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角翘了翘,眉尾如泼墨一般流泻出眼际,
“折颜上神,你方才说错了。”
折颜一怔,玉指抚唇,白红相称玩味十足,
“哦?”
夜华低低咳了几声,唇间涌出腥甜的甘苦味儿,然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亦难以掩饰住他的喃喃低语,“该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的脸色毫无血色白得似透,一个淡淡的笑便似要耗去他过半气力,眼神又凉又恍惚间带着温水般的热度。折颜默然瞧着,倒觉得比着当年那面如死灰要顺眼上不少。
好一个恩爱,好一个了解,好一个不疑。
墨渊终是气急又忍不住心疼,冷了声,
“你还能醒过来,可还真是你那恩爱之人下手不够重了。”
夜华体内气息未平,喉头微哑咳出了动静,
“你都说了,无论怎何,都是我与他的缘分。”
墨渊听闻此言,怒而拂袖,厉声道,
“到了如今,你还谈什么缘分?这本就不该是你的命格,若非昔日母神一句玩笑话,你与他哪里来的什么缘分!”
他的声音压过了刮刮风过门扉之声直射耳内,一句话惊住了两个人。折颜心觉不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夜华以手撑床半直起身,目光倏尔清明,“这话何意”
何谓他的命格?
何谓母神的玩笑话?
墨渊顷长的身躯遮住了门外的光,瞧不清脸色,
“这世上姻缘因果,哪一桩不无前因?母神曾告知我,当年莲绮嫁于鬼辛之时,你亦尚未出世,母神一日得见莲绮,探出她命有子嗣,心有喜意,玩笑间谈及往日欲以莲绮为媳,直至当今仍不曾变。”
可这与他二人又有何干系?
“这不过是一句意外的母神的玩笑话,可造物之神,字字为真,出口即为天道,莲绮不成,自然会延续及她的血脉,而我命格早定,自然便余下了你。”
擎苍当日于东皇钟内的话跃入脑中。原来,这便是他所言鬼厉与己身的契机来源么?
墨渊见他不语,意外竟是真的说动了不成,赶紧续道,
“姻缘之语携刻三生,你与他之间本就是微薄错乱而成,我本见你二人琴瑟相合,不欲多言,可如今你既是知晓了这桩,夜华,那你可还坚定的认为,你与他的这份情,是完完全全的自主自愿,半分无命格干扰之故?”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刻意炸响在夜华耳侧,
“若是当日母神所言之人为他人,你当年遇上的,今日爱入骨髓的,未必就是鬼厉了!”
浑厚的清朗激荡在整间屋内,刹那间极静。汹涌的死寂可覆天覆地,在这一个呼吸间就好似逾越了成千上万年。墨渊眼都不曾眨,却听见床上之人淡若流水的四个字,“那又如何?”
干涩如砂砾,掷地似滚石。夜华转头,眸底澄明,摇首道,“墨渊,你是以为锢神锢住我的修为,便连我的脑子也一并锢住了么?”
母神之子,哪怕是字字天道,也改动不得他的命格。墨渊如是,他自然亦如是。
墨渊嗤笑,扫过他一眼,有心想说什么想了想却又咽了下去,“罢了,我不与你争这个,我只问你,如今鬼莲已活,鬼厉下一步定然是要收回鬼辛散在各地的神魂之力,鬼莲三魂不全命力不足,想必难以唤回鬼辛之三七,但极阴之主血脉遗存,倘若鬼厉并身极阴之力,九天九地阴阳之力必定重分,帝不得存二,躲不过争锋,你未曾见过七万年前之境,可是,”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你别忘了,你可还是这九重天的太子,未来的天帝,你也别忘了,鬼厉是那鬼族之君,他的父帝,是死在这天族玄天域的。鬼辛何等骄傲,窃珠毁魂,他若尚存一丝意识,就绝放不过天帝,也绝不会让他的儿子同天族的太子在一起!”
墨渊的话并不多,每一句都点在正正的血中央,深刻直指当下。夜华静默片刻,发梢微微摆过玉枕,“未必。”
墨渊一愣,不知他是何意,以为他不懂窃珠一事于鬼辛自身如何方敢心存侥幸,正欲复言又被夺去了先机。
“鬼后承袭了东皇的整肃修魂之力,她为何不自个修回鬼帝的神魂,反而选择了将鬼厉藏起来?”
