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厉心里头想的东西太多了,这一时就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他侧头去看夜华,实话实说,“不说二对一,我身上有七万年的修为,你打不过我。”
擎苍得不到回应,识时务的盘膝坐下来。夜华虽说不太想赞赏鬼厉的诚实,但亦非甚在意,一阵见血的指出他的弊端,“你只有三百多岁。”
三百多岁,在夜华三万岁指挥天兵平定战乱之时,鬼厉或许还是个茧。那七万年的修为并非他日日习来,夜华连宋于天牢之中措手不及,但若真要对战,夜华与鬼厉亦不过伯仲之间,夜华打不过鬼厉,鬼厉也未必能占得上风。
沉默,由点及面。
夜华的衣衫滴滴答答往下坠着水珠,再被炙烤蒸腾起袅袅雾气,“鬼厉,你并非鬼帝。”
倘若连鬼辛都败在了天帝之下,那连夜华尚且无十分把握击败的鬼厉,又如何能对抗那九天之上的主宰?
鬼厉上前迈了一步,二人之间只余一个鼻尖的距离,夜华垂在身侧的手臂抬到一半又放下,喃喃道,“天地动荡,席卷六界,你一动,三族动,六族便动,谁都躲不开。”
“天道之力不得随意更动,即便鬼妖冥,最终也不过是又一轮的征伐,什么都改变不了。”
鬼厉一句也未反驳,目光甚至称得上是温情的。好似还在青云,好似尚在阊阖,好似徜徉万千山水,好似,同他夜夜拥吻。
夜华朝他伸出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出了这座钟,你当真要与我为敌么?”
这句话,他在心里想了多久呢?久到明明一字都未停顿,还是带着微哑和一丝丝难以察觉的绝望。
夜华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看得明白,却一次复一次放纵,一次复一次的等待。
可他终究是,无法回头,不可回头。
鬼厉喉头的血腥味淹没了整个唇齿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夜华等了许久,终是一厘一厘收回了手,眸底的温暖一厘一厘冷却下来。他用力闭上眼,复睁开,已无半丝光亮,神色褪尽,“记载有言,擎苍鬼君乃是鬼帝依照自身之态取地心九幽所造,其力强盛,七万年前挑衅墨渊上神而迅速溃败,不敌被封于东皇钟,一时被传为盛举……”
字正腔圆如诵读一般,鬼厉神色微变,擎苍耐不住冷声打断他,“太子殿下拿旁人功绩炫耀似乎不太合君子之道吧。”
夜华“呵”了一声,眉骨舒展,望着擎苍活动自如的身形,清淡道,“本君只是觉得,擎苍鬼君似是故意被封入这东皇钟的。”
如被芒针叉骨而过。
擎苍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却只见夜华不疾不徐的朝他迈了一步,不打招呼,周身霎时现出龙威来,如泰山压顶一般朝擎苍压了过去。灵力团受击收紧,彭然作响,擎苍一口血抑制不住的喷出来,耳鸣嗡嗡间混杂了一声鬼厉噬魂的轻啸和夜华分毫不受影响的话,“本君便想问一句鬼君,尔故意藏身在这东皇钟,是为了隐藏何物?”
