天帝风流若是你天族一脉相承,与你之间我自然要……”
“犹豫”二字还未出口,夜华似笑非笑,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你要自比秦香莲?可若那宰相小姐不是你,纵然为夫是陈世美,也只会做柳下惠。”
鬼厉白了他一眼,已然对此人的面皮无话可说。夜华看了他一会儿,喟叹出声,“都说那五彩鸟为天命所归,可我有,自然也有旁人有,算什么征兆呢?这三百年之后,有时候,我只想带着你与团子,寻一个隐居之所也好。”
鬼厉想了一下夜华居于仙岛或是林间,闲来垂钓的样子,抿唇的弧度晃了晃又敛起,“可我觉得,再无人能比你更适合管束这六界了。”
雨过既成天青,仰首可望蔚蓝,一句天生,有时无可奈何。
夜华听得懂。这不过有感而发,心底也知那是不可能的,何况这人并非桑籍,不会做出那等罔顾各方之事。爱与责,权衡之下,一笔里总要写出一个抉择来。他倏地凑过去,在那两片润泽上啄了一下,墨一般的睛,印着人影,“那夫人答应为夫,永远在为夫身边可好?”
鬼厉眯了眼,手肘撑着床居高临下,单手挑起夜华下巴,不怀好意,“看来太子殿下是不太知晓,夫人是个什么意思?”
不追究之前的未来帝后的称呼反倒耿耿于怀于“夫人”……
夜华收回手撑在脑后。狭长的眼尾,削薄的唇。晨起的声音还掺杂了微哑,清越低沉的男声,回荡在一床之内分外撩拨心弦。听得鬼厉心头一颤,“我才疏学浅比不得教主学富五车,那不如教主教教我?”
二人寝衣单薄凌乱,雪白长衫缠在一处。身下的铺陈的秋香色繁盛如花,顶上弯弯绕绕的银勾,如展翅欲飞的胡蝶。鬼厉一低头,床笫间的吻缠绵凶猛。
“父君你们在干嘛?”
一个吻还未结束,一声童音惊开两人。齐刷刷往床边看去,只见鸦青围障里钻进来一个小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无辜得紧。
随后,天族三百岁的小天孙,何其幸哉一般,观摩到了天族太子与鬼族鬼王,难得一见的尴尬神色。
红了白,白了红。爹爹跟父君的脸会变色呢!阿离觉得很有趣,此后不时爬床自是日后的事。此刻鬼厉与夜华四目相对,落得无奈一笑,岔开话题,“阿离,昨日你三爷爷传信说,阊阖快下雪了。”
连宋掌管四海,这一区气候自然是清楚的。小孩子迅速被转移了注意力,从扒着的床边跳下去,“那我要堆一个好大的雪人!”
“……好。”
没几日后,这北城就真的落了大雪。
元月里,晨曦微启,门外便已积了尺厚的鹅毛。他这一家生得好,平时亦是待人妥帖,虽不亲近仍是有不少邻坊送了桃符、对子过来,积着积着倒也是林林总总堆满了一张八仙桌,做工且不说精致或粗糙。那红艳艳的簇尖一眼望过去,妥妥当当的,是明亮的很。
鬼厉颠起一贴神荼,不知是贴还是不贴,思索片刻仍是放弃了,随手丢给一旁望着的团子去玩。
虚黄带走鱼白,也就到了午膳。
透了光的庖房里,木板上新切好的九孔藕连成一线,青冥剑斩妖除魔是一把好剑,搁在这烟火里亦是咔咔利落,只见那番仔薯在半空中抛了一下,落下来就成了一朵乳黄色的莲。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排莲就整齐摆在泛光的剑身上,嗖一声飞到鬼厉身边。
检阅的鬼王大工头捏着手里极富赏玩价值的番仔,一双凉丝丝的眸子不带情绪的瞄了一眼青冥剑。青冥剑别的不提,感知危险的本能却是旁的难以企及,立即嗡嗡响着,往夜华处缩了一下。可夜华忙着处理此地山神送来的灵兽,顾不得理会它。它周身散着的金光都可怜巴巴的淡了些,随后老老实实的按照要求切了片。至于待到日后,青冥剑灵凝了实体出来,还不时跟底下新出的神器炫耀这事也就不多提了。
