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此言差矣,那鬼族已嚣张至极的轰了天牢,放了擎苍,这就是直接挑衅了帝君,无视于天族,难不成要咱们忍气吞声不成?”
这话一落,立即就有不少仙君表示了支持。
“如今冥界与妖族已公然站到了鬼族一边,这便是再明白不过的信号,帝君,小仙请您下令,剿灭鬼族!”
满殿进言皆是主战之声,先前尚存的反对之意皆被压下,铿锵激烈几乎要破了屋顶而去。
仿若他们都是天族,仿若他们都是一心为君之人。
天帝扫了一眼下方,看不出喜怒。央错淡漠如水,桑籍挑眉不言。连宋冷笑一声,抬脚出了通明殿。
若是鬼帝尚存人间,这些人只怕是无人敢这般强硬的,此刻满堂征战之声,无非是想着鬼厉即便苏醒,也绝越不过当年的鬼帝,而天族有父帝坐镇,无论如何,这场战都输不了。届时鬼族败,冥界与妖界定然脱不去干系,谁立了功,那将来受封行赏自然少不得。
可却无人去想,若真是动了兵便是拖了所有族界下水,谁都逃不过,烽火狼烟起,浩劫动荡,死伤无数,芸芸众生沦陷,谁又来悲悯?
如今的神仙做的愈发的庸俗了,哪里如七万年前乃至更早之前,父神母神造万物而生的呕心沥血,又哪里可比魔族浩劫之时,一众陨落的神祇谁为了太平慨然赴死,谁为了众生以身为封如今叫嚷着的这些人,满怀欲望,满心功过,又是谁,允了他们来做这个神仙!
他神色冰凉,终于觉出为何鬼厉干脆果决的离开。
洗梧宫一如既往的人声低越,偶见玉蝉盈窗,透过去满目水绿。一人阖目于床,君子如画,只眉宇深锁仿若睡不安稳。
央错步进来,倚着门,
"天河需你镇守,鬼族如今不动,但总会动的。"
连宋敛眉,倏尔扭过脸去,
"大哥,父帝究竟与鬼帝是何关系"
央错行至夜华床前,伸手掖了掖被角。他沉默了太久,久到连宋几乎要以为他再也得不到答案,"三弟,什么关系都不要紧了。"
连宋心头一窒,
"是啊,都不要紧了。"
还有什么要紧呢鬼厉,终究不是鬼辛。不是那个,让天帝为了一缕碎魂可踏遍各界的人。天帝可护着鬼厉,可对他与夜华之事不闻不问,可天帝,绝不会放任他扰乱六界,毁去万载平静。
哪怕,他是鬼辛唯一的血脉。
……
幽暗的屋内,噼里啪啦的笔墨落了一地。一人面带怒色,正是先前要求出兵为鬼厉所不准之人。如他一般的不过万年岁数的将领不少,只不过在鬼厉威势之下无人可做出头鸟罢了。
这人发了半天的火方冷静下来,却突觉屋内不同寻常的孤寂。
一种,压着大石的,沉甸甸的,危险的孤寂。
"生气么愤怒么"
那人深吸一口气,
"谁!出来!"
"咯咯咯"
那是极美的笑声,分不出男女,像是直接笑入心底让人不由自主沉迷的笑声,轻飘飘如落在人心之上的凤凰尾羽,一下一下,痒得钻心,"不过一个毛头小子罢了,即便是鬼帝之子如何呢不敢替父报仇,龟缩无胆,您还怕他么"
不,不是。
那人本能反驳,鬼厉乃帝脉,是鬼族无上的皇子!可那笑声太美,一时竟让他开不得口。
"您手握重兵,不敢亲自一试么到时候,前锋一动,破了南天门,这头功,就是您的了。"
"燕回算什么,不过仗着跟鬼君同人间历练就能爬到如今的地位,他才多大,毛娃娃都算不上,怎么就能压住众多前辈,生破长老"
"去吧,出兵吧,让鬼君好好瞧瞧,鬼族,该是个何等强大的。"
那人的瞳孔由清明渐渐变得狂热,耳闻的妩媚笑声回荡在一整个屋内。
又是数日。
通明殿仍是长久一贯的争执不休。
连宋厌烦不已,正当他意欲离开之际,一银甲天卫突闯入殿,肩头染血,隔了头盔的声音闷响而嘶哑难听,“报!鬼族一将率兵攻上了六重天!扬言要帝君归还鬼帝灵珠!”