随着这句毫无感情的话落下,鬼厉只觉足下一个踉跄,塔内灵力如滔滔江河一般掀起无色巨浪。
东皇钟的封印被破,墨渊本非其主,自是无力再控。这隐藏于若水之底整整七万年的上古神器,终是要再现天日了。
……
南极大帝再一次踏入通明殿之时,讶异的发觉云台之上的人较之往日,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波动。
天帝深邃的龙眸比东海还要难以捉摸。
东皇钟这一样神器,是这世上最能掩藏神族气息的东西。掩藏区区一片神魂碎片,再简单不过了。
他竟是从未想到过。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自己罗里吧嗦的能力已经绝望了…果然好好学习才是第一生产力…心碎成渣渣
第64章 忘尘
若水为江,青碧之无垠,两岸重山如泼墨,深浅浓淡连绵不绝,旧有兽啸而今未闻,倘自上空而望,双带之间,条绿望不见底并平静无波。此江绵延数里不起波峦,不见沙石,乃再简不过的碧水之色,如至青的绸娟一般。偶见鱼跃而起,空洞的瞳孔映出恍若无人的江岸。
净,静,婆娑为风。
若水又一名弱水,常现于风月,挂齿于甜言。
归令是个颇为古旧的鬼族,打心底里喜自个儿初成的姿态,故常以蛛身出现。此刻他正倒挂在树梢上,忽得低语出声,念出一句广为人知的话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燕回在人间待得岁月亦不算短,自是听过这句话的,却不想归令于此时此地竟有心思念出此等儿女私情之话,眼底显出愕然色。归令复眼匀出一小半,一瞥便知他在想什么,嗤笑道,“也不知你们这些个如今的小辈打小的典籍都学了不曾,这句话可不是让你们拿来哄女娃娃高兴的。”
燕回无言以对,尴尬的移开了目光。靴子上的鬼头睁开了惨青的瞳孔,一侧盘膝坐着的转轮王晃了晃脑袋起身,似是解释道,“若水全长为三千里,挂瓢为隐,一瓢便是指这若水真正的源口。”
转轮王是有年代的神,燕回不得怠慢,这一句话下一点即通,“东皇钟沐浴天地灵气而得以支撑,必然在那源口之处。”
鬼头跟着颔首,归令哼了一声,
“倒还不算笨。”
燕回无奈吐了口气,默然咽下了下一句话:这源口又在哪?
三言两语不过片刻,远处一道如电白影悄然掠出,只见一条九尾白狐如闪电般踩着几颗树冠而来,晃眼化为一雪衫美人,眼波一转不自觉的妩媚,口中的话却与她的神色是不相符的肃然,“天族的人要到了。”
这话一出,原本尚算轻松的氛围立时荡然无存。
东皇钟长埋于若水之地,受五行之水土木三力所灌,先后经东皇、墨渊、白浅三种神泽。破牢而入,迫钟而起,不过是第一步。
而真正的破钟,需于破水那一刻,借源头之浓厚水泽,压下其余二者,并之注入外负五行余二金火。
失衡,方得崩。
江面已滚起细小的水泊,如拨琴弄瑟。归令明白,那一刻,不会太远了。
……
东皇钟内。
一人坐,二人相对而立,中央裹于浓丹之色内的噬魂成了这里最显眼的法器。
擎苍乃地灵,吐出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入了灵力团,可体内的伤势却是实打实的。众多灵力团受其气息波动而愈发震晃,叮叮当当散开肉眼看不见的波。他坐起来,脸上的饶有兴致缓慢的被一种漠然而又阴沉的神态取代,“原来天族过了这么些年,还是只会在旁人落难之时下黑手!”
夜华眸光沉静,半分窥不得底下的飓风狂浪,削薄的唇瞧上去如冰雕玉塑,音落又如乍起的瓷碎,“人间有句话,本君倒是觉得极为合适此刻的鬼君陛下。”
擎苍直觉并非什么好话,口中却硬气,
“什么。”
“痛打落水狗。”
擎苍未听过这句话,但这并不影响他明白过来,怒极反笑,附掌作声,“太子殿下这般毫不留情面的讥讽,可真不像是,那位至尊教出来的。”
他话说的阴阳怪气,而夜华未有半分动容,
“像不像,对付你是足矣了。”
“你!”
震动自顶连足持续不断的传来,鬼厉防备着夜华再次出手本就不易,耳闻他二人你来我往更是头疼,低喝道,“别说了!”
一阵沉默,擎苍悻悻住了嘴,随手扯过一丝灵气闭目疗伤。劲气掀起袖子,夜华眸子里映出那方曾无数次与青冥剑亲昵一处的长棍,一时不知心底是气怒还是心疼。
噬魂是横在鬼厉身前的,连最盛的劲风都被不着痕迹的拦在了内边。
连直指都做不到,谈什么同自个为敌?
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他在那双仍旧清明的眼中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犹豫。这个人,哪怕平日里乖顺无比,哪怕昨日还在自己怀中睡得安稳妥帖,可真到了他决定的时刻,谁都阻拦不了。
无论是张小凡,还是鬼厉。
无论是青云山,还是鬼王教。
站立的二人心思庞杂,无人发话,一时竟就这般凝住了。只噬魂半开了灵智,懵懂间也知对面的人是主人最亲近之人,连摄人的血芒都犹豫中不及往日的凶戾。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器心相连,鬼厉感受到噬魂无措的茫然,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滋味,却始终神色如初。
他心底清楚:夜华固执如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去做难以挽回之事,可自己也绝不乐见于此功败垂成。然而突涨之下,他的的确确难以击败夜华,即便有擎苍相助,可若是……若是夜华当真以命相博呢?