他神色认真,分毫不在意墨渊先前之语。墨渊心中冒出一股一拳打到木棉之上的荒谬感,忍了忍方道,“鬼辛之魂所需之力何等庞大,莲绮身负重伤,腹中幼子亦封存了她的大半神力,不然你以为她不过是封印了鬼厉便被逼至油尽灯枯么?”
夜华自不会这般想才会觉出怪异之处,莲绮情深若此,她若人间入梦那抹鬼莲红,那鬼厉多半是要唤回鬼帝之魂的,而这法子定然是莲绮留下的。
“墨渊,你告诉我莲绮当年究竟是怎么解体的?”
墨渊见他神色郑重,自知夜华历来有自己的道理,便也思量起当年旧事,缓缓道,“其实我也并非十分清楚,当年战事吃紧之时,忽传鬼辛灵珠为天谷所窃,鬼辛大怒去往了天宫,我与玉清真王赶到时,便只见天谷手上破碎的珠体,而鬼辛怀里是受了天帝一掌的莲绮,而后,鬼辛与天谷约于玄天域一战,鬼辛神力损失大半碎魂落败,莲绮本就伤重自然是无力唤魂的。”
无人得见,无故失窃。
“鬼族之灵,帝命之珠,安于紫府,流于周天,怎么可能会失窃呢?”
墨渊被他问住了,
“阴阳之主本就相互克制而生,兴许是特别的手段吧。”
如何特别,如何诡谲,方可于鬼辛手中拿走如命一般的灵珠?
“夜华,你在怀疑什么?”
夜华不语。他忽而忆起无间内的那个传闻连带着许多他并不曾深入思索的蛛丝马迹。无间属至阴至寒之所,阳力几近于无,天帝身处其间,所发挥之力不及十之二三,遑论阴盛而克,是最不利的战场。既是如此,天帝如何又会应下鬼帝的挑衅,甚至一字不提,半句不拒?龙族生性强悍而霸道,哪怕表面如何温文尔雅,哪怕如他父君央错一般平和如水,亦断然不会任人挑衅,倘若当年鬼辛当真时常于极阳之府逾矩,那天帝如何会容忍,又为何会容忍?一而再,再而三,阳之真龙,何时有过这么好的脾性?鬼辛又怎会做出如此稚气乃至无礼的举动?
鬼辛说在哪,就在哪……阴阳之主同生于父母之神,在那魔族尚未兴盛之前便已诞于人世,而后同摄各族,他们二人,当真水火不容,必致对方于死地?
两万年的锲而不舍,走遍天下也要寻到,如若不为斩草除根,那还可能是何故?
他心头咚咚敲响,在下一个念头升起之时脉搏激烈起来,死死将其按住,连鼻息都急促上几分。
不,不可能,若是如他所猜,那央错呢?莲绮呢?鬼厉呢?他们又怎么可能出现?
他缓缓掐紧了身下的龙纹,低沉出声,
“那灵珠,当真是帝祖窃取的么?”
墨渊沉默起来,片刻迟疑,
“若不是天帝,他何苦默认?”
这世上替人受过的有许多个,自愿的,被胁迫的,种种因由,多番纠葛,总逃不过“在意”二字。
神之寿岁可比天之长久,谁能让天帝甘心为其承受骂名与生生世世的谈论,天帝想护着谁谁可让天帝护着又是以何等缘由与身份?
那谁是在场的第三个人?
夜华脑子的轮廓愈发清晰,一如那副被保存完好的画卷。刹那间许许多多的模糊物品一一飞掠而过,随之升腾出的种种令他心悸不已。他张了张嘴,低垂下的眼睛一瞬间变得纯黑,精纯无际的墨夜之色被封入不见底的深渊,“他不可能化极阴之力的。”
谁?
墨渊挑起了眉,有六合萧条之感,近乎要嘲讽出声,
“凭什么?恩爱两不疑么?”
夜华摇首,
与极阳抗衡的,只有极阴。莲魂不全,无可补神,然唤力足矣,极阴之力自可承继,届时,鬼厉便是新的极阴之主,方有胜负之机。思及东皇钟内,他因一句“化为极阴”心神失守,如今不止墨渊,通晓莲绮之力的,只怕都有这个想法。
他定了定神,撇去先前所思,
“你不明白么?鬼后,怎会亲手毁去鬼辛重现之唯一希冀?”
墨渊须臾之间已反应过来他的深意,
“不,鬼莲之魂……”
“唤魂养灵,莲绮解体损及人魂,其天地二魂定然尚在人间,二魂归,你怎就敢确定,鬼辛之魂不会重返人间!你怎敢确定,鬼厉,不是那个莲绮为了救回鬼辛暂时保下的牺牲品!”