一句话如热水泼了滚油汤,这事本是天族理亏在前,可此刻谁会去在意这一点刹那间义愤填膺之声愈演愈烈,“鬼族欺人太甚!”
“帝君,那鬼族分明是寻借口生事,恳请帝君出兵!”
“小仙附议,绝不能让‘鬼族之祸’重演!”
“请帝君出兵!”
请战之声由乱到齐,声音如水波一般游荡起伏。一字一句皆是指向天下大乱之局。天帝眸底倏尔显出过半金色,浩瀚的龙威顷刻覆满了整个通明殿。
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天宫,谁都想知道,面对鬼族的挑衅,天帝会作何反应。
一帝为主宰,权威不可损。一念为苍生,私情不可纵。
连宋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威严浩荡的声音从云台之上传来,自通明而起,从九重之下,“勾陈,后卿带天河兵马,一人不留。”
“是!”
连宋眉眼敛起,犹如至薄的刀片,唇角锋利,眼中风流之意换作猎猎风唳。
云汉虎符之声已传彻天宫,六重天外厮杀波动风云变幻,金木水火土五行法术元力被生生搅乱,混杂无比,几乎迷人双眼。
……
灵犀琴瑟与,再无故人赏。
鬼厉皂袍落靴,唇边随手而摘的碧青染了一层月霜,整个人仿若从头至尾都是冰的。远处乍起的浓重氤氲像是不详。
诛仙殿,晴水玉池,层层叠叠如朱砂般明艳的千重鬼莲恣意肆生,莲香说不出的惑人而清冽。自顶窗而望,玉宇低沉逼仄,无遮无揽,似是一只蛰伏已久的凶兽待着猎物。
"君上。"
鬼厉应了一声,让他禀告。
"人间皇族新纳了位后妃,容色殊美,搅得四方争斗,如今已起了数场战乱。北方起了大雪,暴民四动,粮草不足,恐有更替之患。"
"冥界如何说"
"轮回命簿上本无这一遭,然天雪乃天族布施,属下查不到。"
天族如今戒备着鬼族,哪里顾得上过问人间,连底下跪着的人想必亦心有疑惑。
朝代更迭乃常事,四起祸患亦年年皆有,这不归鬼族来查,可近一年,鬼厉却时常让人留意。
鬼厉沉默许久,挥手让人退下。
五蕴色相,权财□□。一人便可乱一城,连神仙都抵挡不住。有心为之,用不得多久,人间比之地狱便也相错无多。
“爹爹。”
这一声惊破他的沉思,鬼厉不着痕迹的松开不知何时紧握的双手,扬唇一笑,朝他招手,“阿离,过来。”
团子未动,大眼蕴了泪,
“爹爹,你要做什么?父君呢?”
鬼厉的眸底闪过一瞬隐忍又没了去,朝团子走过几步,蹲下身与他平视,温声道,“爹爹有必须要做的事,等爹爹做完了,就送阿离回父君那里。”
团子摇首猛地扑入他怀里,泪便顺着领口滑入了脖颈,轻嫩哭腔,“你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我的。”
大的小的,怎得都揪着这一句话不放呢?
次次提醒,次次强调。
可他大约,是要食言了。
鬼厉拍着他背,终是再说不出其他,话里宛若添了一寸精铁,不显山不露水的坚定,“阿离乖,无论如何,爹爹都不会让你有事的。”
团子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心头却是愈发难安。遽然,殿外有凌乱足音响起,他眸子一闪,怀中孩子便软倒在其身上。
燕回推开殿门,声音急促,
“殿下,鬼将领着数千兵将攻打了六重天!”
窗外扑簌簌一阵叶落。鬼厉抱好团子,声色冷寒,
“我不是说了暂时不许轻举妄动么!”
燕回亦是紧张,回道,
"那鬼将本是先前长老席的,该是三少麾下,可三少那根本未曾发出命令,不知是否是他私做主张。"
私做主张呵,只怕没这么简单。
心底的欲望,有多少人逃得过连神仙,都逃不过去。
“殿下,我们是否需要派人去……”
鬼厉稍稍抬头,算了一下时辰,
“现在派人去已经晚了,反而容易被倒打一耙。”
“那……”
“罢了,无非早晚而已。”
鬼厉身姿不动,眉眼冷凝,
“通知擎苍,准备吧。”
燕回不知他要作何,仍是应道,
“是!”