鬼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干脆承认,
“如你所猜,父帝的神魂碎片的确在擎苍身上。”
他下一句话还未说,已将夜华乍闻此言之时飞快闪过的惊诧悉数收入眼帘,心头愕然,这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你诈我?”
鬼帝神魂?竟然是鬼帝神魂……万年前的上神之魂,这世间最为强大之魂之一……天道同样承认为至尊之人的神魂……承载着极阴之力的神魂……
完整的神魂碎片……纯粹的两极之阴……
此刻,夜华心中方真正起了波澜,心思迁转百汇闪过数百种猜测,面色一刹那沉了下来。鬼厉失言之下顿生郁卒,还未答话就被夜华隔着噬魂一把握住了手腕,“鬼后究竟给你留下了何物?!”
鬼厉吃痛抬头,对上他含了急色的眼。
真难得,碰见他失态的模样。
脑中显过这句话,鬼厉低下头,染了淡红的眼尾掠过隐忍。咬住下唇的力气或是重了些,齿痕极快咬出了白,额发散下来,夜华瞧不见上头的血痕,亦瞧不见那睫羽之下的决绝。
舌尖舔去唇上血珠,另一只手顺势灵活的扯住夜华袍领,伴着他凑近的动作,近乎是在耳畔的絮语,“天道之力,极阳为帝,鬼族集结三族,若要再掀风云,势必要对上天族,动乱之终,你说我要如何?”
极阴之主可化天地地阴为己用,撷地阴九幽成地灵一族,因母神以造,唯一与极阳对立相辅之存,若得鬼辛之魂能……
化为极阴……
夜华下意识的得出这四个字,心头难以自抑的紧缩,下一秒便察觉不对,暗叫糟糕。可鬼厉如何能放过近在咫尺的机会胸前的手一瞬变了方向。洁白柔韧的手掌贴在后颈上那刻,龙身于本能之下冒出一层黛色,却终是未来得及防守下鬼厉妙至毫巅的控力。
一瞬间的心神失守,一瞬间的神力被控!
东皇钟的震颤愈发的激烈,在这一方之内,仿若天倒地塌,地动山摇,目所难觉的音波一浪高过一浪,在身躯的每一处外徘徊击打带出阵阵闷响。
时间不多了。
“恩”
夜华闷哼出声软倒在鬼厉怀里,二人同时被灵力之浪拍得一个不稳。擎苍阴沉个脸,却知此刻不该是他开口之时,只得静待着东皇钟破水的时机。古朴而星罗密布的钟顶上,本是满布的封印一角终是不堪重负,呼啸着落下一大块在二人身后呈蕈状爆开,几乎遮掩掉了夜华的声音。
擎苍听不清,可鬼厉环着他,听得再清楚不过。
“鬼厉……你骗我。”
灵气凝成的烟亦可呛入喉头,头顶上的熠熠辉华宛若明日当空,鬼厉乌发垂下来正正好滑过夜华脸颊,“我有何可骗你的?”
夜华被他护着半分也未受冲击,张口之际却猛地眼神一缩,目光的落点是鬼厉手中不知何时变出的一口白玉杯。剔透可见内里那一汪如翡,煞是好看,于此时此刻却只觉不明的恐慌,“放开我!”
那杯中的颜色,他在折颜处见过。
暖玉为杯,脂白柔润,方不过半淹的浓绿滑色,夹在修长手指之间还带着新鲜的温热。不烫的水烫了指尖一节,鬼厉却只觉得寒冷。他勾唇柔和一笑,声音已莫名半哑,“会放开的。”
今日过后,就是真的,彻底放开了。
不再多言,他似下了什么决心,仰头将杯中水倒入嘴里,低头撬开了夜华的唇。茶是好茶,水亦是清甜,鬼厉狡猾的将口中茶直接送到了夜华咽喉,以神力作引,迫得他不得不尽数下咽。
擎苍“啧”了一声,自觉转过去身。
夜华被定住,无法挣扎,茶汤流过喉咙的湿滑混着鬼厉身上极为清冽的莲香,让他如置身于数九寒天。
茶尽,唇分,一滴未余。
杯碎遍地,化为齑粉。
鬼厉以指替他拭去口边湿痕,凝视着他,袍角缠在一处远望还似一对耳鬓厮磨的新人,连唇中的话都染上了毫不相关的缱绻味道,“这一杯‘桎神’会锢住你的修为让你陷入沉眠,亦会激发你先前饮下的‘忘尘’,夜华,待你醒来,”
忘尘,忘却前尘。
他眨眨眼,酸涩不堪,错觉那里泛起潮气,却只是错觉。他未去牵上他的手,可他也未曾回答那一字一句。
与他为敌?
