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不多思也知是归令了。
冥界之魂、妖族之兽,近日天宫的灵气也似乎薄了,却又不是天族的清气。这又与哪方有关呢?
夜华心头突兀涌出一个念头,指尖却被握入温热掌心,对上鬼厉偏过来的目光,“既然来了人间,抛开那些事务一段时间也好不是么?”
这话不像他。
夜华反手握紧他,靠近他耳边低语,
“夫人这话,会让为夫忧心有了今日便没了明日。”
热气粘耳驱散了夜凉,远山轮廓模糊漏了熹微,鬼厉没答他,忽而道,“夜华,你还记得我当年是为了什么修道的么?”
并肩的路总是宁静,他淡淡笑了笑,没给夜华回应的时间,“回去吧。”
夜华怔了一下,便也没再多言。
守一人之力为狭隘,可有多少人想狭隘一次,哪怕就一次。
第54章 回家
织云成海,边缘翻滚着漾出波浪,缭绕于通明殿引出霞光。
连宋手掌于身前平整划出卷轴一般长短的水镜,内里诡异之景:鬼门关前排了近数百人,神情呆滞,瞳中无神,鬼差拿着锁魂链不时吆喝。
“禀父帝,近几年来仙族与妖族皆多有灵兽失踪,本以为只是个把偷溜下了人间,不料未见其返反而愈演愈烈,冥界无故失却幽精的人魂亦是成千上百,阎罗似是惧怕受罚,竟是多有隐瞒。”
幽精乃三魂之中主阴之魂,而灵兽非人,便只得一魂一魄,不见身者,是拘魂或是连身,谁又能确定?
天帝望了水镜半响,神色不变,
“可有线索?”
“儿子派人于多处神兽失踪之处查探过,发现了多处阵法,我问过,三年前便有仙君发现过,只是无人识得,夜华曾命人在人间寻找,只是小仙惫懒,那阵又隐秘,近日才发现不止一处。”
连宋眼底凝重,随即划出另一处玉简:一处郁林,从内漆黑不清。
阵法均有难以复刻之处,是以即便玉简记下亦是无法显露。
“只有人间有么?”
连宋反应过来天帝所思,长眉微扬,
“是我忽略了,儿子这就去彻查各界。”
说罢一礼便是急忙退去,天帝等他快要步出殿门之时蓦然出声,“若到必要之时,去请墨渊来。”
若论阵法封印,怕是如今难有人能出墨渊左右了。
连宋点头,片刻便已至前殿。
天帝目光未曾从水镜之内的冥界移开,一如既往的平静,轻微隆起的淡金眉头却又不期透了些许焦虑。
……
木樨摇晃着落了大半,秋意凉些,爬上来的都是口舌里的鲜气。
“九月团脐,十月尖”,过不得多日,是再好不过的吃蟹时节。黄肥白鲜,蟹膏润泽入口即化,无需太多调料,蒸好上桌配上一壶清酒便是月下对影,自舌尖滑至喉咙一路香腻。
团子肠胃小而娇,吃不下一只无肠公子,被喂了一两口桂子酒便窝在鬼厉怀中响起了小鼻音。鬼厉哭笑不得的看着他迷梦里拽着自个收紧了的袖子当蟹啃。料子薄,不一会就湿了大片,晕出了片靛绣。他怕惊醒了小家伙,最终不过抬首对夜华无奈道,“他的酒量倒是随了你。”
被拐着弯说酒量不好的人唇边染着笑,趁着尚不遮云的郎清月光仔细敲开了一条肥厚的蟹脚,也不反驳,只心底悠悠想着往日张小凡半壶倒的情态。
说别人酒量不佳的人却不记得自个儿的短处。夜华尝了一口甜味,余光瞥见被照亮的院角:郁郁葱葱,地面参差。
想到这,夜华瞥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儿子,轻哼道,
“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一日胜似一日的粘人了。”
这责备话里没一丝责备之意,细听还有几分夸赞。
鬼厉抱起怀中的一团绕廊,看了一眼半面银,
“是不知跟哪个学出来的。”
夜华眸底的笑意极浓,慢条斯理的清了指尖沾上的汁水,回头望着鬼厉着了薄蓝色的背影,眸子浅了些。
墨袍遮了月,院外有细细的轻鸣。
薄蓝透素,皎若青云。
……
入夜,巡街人敲响铜锣,星空如洗,街上挂了灯笼。