一把曾被用来切菜的神器,不用说也是不多见的。
这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门口蓦得传来团子好奇的声音,“爹爹,你在做什么……”
鬼厉腰间系了蔽膝,修长的手指上蘸了满满的面粉,闻言抬头,神色间难得混杂着困窘,“人间过年是要做水娇角的,此地又与我曾见过的不大相同,我从未包过,卖相上……”
拌好的馅料,擀好的圆面,这成品……
团子纠结的望了一眼旁边圆台上鼓囊囊的娇角,再望了一眼鬼厉手下被面粉扑满的噬魂,似乎恍惚能看见杀戮四方的炼魂之物此刻冷着一张脸的模样……
青冥剑半分不随夜华冷淡庄重,可噬魂却一看便知是鬼厉的东西。
其实……白乎乎的还比平日好看些。
算了,爹爹喜欢就好……
他心安理得的扯了一片云腿,便跑出去了。
包着包着,鬼厉似是想起了什么,手心朝上聚拢周圈,便形成一片雾蒙蒙的水镜,随后清晰现出燕回的脸,响起一句,“教主。”
鬼厉停了手中的动作,在燕回听来便知是温和,
“恩,碧瑶呢?上次你不说她大约是这月生产么?如何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欢快的青冥剑正好把半篮子拙骨羊搅碎,端正的拖到他手边,哼咛的像是求先生表扬的学生,而噬魂自动自发的将团好的面团抻平裹住陷,娴熟而认真。一只晕头转向的胖墩墩的兔子,从一旁坐在矮凳上的夜华脚边的竹笼里跳出,被噬魂散出的血气一惊蹦到了水镜之前,水汪汪如红玛瑙一般,赶巧对上了燕回的眼睛……
这大抵是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了。浓浓的凡俗成家气息。
燕回嘴角蹦了几下,忍不住四顾了冷清的鬼王殿,开始质疑先前对归令传的话会否出了错。
轻咳一声,他目光四瞟,压下心里的不可思议,努力正色,“孩子的动静已是愈发大,估计便是这几天了,还请……”
话还未落地,外头便传来一阵惊慌失措凳翻门推的声响,“副教主,碧瑶夫人腹痛了!”
什么?!
水镜怦然一声,内里便只余空荡荡的屋子。
鬼厉从入了鬼王教以来还真从未被下属先行抛下过……默然片刻,扬手散去水镜,他对旁边专注手中灵兽肉的夜华开了口,“女子怀孕腹痛实属正常,燕回也太小心了些。”
刚感叹完,脸上便传来一阵湿润,好端端坐着的人低低一笑,“你忘了,当年,我比他还要小心。”
一身修为拿来偷香窃玉,也不知教他的诸位神仙是个什么心情。鬼厉被这句话噎住,扭脸添了一葫芦雪花粉,揉了会方反应过来。噬魂裹着面粉敲了夜华一头一脸,“你才是女人!”
夜华闷笑,转眼鬼厉脸上便也多出几个白点。
满屋子的蓬蓬粉尘,交手间还真是别开生面的恩爱,这个话题便无法继续下去了……
屋檐下的灵鹊十分机灵,早早的便是筑了巢,寒冬腊月里有他二人不自觉的仙力护持,展翅开也似是通了人性,此刻叽叽喳喳叫着添了春一般。
从各家各户飘出的年夜饭的香味渐次浓厚。炊烟散,星熠醇,烟火嗖一声窜上天,砰的声响似是木材爆裂偏又多出股硫磺味。
院内檐下随了凡间规矩挂起红灯笼,又燃了几文钱一把的朱红长烛,蜡泪浅浅埋了灯芯,在门两侧照亮寸圆,光很薄,便带出一丝氤氲来,衬着满院胧光倒也恍惚似是祥和。
团子被土地仙护着不知去了哪里游玩。皓月当空,如沐松林,夜华端坐古琴之前,十指翻飞,手下泠然泄出一曲,神色落处是染了半边月光的鬼厉。
风过琴动,长安于眠。
鬼厉冲他轻勾唇角,身后乍然升起一朵烟云,五彩斑斓。
曲罢,一杯春山便到了眼前。茶汤泡的浓了,色泽深却清透,杯面袅袅热雾遮掩了对面人的神情。
夜华顿了顿,饮了下去。茶香在唇齿半流,
“这是什么茶?”