木窗纱呼啦啦震动,墨渊被他这一句冷语惊住,眼见他一时气息不稳险些倒回床前,疾步上前又顿住,“夜华,这不过是你的猜测,若是单纯救回鬼辛,鬼族本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夜华打断他,
“若是大张旗鼓的并非鬼族呢?”
他缓慢抬头与墨渊对视,内里幽光不定,
“冥界之内,鬼厉受了伤。”
墨渊心下惊愕,鬼厉受伤?
无论是鬼莲之身抑或莲绮残魂都绝不会损伤于鬼厉,可鬼厉若是在那日融合之时受了伤……
“莲绮之魂吸取的魂灵有不妥?”
夜华不再言语,少顷方复言,
“我们是否忘了一件事,鬼厉,是如何得知东皇钟的入口,在天牢的?”
东皇钟之秘,连天族之人尚且不得而知,遑论鬼厉?
墨渊眸中闪烁数下,突尔往门外刺出一剑。门外尾羽一闪而过,折颜怒气冲冲推门而入。
假使鬼厉当真身负有因,那夜华既未服下忘尘之药,直接询问该是最快的方法。
折颜收了被剑气擦身而过的不悦。活了几十万年的老凤凰艳丽绝伦,唇边一抹颠倒众生的风流意,浓而密集泛着金光的长睫暧昧迷离,染着万丈红锦,“夜华,想来你如今是头一次于成年之际的惊蛰之时没了修为吧。”
外景明丽,鸳鸯乱飞,枝叶婆娑作响,正是春过之时。
夜华蓦地懂了他的意思。半响,他掀起锦被,玄袍覆身而上,“在此之前,我得先去拜会父君。”
折颜“啊”出声,却又见他深深的望了一眼墨渊,微眯了眼睛,“墨渊,你有事瞒我。”
这是个肯定之意,墨渊神色微变,夜华未等其开口,一个起落间已没了身影。
谁能比天族对天宫之解更胜一筹?
谁能让墨渊讳莫如深?
人间蔓延的黄沙吹将进来,山河成带倒映不入他的眼帘。
……
诛仙殿静室,整块西海贵翠雕成四壁得以隔绝外界声响。难以算清的血色东珠接连而成延绵不绝之态,内壳如水膜裹着溪流状的灵力晃动,复被吸引而出灌注室内至里一朵凭空浮于半空的半合鬼莲。
天自东方破晓,日从东海首孚。这东珠取自东海之底,而东海曾是东皇太一之地,其源力乃最适合温养鬼莲之物。
只见莲瓣未展成聚拢之状,通身绕有如纱丹雾,似是美人颜上跎红未醒。明色湿漉的灵气滑入雾内,不见稀薄却更添上几意鲜殊,蠢蠢欲动似终要破出。
鬼厉抬头注视,等了半响不知心思已游移到何处去。
烽火硝烟溢满他所能闻到的任何地界,不必阖眼就可瞧见汇入四海之内的浑浊之色。炭灰色的云块大团大团的遮蔽皇天,人头攒动,老鸦绕着无边寒树叫嚷四合。
握令之人挥旗,紧随之兵未必有多少知晓自个究竟是站在哪一方。
他仿若又看见当年青云满山焦尸火光,都源于一字欲望。爱或者恨,情或者义。他曾以为自己身染鲜血是为了复仇,最终却发觉自己的命途早就在一言之下论定。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他曾跪在那青山之尖,身侧是浮云,眼前是师傅失望的脸。他鼻息内被莲香堵住所有,腰间叮当作响,他拂过其上温热,才察觉出这是气息已失的那块玉佩。
那日之后,他再无夜华的任何消息。
锦绣浮华,七情六欲,烟尘里堆叠月下红绳,一缘可累三生。他便当真,累了夜华两世。一世人间,一世神仙。
好在,多半是不具第三世了。
擎苍愤愤不平他的劫数,百思不得其解何故是份情缘。他紧握着手心玉佩,那玉佩连边缘都打磨的极为光滑。
他深吸口气,抬眼已复冷然,确保再无异状,转身而出,悄声无息的阖上了门。
“母后的这缕地魂尚需时日方能与鬼莲之身融合,外界如何了?”
门外的擎苍眼见他神色沉稳,遂报,
“金乌带人在与青丘一族对抗,正是僵持之际,人族修真派到处扑杀冥界使者,阎罗听从命令不敢轻易伤人,略处下风,四海之内皆有我族兵马,暂无大碍。”
鬼厉快步不停,黑衣翻飞,
“天族可真是倾尽全力。”
片刻又道,
“青云呢?”