烛灭窗暗,胡枝子被风拂过,乱了倒影。屋内静谧,呼吸不闻,桌上摆了半碗未吃完的月桂粥,银汤匙搭在碗里,米粒已是粘稠凉透。往里侧去,缁灰床基上摆了两双一模一样的云靴,床帷内,同床共枕的二人手在锦被之下相牵而眠。
一阵风自未关紧的窗悠悠吹过,鬼厉置于被面上的另一只手动了一下,指隙滑过一抹轻光,继而,长睫如蝶尾一般轻颤,睁开的眸中清醒如白日。
他偏头望了一眼呼吸清浅的夜华,小心的抽出自个儿的手,举重若轻的自夜华上方翻过,无声无息落了地。
门开了复合,云靴少了一双。模模糊糊有打更的声响隔街惊醒了梦中人。
城外十里,一处围了篱笆的小院。
最里的茅草屋上破了几眼小洞,倘若是此处的水君来了,怕是难以躲在里面安身。离了数米仍能闻出院子里的味道稍显怪异,雉鸟的臭味混着药草的苦涩,一角摆着数捆扎得齐整的柴火。旁边是盖着茅草的疱棚,炭黑的灶火上置着一虽破旧却仍算干净的陶罐,边缘粗糙有豁口,里头是乌漆漆的还未倒掉的药渣。民间贫苦人家有不少不丢弃药渣的习惯,多半是想着再煮一次便能省下一副药钱。
医者仁心不多,一物一钱才是实在的理,而这间的主人想必也只勉强得以糊口罢了。
“是这里?”
鬼厉立于栅栏外,斗篷遮了大半张脸,只声音里异常冷漠,细闻还有杀意。
不见光的暗处立着一个人影,恭敬回道,
“禀教主,冥界轮回簿世世皆有记载,十二天将之一的罡溯这一世确实在此。”
鬼厉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这没什么遮蔽的地方,开口,
“去吧。”
身后黑影一掠而过。
鬼厉静默了一会,靴步朝低矮的门走了过去。做门用的木料似是经受过太久的风吹雨打,已是腐朽,轻推之下,发出嘎吱犹如垂死之人□□的响声。
这是一扇快死了的门,这屋子也许明日之后就是一处不复存在的住处。
他缓慢走着,鞋子摩擦粗粝地面发出沙沙声。这院内被来客惊醒的家禽拍打着翅膀,却又凭借本能感知到他的危险,慌乱躲在稻草堆里不住的颤抖。
他刻意未放轻脚步,鞋落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夜里分外引人震颤。一步,两步,三步。
脏的看不出原本木头色的门近在咫尺,内里,是一潭死水的安静。
“刷”
毫无征兆,门开了,一拳头粗的木棒迎头击来,鬼厉不意外的轻巧侧身,偏头对上一双强装镇定的浑浊眼睛。
相貌普通,衣衫褴褛,握着木棒的手上满是厚厚的茧子,脖子上有被晒伤的痕迹。
这是一个饱受风吹日晒的农作之人,哪里还有半分典籍记载中凶悍无比的模样。
木棒一击落空,那人眼底算不上太惊恐,手上稳当握紧,大喝道,“什么人!”
话刚落,一薄刃一般擦着他脸侧射到了旁边土墙,“铮”然一声,不贴面的冷锐之气凉如数九寒天。他抑制不住的打了个哆嗦,余光看过去是一片青叶,一片再寻常不过的还沾着露水的草叶,如同他日日上山在路边瞧见的一样。
摘叶落花可为器。这意味着什么他一个村野莽夫虽不是很清楚,却亦明白绝非常人可做到。头一个反应却是往前走了几步把门在身后关紧,求饶道,“大侠,我家中实在贫困,无一物可供您取,还请您大慈大悲放过我吧!22 ”
这里很静,连风都不敢多作停留,求饶的声音浑厚嘶哑,是源自长久的贫穷的折磨。
噬魂溅上过许多人、仙、妖、兽的血,沐浴过尸山,斩杀过神兽,手无寸铁之人亦有。可轮回数层,从来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无辜的。
青云漫山的焦灰现于眼前,鬼厉仿若失魂湮体,音若魑魅,“我放过你?那你又何曾放过我青云满门!”
罡溯投胎凡界,根本不知他所言为何,却油然而生出震颤之感,在他厉声之下双膝一软重重落地,却顾不得疼痛咬牙道,“您,您是不是弄错了,我只是一个村夫,未曾听闻过什么青云啊!”