燕回走后,鬼厉将团子移到暖阁,留恋一眼仍是袖子一扬出了门。
为何会如此突然呢
忍了这么久,怎会如此骤然出手呢
魔封之处,究竟又出了哪样的差错
一道闪电滑过他脑海,步子瞬间停下。鬼厉的面色一下子,冷冽莫名。
他此刻才发觉,他做错了一件事。
魔牢,人牢,原来如此。
……
连宋站在九重天之上往下望去。
妖身纵横,剑光凌乱狰狞,怒吼之声传出数里之远,仿若近在耳边。方才报信的银甲从地上站起,俄而低笑出声,“三殿下不觉得这幕很美么?要什么平静,搞什么和平,你看,这马革裹尸才应当是,天地共主的气魄。”
连宋瞳孔紧锁,此刻才察觉不对,
“你不是天族之人?”
那人嘿然道,
“我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殿下想必清楚,这一战起,就停不下来了。”
连宋眼神收缩,
“你也不是鬼族的人。”
玉笛自他掌心扬出,迅若闪电的朝对面之人奔去。那人后空翻躲过,周身铠甲无一处空门,轻声道,“殿下杀了我也无用,我不过是给天帝提供了一个斩草除根的借口,想必此刻天帝心里是该感激我的。”
连宋手下不乱,却还未出下一击,那人毫不连战已消失了身影。玉笛在殿柱之上砸出一眼孔洞,连宋手心颤抖。
那人说的半丝不错,父帝恐怕根本不在意攻上六重天的究竟是不是鬼厉的人,他要的,乃是一个镇压的借口,一个可以下定决心的时机。无论他心底对于鬼帝是如何作想,他绝不会让鬼厉毁去。他已非当年的极阳之主,他要护着天下苍生。
这浩劫,竟是由天族率先而出的。
玉笛重回腰间,连宋转身却望见一角如凉墨的纹龙,
“夜华?!”
夜华手中青冥剑挽起一个小小的剑花,侧颜漏了毫厘眸痕,鸦羽密集稳重,专注的望着不远处 ,“三叔,我似乎听见了号角声。”
……
第一声龙吟清越高亢,似是为这一场山河巨变拉开了帷幕。
昆仑墟紫烟缭绕,墨渊仰头,
“这天下,终是乱了。”
“十七,我们走吧,父神母神既然造了这世间,我便绝不许它被毁去。”
白浅默默点头,挽住了墨渊的手,似是将面对的不过是一场桃花雨,温软一笑,“我们去哪?”
墨渊低头在她额上一吻,淡声道,
“太一之下,冥界最东。”
莲琦诞生之地。鬼厉即是提醒了他,他总要问个明白。
第67章 地魂
通明殿能听到从各处传来的交战之声。
凌霄殿前自玉阶层层往上的战报。
天帝不在这两处。
他立于星盘之下,背后,是浩渺无尘,深蓝撒珠。虚无缥缈的所谓天道,就隐藏在他目光之处。无人可见。
“星命有损矣,叠祸出,替主存。”
南极的话在星盘之下带着隐忧,可他并不算很在意。桑籍为了条不成气候的巴蛇弃了天尊之位,可他总归还有个孙儿来安慰。这九天九地,他也做了许久的主宰,却不知还会否有机会,见到那个故人。
天帝昂首,风声带来四海八荒的幽咽。
……
界门多闭,六重天一役,如星火点光,席卷六界。峥嵘于第一支袭上天门的乌黑箭羽之下初露端倪,屠戮却先一步割据人间,狼烟与号角蔓延的比诸人预料中还要快。
争名贪禄,无复云林,搁在哪都是颠不破之理。神仙的寿命太长久了,长久到小一辈的能才心生渴望而始终不得。占据着种种神职之仙神沉湎于盛世和平,忽视了旁人眼底蠢蠢欲动的权欲与取而代之的希冀。
等待着第一场春雨的春笋,只需一点点推动,就被这意外降临的时机,激动到快要握不住手中的灵器,造就风云诡谲的,是染血的刀!