他如何能,与他为敌?
再多的话终是化作了这世间最为无能为力的两个字,
“抱歉。”
抱歉……夜华听过他无数句抱歉,歉疚时,耍赖时,嬉闹时,亲密时。没有一句比得上此时此地这轻不可闻的两个字。
他胸中的气就在这两个字下骤然冷却,如塞了满满当当的天池之冰被倒入了滚烫的沸水,浓白笼罩起来,什么都看不清。
看不清爱恨,看不清下一步,看不清与之对视的这双眉眼里还会否,存留着他想要看到的不舍。
经脉发出脆响,才惊觉那深可见骨的无力。
鬼厉抱着他,很紧却又极松,恍然未觉身后愈来愈急促与磅礴的摇晃,“你本不该遇上我的,你本该做你无上的天族太子,是我害了你。”
夜华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一行行被有意无意忽略的疑点,在一阵阵惊天动地的震荡中迫不得已被皆数算出。
刻意躲入东皇钟的擎苍何苦于五百年前,拼了命的撞钟而出?
九重天的太子殿下怎会恰巧出现于千里之遥的若水?
与白浅交手之间本应全神贯注的鬼君,如何要耗费力气的“误伤”夜华?
本该生于富贾之家历经七情六欲的稚龄之子何故一夜之间为人所追,却可凭一己之力逃入相隔甚远的草庙村?
种种之外,乃至那冥界寻不到的父母之魂……
这世上,哪里存在过什么巧合?一场早就安排好的命数,只等着局中人一步步走入,一步步沦陷。
夜华微微侧头,望向静心等待的擎苍,即便受制于人的姿态仍让人深觉压迫,“冥界的生死簿,原来在那么早之前,便是鬼族所属了。”
天族太子下界之命格,不经司命所归,却定然要走轮回之路,而这一劫,为人所改却得以瞒天过海,不外乎是冥界的功劳。
擎苍在他这一眼下竟觉偏体生寒,可他身经百战,自非常人所及。他不料鬼厉竟是知晓此事,转念一思便知是归令露了破绽。眼见鬼厉身上气息冷凝,沉吟开口,“其实殿下不必多想,这夜华太子本就是你的苏醒契机,你的命劫,言称出自上古神谕,算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欠不欠的。”
上古
鬼厉一震,怀中的夜华亦猝然一惊。
塔顶的光更亮了几分,离水面便更近了。擎苍随手拍开一块浮屠,加紧速度解释,“七万年前,帝后为帝君生受天帝一击,自知魂魄受损难以存活便提前将腹中皇子取出,以鬼莲神魂为茧将其藏于一处缓慢修养,留于一道遗息用于我寻找殿下,我本欲带人去寻却不料……”
擎苍顿下,咬牙冷笑出声,
“不料天帝却是个斩草除根的,帝君已魂碎仍是不愿放过,我险些被发觉,这才不得不借墨渊之手逃入东皇钟!这剩下的两万年,那天帝可没少四处寻找吧!”
那两万年的风流多情……
夜华隐约觉出不对,抬眼看鬼厉的面色却毫无变化,这头的擎苍压下七万年不见天日的怒气,继续说了下去,“我将其分为两半,一半交由归令,一半用作我感知和推演。我困于东皇难以脱身,天帝一击何等威力,便是帝后全力相护,那遗息仍是微弱,直至三万年前才出现了模糊的方位。归令寻到殿下时便又过了五百年,当时你已初具灵体,归令便将您带回了鬼族好生养护,整整过了一万?9 嗄辏词浅俪俨患招选!?br /> 擎苍言及此,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夜华,鬼厉侧身挡住他目光,“帝后消散之时曾言殿下与父帝幼子有缘,我这才恍然您的苏醒需要契机,可我无论如何推演也推不出父帝幼子在哪,直到五百年前归令探查了多方才查出那孩子竟是投生为了天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