青云早于三百年前覆灭,世人善忘,自然只会记得日后崛起的宗门,何况一个与之丝毫无干的人。
鬼厉抬起的指尖燃起一寸炽热火光,照亮他覆满寒霜的脸,轻声一语透着刺骨的杀意,“你不需要听说。今日之后,无论是天界还是幽冥,都再无所谓罡溯天将了。”
他话中“罡溯天将”四字极轻却无端的令人发寒。罡溯纵然转世也看得出他杀意已决,眸中印出惊恐,软倒在地却毫无逃脱之意,身上汗水湿了满身。鬼厉指尖一动,火转瞬已印出倒影在罡溯眼底。眼见那火苗即将袭身,身后门却陡然被推开,跑出一五尺高的身影。猝不及防的变故,鬼厉心头一惊,那即将涨高的火苗湮灭了去。
原是一面色青白的瘦弱小孩,眼泪糊了一脸,只这几步便是咳嗽个不停,显是命不久矣,微弱咳声不断,只一个字尚算清晰,“爹。”
本已跪在地上等死的罡溯登时惊慌失措,连滚带爬的起来抱住那孩子大急道,“你出来作什么!快回去,不,快跑!”
他反应过来便要抱着那孩子逃离,却被另一片叶子绊倒在地,摔倒时下意识的护住了怀中稚子,口中胡乱的喊道,“大人,您要我命我无所谓,可我这孩子不过六岁,重病缠身,我命贱但只求大人能放他一码,我求求您了!”
不待鬼厉开口便转身跪地磕头“砰砰”,尘土跟血迹混在一起脏乱不堪。那孩子低泣出声,抱紧了罡溯的脖子。
鬼厉之前并未放出神识探查,去往冥界查探的人也未禀报罡溯这一世竟是有个病入膏肓的儿子,心头的杀意被这一搅,竟有些透不过气。
那孩子不过是被挑中的投胎,与罡溯除这一世拖累他之外别无目的,他可下手灭了罡溯,却不可伤那孩子。
火再次自指尖升起,鬼厉眸中一闪,那孩子紧搂着罡溯脖子的手臂突地感觉到一股轻柔而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扯开,无甚光彩的眼睛里升起惧怕,却哭着大喊,“你杀了我吧,没了爹爹,我也活不下去!”
孩子被病痛折磨多时的嗓子极为嘶哑,话说到一半便是咳出了好几口鲜血,瘦弱的身子像秋风中干瘪的落叶,只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鬼厉,满是恐惧却无退缩之意。
罡溯满面土灰,急忙将孩子拉到身后,警惕的看着这边,手上悄然握住了刚才的木棒。
十二天将忠肝义胆,铁骨铮铮,即便是如今落到了这般田地,那藏在骨子里的铮然仍在,鬼厉未错过他拿起木棒的动作,手上的火苗终是散了去。
罡溯不畏惧死,纵然他压根不知道为何会死,他的求饶是因为他还有个身染重病奄奄一息的儿子。而他不逃,是因为他要护着,这个儿子。
就像是当年明明可以逃离的师尊和师娘。
可他青云呢?!
他青云就活该死在那一场无知和欺瞒之下么?!
鬼厉拳头握紧,眼中挣扎,转身没了行迹,只留下那一对傻了片刻后抱头痛哭的父子。
……
街面两排点着偏妃色的竹灯笼,自城门望去似是初生幼兽无害的眼睛,青砖地面稍嫌不平,挂着的高度就也成岭成峰。亥月中气小雪,浓秋的夜里寒意极重,散去了护体灵气打在身上竟也觉出三分冷来。
“万盏灯花开于何人呢?”
鬼厉学幼时一般往手里呵出一口白气,下一瞬,却被揽入一个怀抱,鼻间有一股清淡桃花香。
“夜华……”
夜华将他手放入自己手里暖着,一样未升仙力,便如出来寻人的丈夫一般,低沉清冽的话语散开,入耳只余心疼,“降温了,回去吧。”
鬼厉将头靠在他肩窝上,似是疲惫般阖上了眼睛,模糊应了一声,“恩。”
夜华替他拢了拢斗篷,忽得一手抄过他腿弯将他拦腰抱在怀里,突如其来的腾空感,鬼厉睁眼,惊道,“喂!放我下来!”
这姿势实在太过女儿家了!