初蒙,再临年关,临周山脉,鬼族所属重地。
鬼族新任七长老鸹虢弯身下折,几近与地平齐,险而又险的避过拦腰斩过的□□,鼻唇之间绕着刀背过舌的腥寒与灼烫的火燎,反手刺出,心道若非鬼君下了死令抑制战事,此刻怕早已血流成河。
连绵无缺罕有人迹的深山古林已然失却往日的祥和与平寂。有暮色兮,苍茫而成黄,万里之内云头黑压压实有数寸之深,千顷灿然,如琉璃覆光往内不断传出短兵相接之声,铿锵乒乓入耳似戟头挥舞着朱络自冰面一划而过,刺啦伴着火星一路扬鞭。鬼族先时内政未稳,自危而不怠,反观天族将众兵广,然居安甚久不免气短。
鸹虢复尔流旋转身,余光瞥见云头冒出火光,心底啥那间涌起难以置信的惊骇。只见昏惨云迷雾锁,一览无余,背生双翅的灵兽布满重冥,箭雨带着火球呼啸而来,眨眼点燃一片山林,熊熊天火涨至百丈!山林之中还有不少绝无威胁之力的山精和小妖,这一击便是连他们的性命都尽数断送!
鸹虢被满山烈火逼出,纵使一贯心狠手辣亦为此手笔心惊。他抬头入眼,天际梵语撞钟,步踏蒲团的头陀慈眉善目,呜呼哀哉内是寺庙香火缭绕下一般无二的平淡。
下令放箭的天将丝毫未停,顶上褚珠摇晃,无人瞧得见那瞳孔深处压抑不住的一丝血光,“妖族已叛我帝君!岂有无辜!杀!”
鸹虢双手挥舞流星刀,终懂轮回罪孽从来要论事败功成,空门亦插手,踏出三尺佛堂,选那尊位之上的君权!
“鬼族者,随我迎战!”
……
万里之外,千顷平原。
殷其雷,风声淅淅,隆隆山震,万兽奔腾。
数以万计的银甲天兵手持天剑,璨金如玉般的剑意自头顶而出,汇成一柄硕大无比的锋利光剑,剑尖耀目恍如电闪一瞬间刺穿夜幕,直指对面的鬼族兵团。
杀生面容肃穆,身上的漆黑亮甲衬得他身材愈发高大魁梧,锃亮未生一根毛发的头格外引人注目。
杀生刀劈下,带起一阵气流,他大喝一声,
“列阵!”
身后数千鬼兵散开合拢,聚成“九宫八卦”,气势丝毫不落。闪电般,光剑已至,剑气临身。
轰然作响。
……
沧池漭沆,霡霂哀戚。
鬼哭狼嚎之声穿耳入心,鬼音声声引动浯泱。南海蛟族借势叛入妖界,粗长蛟尾裹住手无寸铁的渔民,将其拖入无边深海之域,利齿血肉,猩红燃洵。
流水之审惊声难觉,桑籍挥舞三丈水令旗,神情冷漠,哏哏萦耳,每一旗挥下必带走一片冥界阴魂。
……
山峦聚火,崖海争战,无能者如身处炼狱,有力者却始终身不由己。
人间窥不破色相权柄,黄沙铺天冲走春闺遗梦,逃难之人跪在破旧山庙里惶惶跪拜,却被金身后露出的妖兽真身骇得魂飞魄散。
神仙自身难保,顾不得虔诚与供奉。说到底,蝼蚁凡尘,婆娑皮囊,不过过眼烟云。哪怕入了冥府,魂魄如斯衰弱也上不得战场。皇城外只余城楼,兵临城下胜似居高临下,城外黄沙白骨,死人与活人争夺一地。
婷婷袅袅的蛇尾一闪而过,青色鳞片贴伏掌心肆无忌惮。土地神瑟瑟发抖,眼见那女子身后冒出的灰气却不知何物。
连宋坐镇天河,目光所及一片滂沱,众响齐下比肩急管繁弦。他去过妖界,可那里重兵把守,他无法进入。
他忽得意识到,
鬼厉呢?
……
鬼厉自然不知连宋的惦记。
冥界是空荡的,透过重重阻隔仍声势浩大的阴魂煞气盘踞于不见五指的晦暗中,睁着模糊轮廓的双眼,收缩着不成完形的体态,张口吐出浑浊不堪的阴气。
“吼”声低啸,有源自骨血的凶恶,亦有神智沦丧的茫然。沿黄泉一路转下往东,魂戾渐轻而至无声,终为真正的荒芜。
鬼厉一踏入这冥之至东,便觉出一股与已同源的气息,远比他纯粹,温和。他却觉出那香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