擎苍早有准备,
“殿下请放心,青云我已派人护住。”
鬼厉颔首,正欲抬脚,外间忽得一阵慌乱波动,
“殿下!连宋神君突至西海,西海眼见顶不住了!”
鬼厉脚步骤停,目光乍紧。
连宋分明需要坐镇天河,时刻护住整个四海的动静,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西海?
擎苍立即沉声,
“殿下,我去……”
“你留下。”
鬼厉不待他说完,已化了流光而去。
连宋不顾其余三海而径直来了西海,其心之意不外乎是来找他。连宋绝不会是来说服于他,那想来唯一之故便是夜华了。
“锢神”已下,夜华强行动用灵力偷天换日跟随自己进了冥界,又受了墨渊一击,想必此刻他已是真的修为尽失了。
那连宋,总不会是责难自己而来。
恐怕,是夜华出了预料之外的问题。
鬼厉抿唇,脚下再次加快了速度。
第69章 清热
四千多公里的水面滚动着一眼不见尽头的涨潮之观。万丈之上突兀生出一片几乎同等大小的铜灰云被,成线而与江海之外齐齐割开,一淡一深,两处皆动。西海幽寒过甚,海风中夹杂之腥咸经过数月战役的洗礼,已然如迎面刮来的飞刃,一刀一刀毫不停歇。远眺而去,一道巨浪自下而上吞吐而出,恢弘奔下,化为长逾千尺的水龙,风过雨下其声似内有万匹良驹骈足腾跃,其后清越高鸣,摆尾而过破开层层波涛,更兼白沫掀起数层圆环,龙须一丈结为冰柱,瞳色无黑,张口一吐,冲开无数鬼兵。顷刻间,哀鸿遍野。
鬼厉堪堪飞出界门,衣衫便已被兜头而下不曾防范的阴雨湿了大半。肉眼看不见的浓雾遮天蔽地,其内的细小水滴汩汩只闻其声不见其型。
西海虽说不算远,但那亦是相较神仙而言。他摸了一把滴滴答答的袖口,不意外的听到百里外激烈的交战声。这样规模宏大的雾阵,除了四海水君之外,怕是无人再有这个能耐。他回转着这个念头,再近一些,就更清楚了。
数以千计的兵将影影绰绰宛如冥界幽灵,海面上蒸腾起的雾极为怪异,像是人间数层烟罗纱片片覆盖而成,因对不齐针孔而愈发模糊遮人视线。浓雾内,连宋背脊高挺,双足踏于一道水柱之上,唇边玉笛无瑕剔透,八孔奏出夺命之音,纷扬的雨时花如多情之蝶流连不去,交缠于他灵活手腕间,替他挡去不时射来的利箭。连宋半曲停下,冷眼瞧着那被水龙逼得险象环生的。一只头顶红缨之盔的狰。
鬼族界门已闭,这西海临近鬼族,自是重守之地。西海水君少时亦是领兵之卓越将领,再加之鬼族率兵的姬蕤年纪尚轻,因而势弱之下生生守住了近半海域,绝到不了求救之境。连宋坐镇天河,耳关八路六道,凡水域者,皆在其下,本不该出现在这小小西海。姬蕤不过半神之境,莫说与连宋为敌,纵然连拖上片刻都是艰难之事,连宋空出手来还来得及替西海水君破开鬼军包围。是以短短片刻,姬蕤麾下已连番损伤。
姬蕤为狰,五角一尾并不擅水。他长尾一甩,化作一道凌厉黑影越空而响,银光水箭眨眼便化万千将他重重包裹。黑影步步败退,姬蕤血气上涌,掌心火辣辣的烧灼。他喘气不及,只见连宋踩着水台,洁白的鞋头一丝未湿,玉孔轻奏,又是一条水龙拔河轻啸。
连宋不见动作,已立在龙首之上。他幻出的水龙与他神情如出一辙,傲然清贵,不见半分浊气,昂头顾盼,口中吐出的水箭时不时加速。姬蕤咬牙抵抗那股令人战栗的威压,好在他虽为狰型,却是灵胎所长,并无妖兽所谓忍不住跪倒之忧,但也支撑不了多久。水箭破空之声登时稠密如网,沾湿姬蕤的后背又跃至头顶,哗啦啦一阵倾盆之势,砸了满头满脸。