夜华手悄悄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正经的仿若鬼厉在胡闹一般,哄道,“听话。”
“……”
鬼厉知与他讲不通,索性闭了眼睛不搭理他。
牛宿六星挂在天幕一角,巡街的声响隔了几条街缓慢传来,手上隔着衣物传来温热,便好似时间停在此处。夜华心中一动,便化了漫天飞雪簌簌而下,是真正如鹅毛般大,转眼便染白了一整条街。
冰凉的触感落在鬼厉脸上,他睁眼,对上勾唇一笑的夜华。
他不言语,鬼厉也知晓。
霜雪坠,便是天涯。
鬼厉身子一缩,夜华的怀里便空了。
如缎长发自斗篷露出,他抬眼,彼日莺时桃冶,今时子春雪盖,相对而立的人从未改变。唇珠抿起,他团了一个雪球在手里,淡淡道,“无故降下大雪扰人收成,太子殿下这功德可是白积了。”
夜华闻声摇首,如玉的手中兀自现出一盏提花灯笼,海棠红晃动,朦胧不灼,暖到人心底,“鬼厉。”
“恩?”
清晰伴着雪落声,夜华的话里似蕴了无边的情深,又似淡到了极致,“灯花若落了,你便该回家了。”
鬼厉怔忪片刻,兀地匀出笑来。他抬手,路上诸多灯火便一霎灭掉,“好,我们回家。”
靴子在雪地里踩下并肩的印记,皑皑白雪自身后逐片化去,恢复成之前的样式。
罡溯这一世,长于村野为困苦,而后失妻为鳏夫,命中一子染病,不足十五而亡,自此茕茕孑立,孤老终生。
失父失母失妻失子。
赎不知之罪,灾厄不断,直至因果完结,方得重入命格簿享常人命数。而其余十一将,尽皆相似。
屋内熄了烛,相合的脉搏慢而有力。
“……你跟了我多久?”
“你走了多久,我自然就跟了多久。”
“……那之前的几人呢?”
“护了一缕残魂,我着人送去冥界了。”
鬼厉刷的坐起,衣角被压在夜华身下险些狼狈趴倒,神态之间显为气急,“……你!”
夜华一手稳住他腰,另一只手枕于脑后,望着他,
“我知你心中恨极,可代代轮回,世世沉沦,何尝不是最大的惩罚?你若灭了他三魂七魄,才是再难回头。”
鬼厉抿唇,俄然躺了回去,闭眼放松了身体,
“‘沉眠’对你无用么?”
夜华想起那碗月桂粥,于一条长枕之上微微靠拢过去,
“你猜。”
这有何可猜的?
鬼厉不问了,闭眼缩入他怀里,睡了过去。
秋意比着碗内的粥还要黏上几分,关了门闭了窗,这天地与这一处简屋也像是没多少干系。可他冥冥间有感,这四方云海,神鬼仙妖人冥六界,自己躲不得,怀中的人亦躲不过。
夜华眼帘微低,揽紧了他。
第55章 砸场子
近了隆冬,潮湿烟霭罩着大片澄蓝水面,水波黯黯,乳白如纱这边薄几分那边厚几层的,没个定律的绕着。离了沙岸数里之遥,一叶精巧船舫裹于透明气泡内,头翘尖,像白鹤游走划出一道涟漪。草编干爽,船尾架了木炭堆,顶上是小铜炉,咕噜噜的冒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爹爹,爹爹,你看!”
鬼厉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团子面带兴奋,怀里抱着一条足有三尺长的圆头鱼,胸前沾了水渍,溅湿了绣好的玉参差,脸上亦是滚着几滴水珠,似是涂了牛乳一般。再看那鱼,长着须的鳃一闭一合,尾巴上的鳞片浑圆光滑,也不挣扎,就那么僵直着躺在团子胸前。他便知这定然是团子耍小机灵,偷偷用了仙力强行拉上来的。孩子游戏罢了,也不戳穿,就笑着夸了几句,换得团子喜滋滋的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
水似波浪第三沸时,夜华取下小壶。竹夹转出漩涡,再止沸,一层沫饽。酌茶三杯,一杯一杯倒好,稍凉些,清醇的香味就溢满了裹着船身的气泡。
这是个极为耗功夫和耐心的事。
鬼厉趴在桌子上看的也算是专心。他实则对茶并无研究,然而夜华姿容昳丽,玉指修长莹白,神色专注,侧脸垂下一缕乌发,动作不疾不徐间自有一股返璞归真之感,是赏心悦目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