鬼厉拂开一片琼玉,吹了口气,
“‘合味’。”
合味,合别者,则无味。
夜华看了一眼杯底残青,未出声。
从不远处的皇宫内传出撞钟声,这一年,便是过了。
鬼厉偏头一笑,一字一顿似是盟誓,
“除非你再次忘了我,不然我绝不会离开。”
夜华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早上的问题,唇边泄出一笑。片刻,满院灯笼皆是灭了。
门前的红烛无声燃了一夜。
……
冥界里。
虚无酿成不透光的漆黑,如卵隔出一片隐秘之地来。中央一口水池鼓荡不休,一人面目身形掩盖在长袍之下,露出一双复瞳凝重悠悠。
有团团光点自虚无上方坠下,挨个化入水池。池中不知名的澄清液体似是沸腾,咕噜噜冒出灰色的水汽,溢出池子边缘,飘忽上下,似是迫切等待着什么,又似是想要去寻找谁。
那人目露希冀般望着团团光点,细看之下,那不足指长的光团竟是一个个人或兽的虚影,正是各界失踪的魂魄!
挣扎的人妖,低吼的神兽,却均囿于未知的压迫,无力落入下方不见底的深潭。
“快了,快了。”
那人喃喃的絮语,眸中希冀之色愈发璀璨。等待不久,那池内吞入了全部光团后,一朵硕大无比的鬼莲自池水中央长出。艳红胜血无杂色,莲瓣薄如蝉翼,颗颗剔透水珠顺着莲身滑落,溅起一蓬蓬水雾。莲心摇曳生姿,无风而动,华丽似裙,恍若神女在惊鸿一舞。
聚魂,养身。
那人急忙跪地,未敢直视。
这景象甚为怪异,又美到了极点。鬼莲舒展,花瓣之上浮现出方才的魂魄。恍惚间似是若有若无的轻叹,似是不忍又似是怜惜。
嗡鸣声起,水波卷出漩涡往下,波浪声拍打池石,震耳发聩一般响彻,随即不久,鬼莲沉了下去,一切声响皆湮灭了去。
披着黑袍的人这才起身,往头顶飞了出去。
出了顶口,他警惕的四顾,身后洞口缩小成线而毫无痕迹。
“什么人?!”
欲走之时,一把灵剑急速而来,不知从何处跃出几名天将。持剑直指这人,口中大喝,指尖升起一道虹光,显然是在通知旁人。
天族派来的人遍布各界。即便各族有各主,天帝下令巡查也无人敢将之拒之门外。这几位天将,想来便是恰巧查到这处了。
黑袍人皱眉不欲打斗,扬手洒出灰雾,身形急退。天将立即飞身追了上去,冥界出口近在眼前,天将穷追不舍,剑气锋锐五行俱全,眨眼已是过了数丈之远。
“嗖”
两者之间间距不小,本就是追赶不及。此时不知何处又来的招魂幡,浓灰迎风而涨,鬼气森森又因在冥界多有助益,骤然之下,数位天兵措手不及尽皆被吞入其中。
黑袍人见状停下,朝招魂幡北侧轻微颔首,对上一人恭敬弯腰。他稍瞬出了界门。
招魂幡缩小放大,片刻,吐出昏迷的天兵。
一双绣了鬼头的青靴步出,转轮王隐藏在暗处的面容露出来,无声无息眉头锁起。他招手,那招魂幡瞬间没入袖口,转身,入了一片黑暗。
地上的天兵□□着醒过来,面面相觑不觉此前变故。
鬼界内,光头和尚面色凝重,
“置于天界的那几处阵法都被破坏了,有一处被连宋设了埋伏,我去之时险些被发觉。”
燕回听了半响,开口道,
“令王说过,天族乃盛阳之所,地阴聊胜于无。那里不过是为了补足六阵之一罢了。其余的,多加小心就是,妖界冥界暂时拖着,仙界无尊主,收集的地阴之气想来也足了,你早日去收回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